(2)

洋行的感恩酒會慣例安排在本市一家豪華國際大酒店一樓的自助餐廳。

路津京被宋嶽生拉硬拽地抵達會場時,看見宋嶽的女秘書許佳佳已經事先到了。

“你們倆坐這兒,好好陪趙老板喝幾杯,不許怠慢了!”宋嶽駕輕就熟地把兩個年輕女孩兒拽到一起,一左一右,按在一個挺著啤酒肚的中年半禿頂男人身邊。

男人身上散發著一股特殊的油膩氣味。

路津京瞬間忍不住一陣作嘔。

但畢竟是洋行的大金主,得罪不起。

路津京隻能咬咬牙,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她甚至都不太清楚這個所謂的大金主趙老板到底是哪家有錢大佬,又和洋行有什麽業務往來,和她們這些女員工的本職工作又有什麽關係。

她隻知道,總有一隻汗津津的手,有意無意地在她的手臂上、肩背上、頭發上來來回回,這兒摸一把那兒碰一下。

她還能看見許佳佳臉上同樣僵硬尷尬的假笑,和抗拒又無奈的眼神,與那雙瞳孔中倒映出的她自己如出一轍。

“小姑娘長得不錯,身材也好,都是氣質美女,今年多大了?”趙老板把滿杯的紅酒再一次推到兩個女孩麵前,咧開的唇角是小醜臉譜般的弧度。

“噢,我們倆都已經結婚了。”路津京張口就來,一邊說,一邊故意把左手無名指上的假婚戒亮給趙老板看。

這是她從別的女同事那裏學來的小把戲,據說隻要假裝成已婚婦女,這些酒桌上的男人就會收斂許多。

雖然,路津京怎麽想都覺得可笑。

明明她們也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有獨立的生活,更有獨立的人格和意誌,卻永遠也無法以她們自己生而為人的身份拒絕酒桌上的騷擾,須得假裝她們已然歸屬於另一個男人,是已經被標記的某個男人的私產,才能免於被侵犯。

仿佛她們從來不是真正的人。

這難道真的不可笑嗎?

可即便如此可笑,又能怎樣呢?

果然,隻在路津京亮出那枚假婚戒的瞬間,趙老板的臉色就微微一僵。

他立刻轉過臉,往許佳佳那邊看去,看見許佳佳的手指上空空如也,這才重新又恢複了些許笑臉。

“嗬,你們這些小姑娘啊,淘氣!”

他一邊笑著,一邊把他那兩隻肥大的手,一邊一隻,搭在兩個年輕女孩的大腿上。

就像一隻滑膩潮濕的觸手,毫不客氣地纏繞上來,讓人止不住得惡心,甚至恐懼,想要嘶聲尖叫。

路津京本能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下意識躲避。

整張桌麵連帶著桌上滿杯的紅酒都隨著她的動作劇烈搖晃,發出巨大的聲響。

不少人都循聲向這邊望過來。

趙老板的臉“唰”的就黑了。

跳起來的瞬間,路津京立刻就知道,她犯了一個“好的女員工”不該犯的錯誤——她沒有“伺候”好大金主。

雖然沒有任何一個女員工的契書裏會把“伺候”大金主這種“職責”作為白底黑字的工作內容留下明文。

路津京就是覺得不服氣,更無法接受。

這種感覺,與其說是被某一個具體的令她感到厭惡的男人冒犯,不如說是一種“非人”的體驗,讓她深深地感覺自己是不被當作人來看待的,而是被當作某種可供人玩樂消遣的消費品。

是她的人格在這一刻被強行剝奪了。她因此深深地厭惡這個世界,厭惡她自己。

所以她絕不接受。

“趙老板,紅酒呢,和茶一樣,是要慢慢品的。這麽一滿杯一滿杯地仰頭悶,那不叫品酒,那叫‘飲驢’。”她一邊如是說,一邊把自己麵前那杯酒拿過來,用手掌按住杯口,示意自己不會再喝了。

趙老板陰沉著臉盯著她,臉上的橫肉細微顫抖,一副行將發作的模樣。

路津京看見不遠處坐在另一桌陪笑的宋嶽也已經皺著眉頭虎著臉往這邊看過來了,似乎隨時都可能撲過來暴打她——至少也是一通臭罵。

許佳佳當然也看見了。

“那個……趙老板,我陪您喝,我先幹為敬!”

年輕女孩兒忽然將自己麵前的那杯酒端起來,仰頭一飲而盡。

整個過程中,她都在明顯地發抖,像一片簌簌飄零的落葉,纖細,脆弱,無依無靠。

她一口氣把滿杯紅酒全喝了,然後捂著嘴,露出強忍嘔吐衝動的表情,衝路津京搖了搖頭。

“好!不錯!這樣才對嘛!年輕人,連點酒都不能喝,像什麽話!”趙老板這才轉怒為笑。

他幹脆直接伸手,一把將許佳佳摟進懷裏,又往她的杯子裏倒了滿滿一杯酒,一邊笑著問:“小姑娘酒量不錯,敢不敢再來點白的?”

從這一刻開始,他再也沒有看過路津京一眼了,儼然她隻是空氣,是不存在的玩意兒,又或是什麽無需在意的花瓶擺件。

可路津京卻覺得自己隨時都要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