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別

1、

我和蕭瀟坐在長途公共汽車站候車室漆著好看的白顏色的座椅上,一句話也不說。

我們的對麵,坐著韓牧,他劍眉緊鎖,同樣一言不發。

我們還能說什麽呢?該說的都說了,可蕭瀟仍然選擇離開。

長途公共汽車站的候車室裏,永遠都是這樣人聲嘈雜,空氣裏永遠都充滿著若幹種相互混雜又相互衝突的味道。我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暈起來了,我開始盼著擴音器裏響起“到秀水的旅客請進站”的提示音。反正要走的,還不如快點結束這煩人的等待吧。

秀水是一個小鎮子的名字,是我和蕭瀟共同的家鄉。而韓牧的家,還要從秀水鎮進去很多裏地,他在更裏麵的一個山村裏。

如果你坐車從這裏出發,慢慢地,筆直的高速公路沒有了;慢慢地,寬闊的水泥路麵也沒有了;慢慢地,車窗外開始出現一座又一座山峰了。當路麵變成了坑窪不平、隻能對開兩輛車的柏油馬路,當山峰變成了連綿不絕、近在眼前的巨大的屏障,當你的右手邊出現了一條蜿蜒而浩**的大河的時候,你就到秀水了。

半個月以前,我們從那裏出發,來到這座名叫藍湖的城市。我們是到這裏來念書的,到位於藍湖市東北角的著名的藍湖中學來念重點高中。

半個月以前,我們是多麽興奮啊!我們占據了秀水汽車站那間小小的候車室最中心的位置。秀水汽車站的候車室裏沒有這裏這樣漆著好看的白顏色的座椅,隻有不知哪個年代就擺在那裏的一排一排顏色斑駁、破損不堪的長木椅,不過我們一點也不在意。我們三個人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婆,還有我們的老師,還有若幹位要好的同學,大家全部圍著我們三個,不斷地對我們說著話;我們呢,當然也不斷地對他們說著話。我看見蕭瀟的臉上紅撲撲的,眼睛亮閃閃的,韓牧的臉上也紅撲撲的,眼睛亮閃閃的。我看不見自己的臉和眼睛,但我肯定自己也跟他們一樣,臉上紅撲撲的,眼睛亮閃閃的。那個時候,我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春天裏最大最飽滿的一株花苞,隻要風兒一吹,馬上就會嘩地一聲盛開成大地上最美麗的一朵鮮花!

我們誰也沒想到,時間僅僅過去了半個月,我們根本都還沒來得及打開哪怕一片花瓣,蕭瀟就選擇了逃離。

“你相信嗎,江荷,如果再在這裏待呆下去,我會死掉的!”蕭瀟高高地揚起她那雙男孩子一樣濃濃的粗眉毛,咬牙切齒地說。她的那雙小小的眼睛裏,是呼啦呼啦燒得正旺的怒火。“我一定要回家!!”

“怎麽啦?又發生了什麽事?”我心驚肉跳地問她。

“她們居然叫我野人啊!那幫該死的女人婆!”蕭瀟狠狠地咬住嘴唇。“她們還把我的毛巾故意拉到地上踩!”

我看著蕭瀟紅紅的眼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相信嗎?在我們到校的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裏,蕭瀟每天都是在一種戲劇性的大大小小的事件衝突裏度過的。

本來,我們是很幸運的,我、蕭瀟、韓牧,我們三個人都分在了同一個班,可是我跟蕭瀟沒有分在同一個寢室。

誰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蕭瀟住到女生宿舍的第一天,就得罪下了她們寢室的其他5個女生。

起因其實隻是很小很小的一些事情:蕭瀟第一個到寢室,所以她的洗臉毛巾、刷牙杯子、肥皂盒等等,都占據了盥洗室比較優越的位置。不僅如此,她的床位本來不是靠窗的,可是她不知道床位是事先就分好的,她毫不猶豫就占據了靠窗的一個位置最佳的床位。因為她是第一個到寢室的嘛,她覺得自己有權利選擇一個自己最喜歡的床位。

