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顏禍起張尹二妃2

隔了一天,又接到了幾處警報,乃是武威司馬李軌占據了河西各郡,自稱涼王。羅川令蕭銑占據了巴陵,自稱梁王。還有金城亂首薛舉,先時自稱西秦霸王,此刻卻移占了天水,居然立號為秦帝了。占據了睢陽一帶、自稱長樂王的竇建德,此時又改稱夏王了。一時間,隋室王朝的版圖裏,真是王者四起了。跼縮在一隅的隋煬帝,不覺又開始日夕擔憂,心神不寧了,性情也就不免反複無常,躁急易怒。蕭皇後和各夫人、美人們都惴惴不安。好在煬帝煬帝一杯入手,頓時就會忘了國憂,不醉不休。於是她們就想辦法讓煬帝多入手幾杯,以此可以重開歡心,她們的心裏也就踏實了。

煬帝於是也終日昏昏沉沉,在醉鄉中解他的愁悶。而他部下將士們的貳心也就越發地濃了,又一個虎賁郎將司馬德戡,也同所有的將士們一樣,不願長留江都,想著妻小想著西歸。直閱將軍裴虔通是他的好朋友,生性甚是刁梟的司馬德戡這天對裴虔通道:“主上流連江都,樂不思蜀,眾將士有一大半都懷了歸心,可他卻就是執迷不悟,又要遷都丹陽,不知你是怎麽看待這件事的?反正我是不願意再留在這兒了。”

裴虔通極有同感地歎息說:“我也已是早有此心,隻是獨身遠行,怕被追回殺了頭!”司馬德戡聞言高興地說:“公意既然與我相同,待我召集些人馬,人多力量大,就不怕皇帝派什麽追兵了,那樣咱們也索性走個幹淨。”裴虔通點點頭道:“眼下正是個好時機,一定能策動起不少的思歸之人,人多了,我們也就可以不怕什麽追兵了。”

裴虔通所謂的眼下正是個好時機,是源起於在六個月以前,煬帝曾下旨,著丹陽建造宮殿,同時開掘從丹陽到餘杭的八百裏新河,預備他日遷都丹陽,順便遊幸永嘉時,以作龍舟航行之路。如今到了限期,工部果然全部完工,前來繳旨。煬帝馬上高興起來,好象他垂死的江山氣數又煥發了生機,他一麵下旨嘉獎工部官員,賞賜金銀彩絹;一麵下旨各有司並侍衛衙門,限一個月內,俱要整頓車駕軍馬,隨駕遷都丹陽宮,如有遷延不遵者,立即斬首。

這道旨意立刻就一劑強催化藥,把本來就思鄉心切渴望西歸的眾將士的貳心越發強烈地激發了。而司馬德戡、裴虔通等幾位郎將的行動也立刻就加速了,他們二人平素與同事虎牙郎將元樞最是莫逆,且三個都是關中人,最最重要的他此次隨駕到江都來,也一樣地心中不情願。本來大家都以為煬帝來幸江都,少則百日,多則半年,就會回關中去,不想如今一住三年,煬帝不僅不肯回鑾,居然還又要遷都到丹陽。將士們都有家小住在關中,久不回家,如何不思念?如今又聽說四處反亂,關中也陷落了在寇盜手中,自己又是官差不自由,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家鄉烽火連天,恨不能插翅飛回去,以保護全家妻兒老小的安全。在這樣的心態下,每到有機會在一起的時候,司馬德戡、裴虔通、元樞總是會抱怨一回當今皇帝。

聽到遷都旨意後,那天他們約在黃昏時候,於禁營中商議。司馬德戡故意先說:“我等離別家鄉,已有數年,誰不日夜想念父母家小?近來聽說劉武周占據了汾陽宮,又聽說李淵打破了關中,眼見得家中父母妻子,都要遭兵亂的荼毒,想起來,寸心苦亂不可言!如今詔書下來,又要遷都丹陽,而且還要順便遊幸永嘉,這一去南北阻隔,是再無還鄉之期了。諸位大人,有何妙計,可挽回主上遷都之意?”元樞不知他的用意,認真地思索後說:“我們可否會齊禁兵,將此苦情,奏明主上,求免渡江。”裴虔通忙搖著頭說道:“這不是什麽好計,主上荒**無道,隻圖杯酒婦人之樂,江山社稷尚且不顧,豈肯念及我等苦情。以下官愚見,不如瞞了主上,私自逃回西京,與父母妻子相見豈不好嗎?”司馬德戡和元樞等人都也感覺,此時是到了該下決心離開的時候,於是各自散去,為逃歸作準備。

