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

守義坐在流理台前的高腳椅上,邊嗦嗦地啜著杯麵裏的湯汁,邊定睛看著放在旁邊的筆記型電腦熒幕。

明明是個還算涼快的夏夜,公寓裏也開了空調,但穿著T恤的背部還是汗濕了。

這就是熱血沸騰的感覺嗎?守義邊想邊苦笑。

淺米色裝潢的開放式廚房麵向客廳一整扇長方形窗戶。

窗戶垂下了淺粉紅色窗簾。

然而,在兩塊窗簾的縫隙間,用腳架豎立著一台儀器。

從儀器延伸出的電線,被接駁到筆記型電腦上。

電腦熒幕中,可以看到圍坐在茶幾旁的瑠都、沈思風和易練為。

易練為背向窗戶而坐。沈思風坐在沙發前麵,側臉朝向窗戶。瑠都則是坐在

麵向窗口的位置。

瑠都身上穿著寬鬆的深紅色T恤。T恤尺碼看起來比她纖瘦的身材大了兩號。

三人不知說起什麽,瑠都拍著茶幾大笑。

望著熒幕的守義眉心緊鎖。

瑠都實在變得好奇怪。

外表上雖然沒有實質的改變,但舉手投足間,卻恍如換了個人。

以前,他從沒看過瑠都那樣放肆地笑,舉止豪邁得像個男生。

守義想起半年多前,跟瑠都在翎姐的公寓分手後,好幾個星期都聯絡不上她。打她的手機,總是接駁到留言信箱。

瑠都終於主動打電話給他,已經是接近農曆年的時候。

在大學附近的咖啡館見麵時,瑠都的態度有點閃閃縮縮,眼神一直左右遊移,好像顯得很不自在。

最奇怪的是,沈思風和易練為陪著她前來,卻沒有進來打聲招呼,而是站在門外等她。

如果陪伴她來的隻有易練為,守義雖然會覺得心裏不舒服,但也不至於訝異。

可是,連沈思風都一起來,教守義完全摸不著頭腦。

“多謝師兄幫忙。我和練仔現在很好。我搬到他家裏一起住了。

他這個人,嫉妒心比較重,所以我想,以後還是不要跟。。。。。。守義你見麵。”

守義愣了愣。

瑠都的聲音一如往常,柔柔細細的。但是,說話的語氣就是微妙地不一樣。

而且,她的模樣,仿佛在背誦台詞。

“那麽,沈思風她搬走了嗎?”

瑠都淺淺一笑。

“沒有呀。我和小思變成好朋友了。她是練仔的青梅竹馬。我們相處得很好。”

守義震驚得說不出話。

小思?練仔?瑠都的語氣,就好像是他們的青梅竹馬。

“啊,這、這樣子。”

滿腹疑竇的守義,隻能推推眼鏡垂下視線。

“對了,阿姨說,那兩人一定要繼續接受治療。他們有找別的醫生嗎?”

瑠都抬起眼眸,以冷冷的視線瞪著守義。

“他們精神很好。我想不用別人多管閑事。”

“瑠都!”

“小思和練仔還在外麵等我。對不起,我先走喇。”

瑠都瀟灑地站起身。

“『小思』?你什麽時候跟那個女的這麽親密了?”

守義忍不住抬頭盯著她。

瑠都垂下臉筆直地注視他雙眼,讓守義毫無來由地背脊發涼。

目送瑠都跟易練為和沈思風結伴離去後,守義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咖啡館裏,好一陣子無法動彈。