那個靠窗的床位本來的主人名叫錢蘇蘇,是藍湖中學初中部直升上來的學生,當然她的家也就在本市。藍湖中學要求所有的學生一律住校。

本來呢,蕭瀟將床位換回給她,也就什麽事也沒有了。可是蕭瀟無法理解為什麽這個床位不是她的而是錢蘇蘇的這樣的事情。無法理解的事情,叫她做,她是很難去做的。

“誰說這個床位是你的?不是誰先來誰先占位嗎?”蕭瀟挑起她那雙濃黑的粗眉毛,瞪著她那對小小的單眼皮眼睛,怪異地看著站在她眼前的那個穿著一襲紅衣紅裙的笑盈盈的女孩。她還耐心地對人家解釋,“你看我們坐公交車,買東西,還有做別的事情,不是都排隊的嗎?不是誰先來誰排在前麵的嗎?”

“你沒仔細看入學注意事項吧?裏麵都寫著呢。我們的分床名單貼在門後麵。”那個穿著一襲紅衣紅裙的女孩子還是笑盈盈地對她說。

入學注意事項是隨錄取通知書一起發到我們手裏的,密密麻麻的幾大張。我估計蕭瀟壓根就沒有好好看過。

蕭瀟就推開圍著她看熱鬧的幾個人,跑到門口,也不管正站在門口的我和其他幾個別班的同學,她一把將門關起來——為了看貼在門後麵的名單。

大約半分鍾之後,門又呯的一聲打開了。蕭瀟這次看到我了,她瞪著我,問:“你們寢室門後麵也有分床名單?”

“是啊!”我點頭。

“你的床位在哪裏?”她又問。

“最外麵靠近門的那張。”我回答。

“我也是最外麵靠近門的那張!”蕭瀟的一雙小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她很驚訝地看著我,“可是,這是誰分的?憑什麽分的?為什麽把我們都分在最靠外麵最不好的一個床位?”

“我……我不知道……”我有些惶恐地看看她,又看看周圍站著的自己寢室的幾位同班同學。

其實,剛弄明白自己的床位的時候,我心裏也湧起過和蕭瀟同樣的想法。我很快地抬頭瞄了一眼那個靠窗的床位的主人。那是一個個子高挑、皮膚白皙的女孩子,她的臉窄窄的,眼睛卻很大,頭發微黃而柔軟,微微蜷曲地披散在肩頭,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奇怪的逼人的明星氣質——是那種八卦新聞裏有家庭背景和緋聞無數卻又無法證實的那類女星的氣質。見我看她,她馬上朝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大方、友好而又熱絡,就好像我們是早已熟識的朋友。我嚇了一跳,馬上傻乎乎地、不由自主地朝她笑了回去,似乎她的笑容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呼喚。她的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具體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但它足以讓我馬上就把心裏的一點點不快壓下去了——似乎在心裏覺得,最好的床位理應是該給這樣的女孩子的。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女孩名叫羅蘭,她也來自下麵的一個縣裏。但跟我們不同的是,據說她爸爸是縣長,或者是縣委書記,或者是別的什麽官。反正羅蘭自己從來不肯說明白,可是她又願意讓我們不斷地感覺到。

“我不同意這麽分!這分明是歧視我們這些來自鄉下的孩子!我就要睡現在這個靠窗的床位!”蕭瀟轉過身,毫不猶豫地朝身後她的新同室們宣布。

那個穿著一襲紅衣紅裙的女孩錢蘇蘇一點也不惱,她臉上還是笑嘻嘻的,她輕盈地轉身,那條紅色長裙的裙裾在她雪白的小腿處旋成了一朵美麗的玫瑰,她擠開看熱鬧的人群,走出了寢室。

“咦,這麽好說話呀?真是太好了!城裏的孩子就是大方!”蕭瀟高興地笑起來,她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把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

我是知道蕭瀟會吹口哨的,她是我們初中同學中唯一會吹口哨的女生。她曾經死纏著要教我吹,可是我實在不好意思像男生那樣粗魯地把嘴唇撮起來,發出那麽奇怪的音響,所以我死活不肯跟她學。