不想他們的商議,恰巧被一個宮女在屏後聽去,就悄悄告訴蕭皇後說,外麵有人要造反了。蕭皇後問她是怎麽知道的,這個宮女說:“賤妾見侍衛的兵卒們,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就感覺這種情形似乎不妙,賤婢因此猜測,定有人密圖不軌;於是就悄悄地跟蹤他們的行動,那天就在屏後聽到了他們明明白白地說要逃回去呢,這豈不是要造反了嗎!?”蕭皇後聽了,將信將疑,同時又驚恐又慌張,沉吟了一會,這位高貴的皇後娘娘含笑對那個微賤的小宮女道:“那你為何不去奏明聖上?”這個單純的一心想出人頭地的小宮女,於是就落入了老謀深算的蕭皇後圈套。蕭皇後對於宮中禁軍欲私逃雖然有些懷疑,但她知道可能性極大,因此她哪能不著急,而且不讓皇帝知道更是不行,可她又深怕自己直接告訴煬帝,若是說不好,近來暴怒無常的煬帝會給自己下不來台,弄不好還會給自己招來更大的麻煩,於是她就竄掇這個小宮女直接去申奏煬帝,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也是這個小宮女晦氣,她來的時候正值煬帝煩惱,聽了她的話,更是火上澆油,當即就恨得痛聲大罵:“你一個小小宮人,知道什麽國家大事,膽敢妄言,擾亂人心,顯見得是在有意肆奸!且朕已有旨在前,不許妄談國事和兩京消息。你這個小賤人,如何敢來瀆奏!況那些入閣的郎將,全是朕的親信,豈有逃遁之理?”煬帝說到這兒,牙齒頓時咬得咯咯響,“不殺汝何以禁別人的讒言!”那個小宮女知道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頓時嚇得連連叩首,煬帝卻不管不顧,不分青紅皂白,喝命左右牽出宮女,一根質地結實的束帛,就結結實實地緊勒在了這個可憐的小宮女那柔嫩如春筍般的脖子上。

此刻就在旁邊的蕭皇後卻不發一言勸阻,那要是累及了自己多不值呀。從此以後,所有宮中人,不管知道了外麵什麽樣可怕的消息,也都噤若寒蟬,不敢多言,生怕自取殺身大禍。

策反

此時元樞、司馬德戡、裴虔通等幾人見近日滿朝文武,都因煬帝要遷都丹陽而人心浮動,他們就在各官員跟前使勁地煽惑。宇文智及現任少監,執掌禁兵;雖是煬帝的親信侍衛,平素卻最恨煬帝的荒**無道。那一天,宇文智及家的門官報稱,外麵有一向和他關係不錯的郎將元樞大人拜訪。宇文智及立即迎接入內,而元樞卻劈頭就問:“將軍知不知道眾將士近日的事兒?”

宇文智及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卻故意說不知道。元樞說:“眾將士不肯隨駕渡江,紛紛商量著,都打算要逃歸長安呢!我也很思念家鄉,特來請教,如何處置眼下這種情況?”

宇文智及當即拍案說道:“若依此計逃歸長安,則性命都將不保!”元樞問為什麽,宇文智及道:“主上雖是無道,且偏安一隅,然威令尚能指行;君等若私自相約西遁,不過隨帶幾個兵士,朝廷必定遣兵追捕,到那時你們如何是好?豈不是白白地丟了這條性命!”

元樞聽了宇文智及的話兒,也覺得有理,不禁皺眉道:“那這可如何是好呢?”宇文智及趁勢說道:“如今天心厭隋,亡象日見,四處英雄紛起不斷,為的是圖成大事。你我二人所掌禁兵已有數萬,若能在江都同心謀事,如今因眾人有思歸之念,就中圖計,於中取便,隻須奮臂一呼,就可得數眾之萬的響應,以此舉大事,依我之見,或挾天子以令諸侯,或誅無道以就有道,皆可成萬世之業,小則為王,大可成帝,何必定欲如喪家之犬、亡命之徒一樣地避逃呢!”宇文智及的這一番話兒,立時就平地起了數丈風波,頃刻間蕭牆起禍端。

元樞聽了,沉吟半晌才說:“公言原是有理,真好似撥開雲霧而見青天。但欲行大事,必得先推一個主帥。環顧諸人,惟公弟兄足當此任。公若有意,元某極願效力。”

然後元樞又請來司馬德戡與裴虔通,宇文智及的計劃讓他們兩人聽後也非常讚同:“將軍等既圖大事,我們願效一臂之力。”宇文智及道:“列位將軍若肯同心戮力,不患大事不成!所謂眾誌成城,大事可濟矣!但禁軍數萬,切不可輕舉妄動,必須立一人為盟主,大家聽其約束才能成就大事。”

