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終夢始

“新任預言師,你也把我戲弄得太慘了吧?我一直在等待接替Ace的預言師出現,但我怎可能想像得到接棒人是陶源大哥你!”

阿猛獨自站在清晨的海邊,對著無人的沙灘啞著嗓子埋怨。

“我哪有戲弄你?”

陶源的聲音靜靜在沙灘上回**。

阿猛垂下眼睛,揚起嘴角露出一絲從心而發的笑容。

“不過是你問我一句,我就回你一句。你問我是不是陶源,我隻能回答不是。陶源早已死去,我又不是幽靈。”

隨著陶源壓抑著笑意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在阿猛耳邊鏗鏘回響,他的形體也無比真實地出現在他身畔。

一身夏季裝束,頭戴黑色鴨舌帽,身穿灰T恤搭牛仔褲,腳踏黑色人字拖鞋的高瘦身影。

“別來無恙嘛。”

阿猛調過臉,眯起一雙單眼皮眼睛,以不可思議的神情上下打量著陶源。

陶源伸出食指戳了戳鴨舌帽簷,微微朝阿猛欠身,算是做個敬禮手勢。

“那時候我就應該想到的。每個突然出現的預言師都那麽奇怪。Ace是發型屋樓上的花店主人,氣派還像樣一點。你竟然選在我喜歡的沙灘上賣小吃來作弄我,真是有夠衰的!”

“我哪有作弄你?隻是喜歡這個地方。反正,這不過是一個跟你對話的場所,哪兒都一樣。”

“是新上頭就坦白說呀。”

陶源淺淺一笑。

“我也會害臊嘛,怎好意思自己開口?喂,不要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虧你是組織的暫代頭目,沒發現為什麽我在這兒等待你就算了,竟然還把初蕾帶過來。”

“但你不是出來見她了?還親手做了她喜歡的香草烤豬扒給她吃。”

“都是你搞的鬼!”

“你說你不是陶源,我氣不過來,當然要找你的寶貝女兒來測試一下。可是,你照樣不肯承認。”

陶源沒好氣地攤攤手。

“陶源已經死去了。”

“雖然死去,但你的確以預言師的身分回來了,為什麽不讓她知道?”

陶源沉吟一下後歎一口氣。

“阿猛你不是也花了那麽長時間,想了那麽久,才明白我是『什麽』?現在的初蕾,應該無法明白我的存在是怎麽回事吧。我不想她誤以為我從死裏複活。”

陶源凝望著無風無浪,宛如一片完美玻璃的大海平靜地說。

“不過,你還是露饀了!在初蕾的夢郵輪上,當她問你『是不是沙灘上的男人』時,你不應該否認,因為那是她完美的夢。在初蕾完美的夢裏,陶源你一定會回答『是』,她是那麽想相信你會回來。初蕾也遲早會發現這一點,況且,她在夢中用破幻之眼看到了你的『存在』,你遲早都得麵對她。”

“這是她和阿等的時代。待她再得到多一點磨練,變得成熟一點,我一定會好好麵對她,讓她接受我既在這兒、也不在這兒的事實。”

阿猛歎一口氣。

“我倒是很羨慕你。陶源大哥修成正果,擁有了至高無上的預言師能力,不再受時間和空間約束。我也想變得那麽自由自在,愈想就愈妒忌。”

“那是因為我死去了,你完全不用妒忌我。”

“但你作為預言師才是最完美的。至少,你不會像以前天生擁有預言師能力的上頭們,因為洞悉天機而英年早逝 。因為,你早已死去了嘛。哈哈哈。”

阿猛發出幾聲幹笑後,突然像女人一樣把身體靠向陶源。

“喂,好噁心,你離我遠一點。”

陶源伸手一把推開他。阿猛聳動肩膀笑起來。

“小弟很掛念你嘛。喂,你真的既有形體,也有體溫!”

“因為我是依你的欲望投射出來的。”

“又來了!”

陶源搖搖頭。

“我也是死去後才明白,形體以至靈魂之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從來並非孤獨存在的。”

“你是在說今次夢接龍事件的心連心現象?”

