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者歸來

人群一片沉默,似乎永遠不會有人開口說話。就連我自己,看見自己的丈夫戰勝了可怕的敵人,也不敢在勝利者震懾全場,接受眾人默認之時表達自己的感情。

尉遲恨山和長陵的手下握住武器麵麵相覷,衡量當前的情勢。西爾盛,什邡,西華齊康迅速占領了有利的位置,以防有任何的不測。但是沒有任何人打鬥。尉遲恨山的一名手下也跟著大喊:“季長陵!季長陵!”一麵用劍敲打著盾牌。

當晚營火衝天,清爽的空氣很快就彌漫了烤肉的香氣。尉遲恨山的屍體被放進了他自己的船上,身邊伴著他已經斷成兩半的斧頭。這種葬禮更讓我清楚四周這些人都是異族,我突然想到將來有一天,我自己,或者連我的兒子小景一也一樣,很可能會變成這些夜祖人安撫眾神的祭品,一明白這一點,我不禁簌簌發抖。

尉遲恨山的手下鋪了席子,其餘的武器散放在身體四周。他的盾牌上麵還有長陵的長劍痕跡,並且會永久的刻在上麵。

他的頭盔和長劍隆重的擺在他的身旁,無言地訴說著亡靈的功績。盡管我十分痛恨尉遲恨山,恨不得他早早慘死,但此時我心中卻由不得升起一股敬意。

他的一名手下牽來尉遲的坐騎,那是一匹高大勇猛的黑馬。其餘的人就在船邊手刃了黑馬,肢解成數塊,然後全部丟進船上。看在我眼裏十分悲慘的一幕卻毫不影響也族人。

尉遲恨山的女奴影姬也被帶向前,他們灌了她一些強烈的蜂蜜酒,帶她到船邊,把她高舉到空中。她用也族語向祖先許願,祈求能夠在也國的天堂享受不朽。接著他們又張開另一條簾子,這次是垂直撐開來的,為的是遮擋他們將要對她做的事情。我瞥見兩名尉遲恨山的手下把她的手割開來,依次吸著她的血液,一直到他們所有人都酣暢淋漓為止。這就是也國人向領袖致敬的方式。

稍後他們殺了這名年輕的姑娘,同時大聲的敲打著盾牌,以便掩蓋住她痛苦淒慘的尖叫聲和趕走她的鬼魂,最後才把她和她的主人並排放在一起。等到那些人終於把尉遲恨山的龍船點上火推出海,我忍不住感謝上蒼。所有人都在海灘上看著烈焰吞沒龍船。

鴉雀無聲的注視著龍船起火燃燒之後,尉遲恨山和長陵的手下全都圍攏在一起,喝蜂蜜酒吃肉跳舞,好似從來就不曾為敵過。我看見東翰人和也國人就像一家人一樣融洽,語言習俗互相融合。就在慶典上,我看著小景一和其他小孩子在篝火邊玩耍,忽然明白我也替一名也國人生下了孩子,兩種血緣結合的生靈。

我回想過去,小景一的點點滴滴一一浮現。我看見小景一長的好快,眼睛就像大海一樣,金色的頭發,就像他的父親季長陵。我看見兒子玩著父親給他做的小木劍,我看見年紀稍長的小景一跟著長陵一樣訓練,一訓練起來就沒完沒了,有時候冒著嚴寒的天氣,什麽保暖的裝備都沒有,我記得他在冰冷的海水裏遊泳,沒有半句怨言,唯恐會讓父親沒麵子,而孩子的父親用他那冰冷的凝視觀察他,眼裏閃動著得意,我回味著長陵送給他一把長劍,兒子臉上的微笑。

坐在木樁上,我因為景一返家欣喜若狂,我想起了兒子和父親一起訓練,想著想著笑了起來,像個傻老太婆一樣。說真的,看著父子訓練就跟看一顆大樹壓倒小樹苗一樣。然而景一卻在戰鬥中與父親針鋒相對,跟頭牛一樣倔,讓長陵打從心眼裏滿意。

長陵把我照顧的很好,村民人人都當我是他的唯一的妻子。那段時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小景一和他的父親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也不愛說話,總是忙著做事,和同齡的孩子玩耍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隻可惜良辰美景總是很短暫的,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也走到了盡頭。回顧我這一生,我又回到了那一天,更多的龍船抵達,召喚所有的羽士向大幽國土地進發,當時我心底的恐懼,至今記憶猶新。這一次船隻靠岸的時候大家也是都湧向海灘,用長矛敲打盾牌,向永蒼大帝祈福,迎新慶典再次舉行,烤肉烈酒,喧鬧到天亮。