司馬德戡道:“我遍觀眾人,雖各有才智,然皆威不足以壓眾;惟有宇文將軍的令兄許國公宇文化及,是當今英雄,若得他主持,方可為大事。”裴虔通與眾人聽了,也齊聲同意說非此人不可,並且他們決定事不宜遲,馬上就一齊到宇文化及私宅中來請見。

許國公宇文化及原是一個色厲內荏奸貪多欲的人,聞眾人來見,慌忙接入,設筵款待。酒過數巡,宇文智及向元樞使了個眼色,元樞會意,便對宇文化及道:“今日我等特來見宇文公,宇文公可知為了何事?”宇文化及笑道:“實不相瞞,老夫心裏正在猜測,隻是未敢動問。”

元樞先厲聲說:“主上昏暴,日甚一日,以至於境內叛者四起,各占郡邑。而今主上卻仍隻知荒**酒色,遊佚無度,先棄兩京不顧,又欲再幸江東。今各營禁軍,思鄉之心甚切,日望西歸,誰也不願跟從聖駕再遷。我等眾人意欲就軍心有變之際,於中圖事,從中取便,誅殺無道以就有道,此帝王之業也。但必須立一盟主,統率行事。如今大家都認為宇文公位尊望重,英賢夙著,一向深為眾將士所傾服,所以我等願奉公為主帥,廢昏立明,以征群賊,所以特來奉請。”

宇文化及聽完這席一話,頓時大驚失色,豆大的汗珠子順著臉頰流,期期不能出語,好半天才喃喃說道:“此乃滅九族的大禍呀,諸公怎麽能在一起商量這個呢?”

司馬德戡馬上就底氣十足地說:“應天順人,掃除昏暴,宇文公何必膽小若鼠呢?各營禁軍,皆我等執掌,況且如今人心動搖,又兼天下盜賊並起,外無勤王之師,內無心腹之臣,主上勢已孤立,誰能滅我等的九族?”可宇文化及聽了,又沉吟半晌,還是搖頭道:“司馬公之言固然有道理,但滿朝臣子,豈能真無一二忠義智勇之士?倘若倡義報仇,卻將奈何?這一點諸公不可不慮。倘事機敗露或舉事不成,我們難免九族之誅。化及何人,怎能當此大事?諸公可另推英雄,起任艱巨,化及亦當執戈相從。”

眾人聞言,一時答應不出,俱麵麵相覷。宇文智及看眾人有些畏縮,頓時奮身站起,振然正色,指責宇文化及的推諉:“裴公等人都認為兄為人英明,所以願奉為主。兄何必堅拒?且如此昏主,若不早日廢去,生靈更將不堪,兄隻為一身計,難道就不為天下萬民計嗎?”

宇文化及沉吟了半晌,才說道:“化及實在無能,諸公若定是推許,隻能勉從了。是禍是福,聽天由命罷了。但一切安排進行,全仗二弟與諸公了。”司馬德戡等立刻歡然答應道:“敢不效力!”

第二天,司馬德戡邀同裴虔通密秘召集起來禁軍裏的驍勇軍吏,在自己府中會齊,然後他對大家曉諭道:“今主上不恤群下,縱欲無度,流連忘返於江都;現在兩京殘破,不思恢複,竟然又欲東幸永嘉。我們若跟著昏君出去巡遊,就都要客死在他鄉,父母妻子今生不能相見了。如今許國公宇文將軍,可憐我等,欲倡大義,指揮我等複返長安,使我等息其勞苦,我是一定會盡死力響應的,不知爾等肯聽從出力否?”

眾兵士齊聲說道:“某等離家數載,日夜思歸;況主上荒**不道,我等勞苦無休。將軍若倡大義,提挈還鄉,我等惟命是從。”司馬德戡等人見眾心一致,不勝大喜,於是當場約定在四月中旬舉火為號,內外響應,共圖大事。

殺宮

煬帝對於自己即將覆滅的命運早有感覺,所以常常夜起觀看星象,他越是觀看就越發感覺凶多吉少,雖然也是急得沒法,但他卻一點也沒有提防禍起腋肘,每日裏隻管催逼宮人打點行李,預備徙都丹陽宮,以及順便遊玩永嘉。

這天深夜,觀天象的煬帝忽然發現了賊星犯帝座,已經是越來越近了,帝星搖搖欲墜,煬帝頓時和蕭皇後相顧失色。蕭皇後勉強自己想些寬心話來溫慰煬帝,煬帝卻泫然道:“朕知道,朝不保暮了!”蕭皇後聽到這兒,再也禁不住憂慮,頓時悲從中來,惶惶然淚水奔湧而出。煬帝卻又狂笑了起來,那笑聲中充滿了苦澀和勉強:“死生有命,徒悲何益?如今得過且過,何必愁何必憂!”聽話的蕭皇後隻得破涕為歡,煬帝又笑語道,“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這話說得對說得好呀……”蕭皇後於是馬上命人設筵,又召到了各位寵妃美嬪一同陪飲。