阿猛又纒人地伸出手,用力攬著陶源的肩頭。這次,陶源倒沒有甩開他。

“阿猛,我們一直同在,由最初到最後。”

說到這兒,陶源頓了頓,更正似的補上一句。

“不過,其實根本就沒有最後。存在,原來無始也無終。”

“存在?不是靈魂嗎?”

阿猛側首露出有點不解的神情。陶源把雙手插進牛仔褲袋裏低歎:

“我不是連靈魂之核都灰飛湮滅了嗎?不過,隻要你們一日存在,我便存在。”

“那我們都死去了的時候怎麽辦?”

陶源豁然一笑。

“到時候,如果你的心,願意讓一切歸零,沒有緊抓什麽不肯放手的話,你就會明白我在說什麽,為什麽會存在這兒。那時候,也許阿猛你也會成為預言師啊。”

“所以,肉體以至靈魂都不是最後的終站?那終站到底是什麽呀?”

阿猛沙啞著嗓音,換上認真的神情一本正經地問道。

“都說沒有終站了。有的。。。。。。也許隻是了悟。”

“了悟?”阿猛緊緊皺著眉。“零是空,也是無限?”

陶源微微頷首一笑。

“舍棄以『一』為單位的肉身和靈魂,才能讓一切歸零。零既無始無終,自然可存在於任何界域,這不是很顯淺的道理嗎?零唯一擁有的意義,隻是同心圓。”

“同心圓?”阿猛想了一會兒,突然用力拍手。“對啊,零是一個同心圓嘛。”

“阿猛,試想一下,要是明天世界上其他人全部消失,隻剩下你一個,你認為你的存在有任何意義嗎?就算平常認為自己多重要的人,也會發現一切都是徒勞。以本質來說,世上每一個人由出生開始就是孤獨的零吧。但無限的零,可以組成同心圓。我也是因為那個同心圓,才能再次出現在你眼前。”

阿猛默默眨巴著眼睛好一會兒,好像有點“了悟”,但他反而擠出吊兒郎當的笑容,用肩頭撞了撞陶源。

“說到底,其實你是舍不得我吧?你一個人是零,有我在身邊才是圓咯。”

阿猛吃吃地笑著斜睨陶源。

“都說我們從沒分開過,怎會舍不得?”

“所以,我和你是心連心的圓喇。”

阿猛像唱歌似的說,又想把頭枕向陶源的肩頭。

“少肉麻了。”

陶源受不了地伸手推開他的臉,阿猛踉蹌地倒跌了幾步。

“喂,不要玩喇,好好站穩。”

陶源這才發現阿猛的膝蓋微微顫抖。他嬉皮笑臉的表情也崩塌了,一臉無助地彎下腰,雙手用力抓住發抖的膝蓋,盯著細沙啞聲問:

“陶源,那個晚上,你在這片沙灘上跟我和初蕾說過:『夢裏不知身是客』。你能回來的意思,就是這世界隻是個溢出的夢吧?我仍然在做夢,你卻已經夢醒了。是這樣嗎?”

阿猛內心像受到很大的衝擊地抖著聲音問。

陶源一臉無奈地看著阿猛激動的臉,半晌沒有回答。

“陶源?”

“你要我怎麽回答你?”

陶源攤攤手。

“你還好好活著。哪邊是場虛夢,哪邊是真象,又有什麽關係?”

“你這是在小看我嗎?那我去投海了悟吧。”

阿猛像孩子般發難,陶源不由得笑起來。

“時辰未到會遭殃的,當心變成一頭螞蟻爬回來。”

“嗄?”阿猛重新挺直腰子,不甘心地看向從容地笑著的陶源。“當螞蟻也不錯哦。知道嗎,螞蟻和蜜蜂,是世上唯一會義無反顧地為團隊犧牲性命的動物。他們的世界裏沒有小我,隻有大我,是完美的生物。”

“我知道。不過,要是你投海變成螞蟻回來的話,或許會立刻被人踩扁。不要口是心非,你才不想當螞蟻,明明滿腦子都是小滿小滿的!”