有什麽很不對勁的地方。絕對有什麽很不對勁的地方。

刹那間,守義腦海裏掠過瑠都被幽靈附身的想法。

但他隨即大動作地甩甩頭。

這世上根本沒有幽靈。一切必然有合理的解釋。

於是,守義對瑠都的改變著魔了。

又或許,這些年來,他一直還是對瑠都著魔吧。

愛慕,原本就是魅惑人心的魔物。

守義開始在工作時間以外,悄悄跟蹤瑠都。

他好歹是個記者,這些日子以來,瑠都、易練為和沈思風,似乎都沒發現他如影隨形。

守義內心愈來愈納罕。

他們三個人,實在太奇怪。

不是一起孵在家裏不出外,便是三人行出去玩。

無論是去電影院、餐廳、公園、動物園、遊樂場、海邊或百貨公司,三個人永遠形影不離。

圍繞在他們周遭的空氣,仿佛密不透風。

三個人恍若被無形的泡泡包裹。世界裏容不下其他人。眼裏也沒有其他人存在。

每天跟監的日子持續三個多月後,守義仍然看不透他們的關係。

隻是,每天來回奔走已開始有點吃不消。他沒有放棄,而是毅然決然地在他們公寓附近尋找可以長期落腳的地方。

看了無數公寓,當房屋仲介把他帶到這個掛著淺粉紅色窗簾的公寓時,守義凝視著張貼在廚房瓷磚牆壁上的哈囉吉蒂貼紙,茫然怔住。

他走到窗邊,數數著對麵公寓大樓的窗戶。

剛好正對著對麵十二樓的公寓。

這一定是瑠都以前住的地方吧,守義想,更覺得自己受到命運驅使,必須充當瑠都的護花使者。

任性的瑠都,不可能跟別的女生共享戀人。

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實在太詭異。

守義漸漸忽略著雜誌社的工作,幾乎像個偷窺狂般,日夜守在公寓裏,等待對麵公寓的燈光亮起。

這個晚上,一如以往,守義睜著布滿紅絲的眼睛,緊盯著熒幕裏的瑠都。

那個孩子臉男,肯定對瑠都做了什麽。瑠都就像被蠱惑了一樣。

兩女一男共住一室,實在太荒謬。

可是,易練為到底是怎麽迷惑瑠都的?守義仍然沒有半點頭緒。

自己必須拯救她。心須拯救她。守義那樣深信。

正當守義深陷沉思中,門鈴突然響起,把他嚇一跳,差點把杯麵裏的湯汁撒出來。

他瞄了一眼監視儀和電腦。

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這種像偷窺狂的舉動。

守義拉拉身上的T恤站起身走到大門前。

從防盜鏡中看到阿虎時,他無奈地歎口氣。

阿虎是雜誌社裏,他曾經覺得很不錯的女生。

她常常主動開口邀他出去吃飯喝酒,守義也經常奉陪。

和她一起很愉快。

然而,守義在重遇瑠都後,深深體會到自己對阿虎的感覺,欠缺了點燃戀火最重要的一塊。

和她一起,就隻是愉快而已。

望著阿虎,他感受不到一絲**。

換句話說,和阿虎相處雖然很舒服,自己卻沒有著魔。

像瑠都對易練為一樣,像自己對瑠都一樣,那種無法回頭的窒息感,那種仿佛一直缺氧的狀態,原來就是戀愛無以名狀的形態。

守義收起思緒打開門,用身體擋住阿虎的視線。

同樣擔任記者的阿虎,在學時期是長跑選手,是個擁有蜜糖膚色,個子像男孩般高挑的短發女生。

或許,曾經讓自己感到親切和懷念的,是阿虎跟瑠都很像的短發型和閃亮的眼眸吧。守義有點無情地想。

“你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守義劈頭就以老大不高興的語氣發問。

“我跟蹤你的啦。”

阿虎似乎沒把他冷淡的態度放在心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後,揚揚手上的塑膠袋。

“因為守義最近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我以為你每天下班後偷偷去追什麽獨家新聞。

公司裏隻有一個高級記者空缺,我和你實力相當,才不會被你甩在後頭。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阿虎朝守義擠擠眼睛說。

“發現你原來隻是回家了,讓我很內疚。

特別買了你喜歡的鵝掌和啤酒上來賠罪。”

聽到阿虎長篇大論的話,守義不禁苦笑。

他和阿虎心裏都清楚,她隻是隨便找個借口來看他而已。

想必是因為守義最近在公司裏一直回避她。

“對不起,我有朋友在。”

守義推了推眼鏡,以很自然的口吻沉著地說。

“欸?”