剛喝了不多一會兒,忽聽得宮門外喊聲震地,好似有軍馬在廝殺一般,且又見東南角上,火光燭天。煬帝大驚,慌忙召入值閣將軍詢問原因。那個值閣將軍正是密謀作亂的裴虔通,他當然會這樣對煬帝說:“不過是附近小民的草房中失火,外麵的兵民一同奮力撲救,所以有此喧嘩聲,陛下不必擔心。”煬帝聽了,也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仍令裴虔通出外小心防守就是了,看裴虔通唯唯趨退,他依舊和蕭後及眾美人回席去飲酒。

煬帝酣飲至醉,其他人也喝得迷迷糊糊,蕭後把煬帝扶回正宮休息,安然一覺睡去。哪知待到金雞報曉,曙色初開,大禍就臨頭了。

司馬德戡與元樞、裴虔通,約定日期,內外舉火為號,各領禁軍,團團將皇城圍住,各要害之處均著自己人把守。待天色微明,司馬德戡領了數百騎擁入玄武門,大刀闊斧,聲勢洶洶地殺入宮來。玄武門本來有強悍的守宮士兵五百人,他們是由煬帝親自精選出來的,給了重餉,命他們常駐玄武門把守。可是司宮的魏氏得了司馬德戡一黨的賄賂,就在舉事的前一天矯詔,將他們都驅出宮外,說是讓他們回家休息。所以此時,沒有一個強勇的守宮士兵在守宮。司馬德戡先驅入宮,如入無人之境。更有裴虔通在宮中,作為內應,所以叛黨進入內宮易如反掌。

這時隻有屯衛將軍獨孤盛,與千牛備身獨孤開遠二人,沒有和叛黨勾通,恰這一夜他們正守宿內殿。聽得外麵兵馬喧嚷,情知有變,獨孤盛忙率了幾十名守宿的兵士,出來迎敵。獨孤盛詰問裴虔通:“將軍何故如何?”裴虔通道:“事已至此,與將軍無幹,將軍不必動手,若得誅除無道,你也可以同保富貴。”

獨孤盛馬上就應聲怒罵道:“背君逆賊,休得無禮!有我在此,絕不許你弑君!”裴虔通道:“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今主上荒**無度,遊佚虐民,我等倡大義誅殺無道,你幹什麽不反戈相助,將來共圖富貴呢?”獨孤盛怒聲大吼道:“反賊休得再胡言,不要走,吃我一刀!”說著,舉刀就向裴虔通劈頭砍來,裴虔通急忙拔刀抵敵,兩人殺作一團。這時司馬德戡已率了叛眾呐喊著,從左掖門殺進來,他們一起圍攻獨孤盛。

獨孤盛手下隻有數十人,任憑他如何驍勇,終究寡不敵眾,一個猝不及防,獨孤盛就被裴虔通斜刺裏著上一刀,將頭砍得離了頸骨,而皮肉處猶有相連,頓時鮮血如注。他部下的兵士見了,嚇得左右逃散。司馬德戡與裴虔通乘勢亂殺,宮中頓時鼎沸一般。

獨孤開遠聽說獨孤盛被殺,欲再引兵來戰,又慮眾寡不敵,隻得轉進宮來,請煬帝親出督戰,藉此彈壓軍心。

此時煬帝已經知道發生了兵變,驚得手足無措,慌忙傳旨將閣門緊緊閉上。獨孤開遠趕到閣門下麵,隻見雙門緊閉。事起倉猝,也顧不得君臣禮節,他令眾兵隔著門齊聲喊奏道:“賊兵變亂入宮,軍心懼怯,請萬歲親臨督戰。天威非凡,則眾賊必然震懾;臣等效一死戰,則禍亂可以頃刻平定。”

不想卻聽得閣門上麵有內侍傳旨道:“萬歲爺龍心驚懼,不能臨戰,著將軍等盡力破賊,當有重賞。”獨孤開遠說:“萬歲不出,賊眾我寡,則臣等雖肝腦塗地也無用啊。請聖駕速出,猶可禦變;若再延遲,恐怕玉石俱焚,悔之不及了!”門上又傳下旨來:“聖駕安肯親臨不測,且暫避內宮,著將軍努力死守。”