聽到小滿的名字,阿猛好像驟然清醒了,神情尷尬地縮起肩膀搔著短平頭,眼底卻升起一抹壓不住的喜色。

“對哦,我答應過小滿,要和她白頭偕老。老子才不管人生如夢,得快樂時且快樂唄。”

陶源輕輕拍了幾下手。

“這調調才像阿猛。”

“所以,為了心愛的人,我還是要把我的夢接龍遊戲延續下去。陶源你不要因此看不起我。”

聽到阿猛孩子氣的話,這次換陶源苦笑。

“我才沒有看不起你,是你永遠都愛小題大做。別擔心,請你好好活下去,除非有一天你想變成預言師跟我搶飯碗。”

“我、我才不想那麽快掛掉。”

“終於說出真心話了嗎?”

陶源洞悉一切似地注視著阿猛。阿猛一臉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轉換話題。

“哪,從今以後,我不應該喚你『陶源』,應該改口尊稱『上頭』嗎?”

陶源聳聳肩。

“隻要你明白我不是陶源死而複生,怎麽喚我都沒關係。”

“那麽,上頭。。。。。。唉,還是說不慣,陶源你接下來有什麽吩咐?”

“沒有。”陶源忍住笑意說。“隻是想跟你聚聚舊,暖身一下吧。夢接龍事件不是圓滿解決了嗎?”

“是圓滿解決了沒錯。”阿猛回看著陶源胸有成竹的神情撇撇嘴角。“對了,上頭不應該親自出馬介入任何事件的,Ace就因為那樣歸天了。但你卻闖進初蕾的夢郵輪,幫了她一把吧?陶源,你這個上頭好偏心。”

“沒有那樣的事。”

這次換陶源別過視線。

“明明有又不承認。”

阿猛像終於找到新上頭的把柄般高興地發出“嘖嘖”聲用舌頭彈著上顎。陶源回避著他灼灼的視線揮揮手。

“怎麽說都好喇。喂,我好像聽到你肚子咕咕響,要吃早餐嗎?”

阿猛繼續“嘖嘖嘖”地砸舌。

“害臊得轉移話題?”

“阿猛!”陶源用眼神製止他繼續提起初蕾的事。“你到底要不要吃我做的早餐?破天荒第一次專誠做給你吃。”

阿猛還是忍不住繼續調侃他。

“果然轉了死性耶!陶源忽然那麽喜歡下廚。”

“阿猛你說話放尊重點,從今以後,我好歹是上頭。”

陶源瞪了阿猛一眼。

“你最喜歡超級不健康的早餐吧?燒乳豬怎麽樣?”

“又不是辦喜酒!”

阿猛像小孩般抿著嘴巴,卻露出一臉高興的樣子。

但他放眼四顧,陶源那輛賣小吃的灰色旅行車完全無影無蹤。

陶源卻自顧自地朝沙灘另一頭舉步而去。

阿猛朝什麽也沒有的沙灘幹瞪眼,有點困惑地在陶源背後嚷:

“陶源,兩個大男人在沙灘上一起看海吃早餐,不是很噁心?”

“那你不要吃好了。”

陶源冷冷地回頭瞥他一眼。

“我要吃。不過,你會做奶油煎餅配燒乳豬吧?那個千萬不用算我的分兒。”

阿猛敏捷地追上陶源,與他並肩而行。

“發你的春秋大夢!我才不會讓你吃我的奶油煎餅,再多的煎餅我都吃得下!”

“欸?不是說了悟啦?你明明還那麽小家子氣!”

“我就是那麽小家子氣。無論以什麽狀態存在,誰也休想搶我的奶油煎餅吃!”

“如果初蕾在的話,你就會讓她吃的。”

“錯了!如果初蕾在的話,她就會做煎餅給我吃。”

“嘿,明明很掛念她嘛。到底是誰口是心非?”

陶源默默低頭走著沒有回答。

“喂,你那輛會變食物出來的鬼馬神仙車到底在哪兒?”

阿猛識趣地轉個話題,忍不住直接問。

“不是一直在『那裏』?”

陶源淡然一笑,繼續在隻有無垠細沙和石頭的海灘上邁步。

原本空空如也的沙灘上,漸漸浮現出一輛灰色旅行車的輪廓。

阿猛不斷眨巴著眼睛,看著旅行車和陶源不可思議的存在。

在這片連接無垠天地的海灘上,生和死,宛如一場永不止息的夢接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