阿虎眨著眼睛,努力掩飾臉上的錯愕。

憑著當了好幾年記者培養出來的敏銳直覺,她知道守義在說謊。

阿虎的心不斷往下沉。

為什麽守義突然變得拒人千裏?

半年前,她明明覺得他已經慢慢喜歡上她了。

兩人一向相處得很愉快。

但守義的態度卻突然一百八十度轉變,教阿虎的心情很消沉。

這個晚上,她可是鼓足勇氣才跑上來的。

還打算向他剖白自己的心情。

自己是否太無可救藥?

仿佛,對眼前的男人著了魔,無法放手。

阿虎心情黯淡地想。

守義為什麽拒她於門外?

即使是對待公司裏普通交情的同事,這也太沒禮貌吧?

難道。。。。。。房間裏麵,藏著什麽秘密?

阿虎忽然靈機一觸。

到底是什麽秘密?

一瞬間,阿虎好像聽到機器轉動的聲音。

那是她很熟悉的聲響。

為了追到獨家新聞,用長距離儀器監視目標人物時,雜誌社那台老舊的儀器,運行得太久時,便會發出像快當掉的惱人“滋滋”聲。

“守義你。。。。。。”

阿虎沒法把話說完,因為守義似乎察覺到她的疑惑,縮了縮身體,毫無預警地關上大門。

“守義!”

阿虎掄起拳頭拍門。

“我不是在追什麽獨家新聞,隻是調查一點私人事情。

你妨礙到我了,請回吧。”

大門後傳來守義冷冷的聲音。

雖然滿肚子疑問,但吃了閉門羹的阿虎也隻能沒趣地離開。

離開公寓大樓時,她抬起頭,仰望對麵公寓大樓無數滲出燈光的窗戶。

那上麵,有什麽值得追查的事情嗎?

阿虎目測著守義五樓的窗戶和對麵大樓的角度。

應該是十樓至十四樓其中一個單位吧。

阿虎邊在心裏暗忖,邊把外賣袋子丟進旁邊的垃圾箱,掏出身上的筆記本,記下對麵大樓的地址。

守義掀開窗簾一小角,目送阿虎收起筆記本緩緩離開的身影,不禁在心裏暗忖,“不要多管閑事”。

驀地想起自己也在做著相同的事情,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守義除下眼鏡,用T恤下?抹抹鏡片後重新戴上,在心裏喃喃念誦:

“我已經無法回頭。我隻是想保護瑠都。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守義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流理台後,坐上高腳椅,把目光再次調向電腦熒幕。

一瞬間,他以為看到幻覺,霍然抬起臉望向窗簾。

淺粉紅色窗簾已經重新拉好,布簾間藏著的微小鏡頭,不可能被發現的。

他重新把視線投向電腦熒幕。

熒幕上,是瑠都站在對麵公寓窗前的身影。

穿著紅色大號T恤的她,雙手撐著窗台,直直地注視著這邊。

仿佛,她早就曉得那兒藏著窺視的鏡頭。

守義的眼光在她背後搜尋著,卻沒看到易練為或沈思風的身影。

守義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背脊倏地發涼。

熒幕上的瑠都,正以漆黑的眼瞳,靜靜地凝視著這邊。

那雙眼眸,仿佛直視進守義瞳孔後的靈魂深處。

銳利的目光宛如釘子,直直地釘住他的靈魂。

守義毛骨悚然地地從高腳椅上跳下。

熒幕上的瑠都也悠然抬起眼眸,用視線追著他。

守義恐懼地不斷往後退,卻無法從熒幕上拔開視線。

熒幕上,瑠都露出渴望和貪婪的眼神,盯視著守義昂藏六呎的身軀,嘴角緩緩揚起一抹笑意。

然後,公寓門鈴再度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