獨孤開遠悲憤地呼奏道:“此時掖庭已為戰場,賊兵一到,豈分內外?萬歲往何處可避?若不肯出臨,則君臣性命與社稷俱不能保!”說罷,他以頭猛觸閣門,嚎啕痛哭。近侍忙報與煬帝,煬帝隻會驚得目瞪口呆,慌得六神無主。聽得獨孤開遠竭力苦請,他不由自主地起身來,木然地要出去親自督戰。蕭後忙上前攔住道:“眾兵既已為亂,豈分君臣,陛下這一出去,倘若戰而不利傷了聖上,可如何是好!不如暫避宮中,待百官知道後,少不得有勤王之兵,那時再行處置不遲啊。”這話又說中了煬帝的心意,他連連點頭說有理,然後就忙忙地拉著蕭後去躲避。此時正值晨起梳洗,可是誰也顧不上了,連皇帝皇後在內,大家都蓬著頭垢著麵,一起躲入宮內的西閣中去。

獨孤開遠白白在閣門外哭叫了一回,知道君上無能,大勢已去,咬一咬牙,決定和叛黨們拚了。他回顧左右大聲道:“眾位兵士,如有忠義能殺賊者,請隨我快來!”不想眾兵見煬帝不肯出來督戰,也在大勢已去的頹廢裏,鬥誌散沒,聽了獨孤遠的話,竟無一人應聲,相反,還竭力想法如何逃開。

獨孤開遠正無可奈何,忽聽喊聲動地,裴虔通一行人已如潮湧般,殺奔閣門而來。獨孤開遠挺槍大罵道:“逆賊終年食朝廷厚祿,今日如何敢反上作亂?”裴虔通也應聲罵道:“我等殺無道以就有道,此乃義舉也;爾等不識天命,徒自取死。”說著,就舉刀砍去,同時其他大將也來圍攻,獨孤開遠縱然驍勇,奈何寡不敵眾,被一槍刺中了**坐騎的馬首。這匹馬受不住劇烈的疼痛,一陣狂躍,將獨孤開遠掀落在地上,立時亂刃齊上,可歎一個勇猛的將軍,眨眼就變成了一攤血肉模糊。而他手下的兵丁,早逃得連個影子也不見了。

閣門無人守,司馬德戡領眾兵橫衝直撞地湧進了閣內,砸碎了一道道內閣門,就殺到了內宮。嚇得宮女、太監們魂飛膽裂,這邊宮女躲死,那邊內侍逃生,亂竄成了一個捅亂了的馬蜂窩。

司馬德戡殺入寢宮找煬帝,可是錦被淩亂,羅幃空垂,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司馬德戡隻好領兵各處尋覓,怎奈宮廷深遠,左一座院落,右一處樓閣,如何找尋得到。不期裴虔通一隊,行至長巷附近,忽撞著一個宮人,她裹挾了許多寶物細軟,看樣子是打算逃往別處的,不防撞見了叛黨,她正想回身躲開,早被裴虔通一把拿住,喝問道:“主上現在何處?!”

宮人吱唔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將軍放我逃生吧!”裴虔通見她不肯實說,當即就把沾著鮮血的寒光在太陽下分外刺眼的利刃舉向她的頭頂,惡凶凶地怒叱道:“快快說主上今在何處?若不然,我一刀砍你成兩段!”那個宮人當即差一點嚇暈了過去,顫著身子抖著聲兒哀求道:“將軍饒命!萬歲躲往西閣去了。”裴虔通估計她不敢說假話,於是手一鬆,放她逃命去了;自己率了眾叛黨直奔西閣。

此刻那個逃至西閣藏匿的煬帝猛聽得閣下人聲喧鬧,頓時嚇得他膽戰心驚,而蕭皇後已是嚇得麵無人色。煬帝的手直打顫,好不容易才在抖動中將閣窗輕輕地開啟了一條縫,然後他從這條縫向下俯視,卻見一大隊全副鎧甲的兵將,手執亮晃晃的鋼刀,來勢洶洶地直奔而來。完了!末日來臨,大勢去矣!連小小的閣窗都無力支住,煬帝的胳膊軟成了麵團,他整個人都差一點暈了過去。到裴虔通入西閣後,他見到的煬帝,正在與蕭後相對垂淚。

一見了昔日的臣下,煬帝反倒膽壯了幾分,向著他們淒聲說道:“你等皆朕之臣下,朕終年厚祿重爵地給養著你等,有何虧負之處,要行此篡逆之舉,苦苦相逼?”果然很多兵士聽了,都不覺鬥誌低落,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惟有裴虔通理仍直氣仍壯,大聲道:“陛下隻圖一人快樂,從不體惜臣下,故有今日之變!”