兩天之後,他們全都上船向南方航行。才十六歲的小景一因為能陪父親首次出征,驕傲的不得了。我哭的很厲害,止不住眼淚,因為不知道為什麽,我預感再也看不到他們父子了。

於是就在神武九百八十三年,北方來的人離開了,我的兒子也跟著他們而去。村子裏的生活漸漸恢複了正常,淨樂島幾乎沒有男人留下了,許多人也自願和長陵的羽士一同離去,但是我們還是又重建了一些門第。有時候南方來的人和其他地方逃出的難民也會在我們這裏暫時落腳。

盡管長陵冷淡沉默,我還是忘不了他,每天我的心都好像給痛苦咬掉一塊,想到兒子小景一,想象他們父子一同戰死沙場,我就心痛的不知所措,隻好靠勞動和祈福來暫時忘掉心事。不過這一切已成往事,如今我的兒子已經歸來,結束長久之前開始的苦難循環。想起我們母子兩人在分別多年之後的第一次重聚,加上更久遠以前的回憶,所有加起來就是我的漫長等待。此刻,我滿心都是今天早上的事情。

一如往常,我在日出前就已經起床,出門去找扇貝和鳥蛋,我走到海灘把長裙撩起來綁成結,用大腿夾住,沿著露出水麵的岩石走著。日頭已經爬上半空高,濃霧依舊籠罩著海麵。就像十四年前送走他們的那一天,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也有些奇怪。

這次我沒有朝最近的岩石走去,反而迎向海麵,瞪著濃霧。驀然間,霧中吹來一陣狂風,海水發出被巨魚魚翼劃破的聲音......也可能是快船破水的聲音!我看見有翅膀的火龍一點一點從濃霧中出現。那巨大的獠牙,那燃燒的眼睛,那紅白色條紋的奇怪翅膀,讓我的胸膛像是著了火一樣,兩腿凍結,愣愣的站在原地。

曆史似乎又重演了,隻是這次我沒有跑,我等著火龍化身為船隻,收起風帆。有很多船隻,任誰見了都會以為是敵人入侵,但不知為何,我竟然一點也不害怕。一名高大的將士跳下了第一艘船的船頭,他跪下來抓了一把沙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長陵!他回來了!

我怎麽也壓抑不住用上喉嚨的尖叫,聽起來好像喪巫女妖的尖叫,然而恰恰相反,我的尖叫不是在預告死亡來臨,反而是在宣告生命降臨。那名將士看見了我,立刻朝我這邊走來,作勢要我鎮定,一麵靠近,一麵說:“這位夫人,我們沒有惡意,我叫季天一,在找景上皓月,東翰淨樂島東方半神的族人。”

“景一!我的兒子,兒子!”我一麵大喊,一麵抽泣,一切仿佛是奇跡。我跑向他,用上全身的力氣擁抱他,感覺就像在擁抱長陵。另一個人靠過來,盡管這麽多年已經過去,我還是認得他,他朝我微笑。

“少夫人,別來無恙。”

是什邡,年紀大了些,腰板還是那麽挺,姿態還那麽驕傲。我們擁抱了好久。

如今我長久悲傷的等待終於到了盡頭。全村都在慶祝我的兒子回家,我們的部族又活了起來。村子裏女多於男,我們盡可能隆重的款待我兒子和跟他一道來的所有人。

看起來這些人會留下來和我媽們一起稱呼,這使得村裏年輕的女孩精神大振,一個個笑麵如花不住的打量著他們。

景一終於偷空躲開了那些圍繞著他,上前和他攀談的人,走到我這邊,在我身邊的木樁上坐下來,一小堆篝火在旁邊,遠離那些大吃大喝,跳舞歡鬧的人。

“這麽多羽士都聽從你的指揮......我不太懂。發生了什麽事情呢?你父親呢?”

“他們都是忠誠的戰士,是我從他們主人的魔掌裏解救出來的。”

雖然早在幾年之前我心裏就感覺長陵已經死了,親耳聽見確實的消息,我的心還是忍不住往下沉。我抬頭望著繁星,無語問蒼天,為什麽永蒼要創造這個世界?讓自己遇上長陵,而又將深愛的他從身邊奪走,隻為了讓他去戰死沙場?群星自然無言,蒼天也沒有答案。

“所以,季長陵死了,”我說,平靜的接受了逃脫不了的事實:“是死在戰場的嗎?”

“是的,母親。”

我抹了抹眼,雖然心酸卻是欲哭無淚,因為很久以前我就明白再也見不到自己心愛的男人了。不過我同時也很開心,能夠再見到我的兒子,長陵留給我的唯一念想。我抓住他的手,用自己的兩隻手包住,我感覺新生,得到了慰藉。篝火的溫暖以及像一床毯子一樣點綴著繁星點點的夜空給了我安慰,漫長的等待終於結束了,我在景一臉上看見了長陵的眼睛,我明白他會永遠停駐在兒子的心中。我忍不住微笑,開口問景一,或許在不知不覺中同時向兒子以及他的父親發出了提問:

“景一,你跟你父親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

於是景一說起了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