煬帝避實就虛,垂淚對著裴虔通:“你不還是我的故人嗎?怎麽也隨了他們一同叛我!朕不負汝等,何汝等負朕也?”這話果然有效,裴虔通也不覺氣弱了起來,吱唔著推脫說:“臣等本意不過是想奉聖上還京,因為將士們思歸心切。”然後他就急忙退了出來,令人嚴加把守閣門,不準外人出入。接著他就遣同黨去前迎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一入朝堂,司馬德戡等人就忙迎上前去。宇文化及此時猶是惶惑萬分,俯首在馬鞍上,連呼罪過。司馬德戡走到馬前,輕聲對宇文化及道:“事已大定,許公請放心。”說著,扶他下馬,擁入殿中,叛黨裏所有的官員都搶著來拜見。

宇文化及也確是有些才幹,他此刻穩住了神,說道:“今日之事,須先聚集文武百官,令其知曉改革大義,方能鎮定人心。”司馬德戡忙點頭道:“將軍之議有理,可速發號令,曉諭百官。”然後按宇文化及的意思,命士兵傳下令去:“大小文武官員,限即刻齊赴朝堂議事,如有一人不至者,定按軍法斬首。”

文武百官接到這道號令,嚇得魂魄齊飛;欲想會眾討賊,一時又苦於無兵無將,且見禁軍重重圍住皇宮,料反抗也無用;欲思逃出城去,卻又是各城門俱有人把守不放;欲思躲在家裏不出來,又恐逆了宇文化及的軍令,倘若真的差人來捉,性命就要不保;可欲思入朝降賊,卻又不知煬帝結果,若此番事不成,反得了個反叛的罪名。於是大家可就為難了起來,我推你,你推我,你打聽我的舉止,我打聽你的行動;延挨了好半天,早有幾個隻顧眼前不顧身後看風使舵的官員,穿了吉服入朝來賀喜。一個走動,就會有兩個跟風。兩個來了,接著就有三四個也到了,於是用不一會兒功夫,上朝的官員絡繹不絕,半個時辰後,煬帝的文武百官就十分有九都來朝賀拜見新主子。

眾官到了朝中,見宇文化及滿臉殺氣,端端正正坐在殿上。司馬德戡、裴虔通、元樞這群叛黨都戎裝披掛,手執利刃,排列兩旁;各營軍士,刀斧森嚴閃亮,分作三四層圍繞階下,一派殺氣騰騰。眾官看了,不覺膽戰心驚,惟有瞠目以視,誰敢輕發一語。

見官員到得差不多齊了,宇文化及說道:“主上荒**酒色,困苦萬民,致使天下大亂,如今兩京危亡,不思恢複,又要徙都丹陽,再幸永嘉,激得軍心生變。此誠昏君愚主獨夫,不可以君天下牧萬民,所以我才倡大義以誅無道,舉行伊尹霍光之事,你等當協力相從,以保富貴。”眾官聽了,俱麵麵相覷,不敢答應。正延挨著,隻見人叢中早閃出兩個人,齊朝上麵作揖打恭道:“主上虐民無道,神人共怒,將軍之舉,誠合天心人望,某等敢不聽命。”

眾官員一看,原來出來說話的這兩人居然一個是禮部侍郎裴矩,另一個就是內史封德彝,都不覺心中暗驚暗恥,因為煬帝所為的荒**奢侈之事,一大半都是他們在中間引誘攛掇的,今日一見勢頭不好,竟然馬上就轉過臉來,爭先獻媚。可他們在宇文化及的眼中卻並非無恥小人,而是被滿心歡喜地誇獎說:“你等知天意,這很好,不愁將來富貴了。”

昏主暴君末日早臨

這時的煬帝還想賴在西閣中,延挨著不肯下閣去,但裴虔通相逼的氣勢太洶洶,煬帝被眾兵硬是擁著,推到馬前,裴虔通大聲喝令著,嚇得他不得不上了馬,被挾持出宮門。煬帝今天本來不曾梳洗,又被推來攘去,早弄得蓬頭又加上了跣足,狼狽十分,一點帝王的威儀也沒有了。蕭皇後和朱貴兒也都是未及曉妝,蓬頭散發地隨在煬帝馬後,蕭後禁不住掩容而泣。

這一行人快到殿上時,被宇文化及遠遠望見,頓覺局促不安,他既怕見了麵不好打發這位自己臣事多年的皇帝陛下,又恐百官見麵後動了忠君之念,就忙向裴虔通搖手,不讓他帶煬帝上殿。

於是煬帝被帶到了寢殿,由司馬德戡等人持刀挾侍。煬帝不禁淒慘地苦歎道:“朕有何罪,你們何至於如此待朕!?”叛黨馬文舉憤然道:“聖上到了此時,尚不知自己的滔天大罪嗎?你為了滿足一已之私欲,害得百姓不得安居不得樂業,罪大惡極,數不勝數,何謂無罪?比如說,你為奪皇位,居然先害親兄,再親手弑君殺父;再比如說,你違棄宗廟,巡幸不息;還比如說,你外則窮兵黷武,四處征討,內則縱欲逞**,極盡奢侈,大舉土木之工,勞民傷財,四時不絕,致使百姓失業流離,壯丁盡死於鋒刃之下,幼弱皆填於溝壑之中;所以才會有今天這個盜賊蜂起的局麵。而任憑天下大亂,你仍然是專任諛佞之臣,一味地飾非拒諫。還有,你屠殺忠良,失信將士,有功不賞,有過不罰……如此的罪大惡極,怎能謂何罪?”

煬帝聞言垂頭半天,忽然他卻理直氣壯地憤怒了:“朕好遊佚,勞民又傷財,實在是有負天下百姓,至於你等榮祿兼至,終年享受,那你等怎麽也要負朕,今日何相逼之甚?”馬文舉道:“眾心已變,事至今日,不能論一人之恩仇!”煬帝又問:“今日起事,誰為戎首?”

司馬德戡應聲道:“無道昏君,普天同怨,何止一人!還問什麽戎首?獨夫賊子,人人可謀!”話聲未畢,煬帝的得意嬪妃朱貴兒就立刻向他戟指叱罵道:“逆賊焉敢口出狂言!可知天子至尊,為一朝君父,冠履之分,凜凜天地間;即使小有失德,凡為臣下,隻應正言輔導,諫君遷善,怎能無禮至此!而你等不過是些侍衛小臣,何敢逼脅聖輿,你等不要隻是妄圖富貴,難道說你等就不怕受萬世萬民的亂臣賊子之罵名?我勸你們趁早改心滌過猶未為遲,萬歲定會降旨赦你等無罪。”

裴虔通馬上反唇相譏道:“什麽趁早改心滌過猶未為遲,你休想動搖軍心!如今勢成騎虎,萬難放手,說什麽也沒用!你說我們不過是些侍衛小臣,那你呢,其實不過是掖庭賤婢,何敢如此放肆?”

見朱貴兒膽敢怒罵叛黨,煬帝急忙示意她閉口,朱貴兒卻根本不睬,隻管繼續大罵道:“背君逆賊!你倚仗兵權在手,竟然膽敢在禁廷橫行!今日縱然不能殺你等,然隋家恩澤自在天下,天下豈無一二忠臣義士為君父報仇?勤王之師一集,那時將你等碎屍萬段,悔之晚矣!”

罵得司馬德戡惱羞成怒,將手中刀直指朱貴兒道:“**賤婢,平日裏你們以狐媚蠱惑君心,以致天下敗亡,今日還敢胡說,以巧言毀辱義士,難道自要尋死路嗎?不殺你這個賤婢何以謝天下!”朱貴兒厲聲接言道:“我豈是怕死的嗎?人誰無死,我今日死難,留香萬世,不似你等逆賊,欺君肆逆,明日碎屍萬段,不免遺臭千載!”罵聲未絕,激得司馬德戡性起,舉刀就向朱貴兒砍去。煬帝急忙攔住:“不過一個小女子,請將軍休怒,饒恕了她吧!”

司馬德戡稍一猶豫,朱貴兒竟然大喝一聲:“逆賊,我與你拚了!”就一頭撞去,司馬德戡不及躲讓,被當胸猛撞了一下,險些跌倒。司馬德戡怒不可遏,手起一刀,就把朱貴兒砍倒在地,接著亂兵刀劍早已齊上,可憐玉骨花容,都化作一地熱血流紅。

蕭後見朱貴兒被殺,嚇得魂不附體,哪敢發言。煬帝也隻是掩麵流涕,並不敢叱責司馬德戡。但司馬德戡殺了朱貴兒,已是扯破了臉麵,索性怒衝衝地一步走到煬帝跟前:“臣等雖然深負聖上一向的厚愛,但如今天下俱亂,東都被圍於李密,長安失守於李淵,聖上車駕欲歸也已無路了,臣等已是求生無門。且臣德已虧,今日之事萬難到此終止,所以現在也隻好借聖上首級,以謝天下了。”

煬帝一聽司馬德戡要向他借頭,頓時魂不附體,啞口無一言,他不知該對這些人說點什麽才能有效。就在這時,煬帝驀然看見他原先最寵之臣封德彝來了,煬帝隻當他是前來救駕的,忙連聲喚道:“快來救朕的性命!快來救朕的性命!”

奉宇文之命前來怒罵羞辱皇帝的封德彝卻假裝不曾聽得這句話,隻管舉手指著煬帝的臉,大聲喝斥道:“陛下還不速死,以謝天下嗎?!你窮奢極欲,不恤下情,故致軍心變亂,官民俱懷異心。今事已至此,即使你一死以謝天下,猶為不足,還叫臣救什麽你的性命?”然後封德彝感覺似乎份量還不夠,生怕宇文化及不能滿意,於是就又向煬帝冷笑了一聲,“哼!即使是幸得苟生,你還有什麽顏麵去見世人?這也正是許公之意,他說象你這種無道昏君,用不著帶來見他,趕快結果了吧!”

煬帝見封德彝也說出這話來,大失所望之際,不禁勃然怒發,大聲叱罵道:“武夫不知名分,欺君迫主,敢於篡逆,猶可原諒,可你乃士人,讀書明禮,應知大義,怎麽今日也來助賊欺君?!況你且好好想一想,朕往日待你,有什麽虧待的地方?今日當麵辱罵朕躬,該也不該?你如此忘恩負義,真禽獸不如!”封德彝被煬帝叱罵了一頓,難禁滿麵的慚愧,漲紅著臉兒,垂著頭默默地退了出去。

這時跟在煬帝身邊的幼子趙王楊杲也被挾入了寢殿。十二歲的趙王楊杲受了太大的驚嚇,這時見了煬帝,忍不住放聲大哭。煬帝聞聲更是泣下沾襟,蕭皇後縮身殿角,人都快嚇傻了。司馬德戡又厲聲喝問煬帝:“怎麽樣啊,快請動手自裁了吧!”煬帝淒然垂淚,哀哀聲軟地苦求道:“朕罪不至死,尚望相恕。從今以後,朕願作庶民,隻求能苟延歲月。”司馬德戡冷笑道:“臣本不願背個弑君惡名,隻是事到如今,聖上不死,不能釋臣眾怨,解天下萬民恨!”

還在哭泣的趙王楊杲見司馬德戡苦逼其父,他的皇子脾氣當即就發作了:“你怎敢如此威逼我父皇,你還知不知作臣下的禮節?!”哪知站在一旁的裴虔通早等煬帝的好頭顱等得不耐煩了,一見了這個最好的催促理由,當即手起刀落。

隨著屍身倒地,趙王楊杲的頭顱直滾出有一丈遠,他的一腔熱血直濺了煬帝全身,煬帝連痛帶嚇,頓時心膽俱碎,卻哭也不敢哭,逃也不敢逃;而趙王楊杲的生身母親蕭皇後則應聲就暈了過去。

看著這個他最寵愛的幼子,煬帝的腦中忽然閃過,當年被圍困在雁門時的情景,當時他在幾十萬突厥騎兵大軍的襲擊中,整天隻能抱著這個小兒子楊杲痛哭,束手無策對。那個時候,他甚至希望隻要能有讓自己的這個小兒子趙王楊杲活著回去的可能,哪怕是犧牲掉了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當時的勤王兵都被他許以重願,並且還接受了大臣杜威的建議,下詔書保證不再出兵攻打高麗。結果解圍後,煬帝的第一念頭卻是如何挽回自己在此地深深受挫的帝王尊嚴。他一回到洛陽就不僅不給賞賜,而且還下令攻打高麗。

“……你屠殺忠良,失信將士,有功不賞,有過不罰……”此刻馬文舉的這句話,在他的耳邊回**不已,震撼之強烈,讓煬帝在忽然間,頓悟出了點什麽,可是需要反思的東西太多了,而現在又不是反思的時候,他現在麵臨的最大問題是,別人希望他如何最快地死亡,和他自己希望如何能逃避死亡。

殺了趙王楊杲,裴虔通乘勢提劍直奔煬帝。煬帝料知已身定也難保,於是忙向裴虔通喊道:“休得動手,天子自有天子死法,不勞妄加鋒刃。豈不聞諸侯之血入地,天下大旱;諸侯如此,況朕乃巍巍天子乎?快取鴆酒來,侍朕服毒自盡。”裴虔通搖搖頭:“不行!因為沒準備,倉促間哪兒弄什麽鴆酒呀?還是請聖上自刎了吧!”

於是在司馬德戡的一聲喝令下,眾武士上前就將練巾套入煬帝的脖頸,蕭皇後此刻恰已醒了過來,見煬帝將被絞死,她不顧一切地衝上前來,哀求著悲哭著攔阻,裴虔通也不答言,隻管堅決地一把揚起寒光閃閃鮮血滴猶的刀刃,橫在她麵前,蕭皇後嚇得立刻止住了腳步,哭泣著眼睜睜地瞧那些人,用力絞緊練巾將她的皇帝丈夫送上了西歸路。在位十三年、以荒**無道而著稱於後世的這位隋室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就這樣極不情願極不體麵地走到了生命末路,而此時千株楊柳依舊拂隋堤,堪歎曾經的繁華誰與齊,煙雨迷朦中,夕陽低垂,千古事,休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