蕭瀟快樂地跳到**,開始繼續她中斷的鋪被褥的工作。

“蕭瀟,你還是照分好的床位來吧……既然老師已經分好了……”我走近蕭瀟,輕聲地勸她。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覺得那個紅衣紅裙女孩的笑容裏麵,有一種好笑而蔑視的表情。那絕對不是大方的意思。

“可是,理由呢?”蕭瀟又高高地揚起她那對粗粗的眉毛。

“理由?我分個床位還需要給你理由嗎?”我們的身後響起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我和蕭瀟一起回頭,我們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剛剛認識的生活老師,她的身邊站著錢蘇蘇,臉上依然是笑盈盈的。

“馬上給我下來!把所有東西都搬到你自己的床位上去!”生活老師震怒地看著自說自話的蕭瀟,“還真是見鬼了!我當了這麽多年生活老師,分了這麽多年床位,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隨心所欲的鄉下丫頭!告訴你,這裏是藍湖中學,不是在你那個鄉下的家裏,要懂得守規矩!”

蕭瀟有點被生活老師罵懵了,她一言不發地跳下床,開始卷起自己剛剛鋪開的被褥。

生活老師正準備離開,蕭瀟突然又回過神來了,她停下卷被褥的手,衝著生活老師的背影問:“可是,為什麽是我和江荷睡在最外麵的床位呢?”

生活老師猛烈地轉身,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眼神盯著蕭瀟,一字一頓地說:“那麽你告訴我,誰應該睡在最外麵的那個床位?”她指點著寢室裏站著的其他幾個女孩子,“是她,是她,還是她?你指出來,我就讓她睡到你說的那個最外麵、最不好的床位上!”

蕭瀟暈頭暈腦地看著她,再看看站在周圍的幾個同室女生。她們正一起瞪著她,臉上流露著同樣惱怒的表情。

蕭瀟當然無法指認其中的任何一個。她咬住嘴唇,低下了頭。

我推推蕭瀟,將她推到一邊,自己動手替她卷起鋪蓋,放到了外麵靠門的那個床位上。

生活老師吐出一口氣:“小小年紀,怎麽會這麽計較的呢!所有的床位都是一樣的,哪裏還有好有壞了?大家在一起過集體生活,一定要學會相互謙讓!好了,大家按照分好的床位各就各位,不要再鬧什麽鬼名堂了!”

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蕭瀟成了她們寢室所有人的敵人。

2、

我跟韓牧默默地朝學校的方向走。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城市呀,幾片蔚藍色的大湖散落在城市的幾個部位,將城市分割成了幾座巨大的湖中之島。在島嶼的邊緣,到處都婀娜地伸展著有著美麗的弧度的湖岸線,它們綠樹成蔭,鮮花成群,這裏,那裏,時不時藏著一些美麗的漆著白漆的木椅子。它們共同營造著這個城市裏最浪漫的風情。

我和韓牧就走在這樣的一條通往我們學校的湖岸線上。

這條湖岸線同樣有著流暢婀娜的身段,在它的兩邊,站立著兩排高大的銀杏樹,它們安靜整齊地排著隊,一直排到藍湖中學的校門口。

記得第一次與蕭瀟走在這條銀杏道上,是我們到校後的第一個黃昏。一吃完晚飯,我就迫不及待地拉著蕭瀟走出了校門。我是多麽想去仔細地看一看剛才在車窗外一晃而過的那一條神奇的道路呀!

一走出校門,我就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幅畫裏。

九月的太陽已經收斂了逼人的光芒,隻是有些慵懶地伸出神奇的手指,隨意在天空中塗抹著橙黃的顏料。於是雲彩呀,遠山呀,樹呀,人呀,就都懶洋洋地融在這黃橙橙的光影裏了。

我和蕭瀟心神恍惚地走在這黃橙橙的光影裏,看著眼前高大挺拔的銀杏樹,看著銀杏樹下和春天一樣嫩綠的青草,看著青草叢中悄悄地吐露著芳香的玫瑰花,看著玫瑰花邊上矮矮的、有著波浪一樣卷曲的靠背的白色長椅子,以及腳邊碧綠的、**漾著微波的湖水。我們一句話也不說,我們隻是睜大了眼睛,手拉著手,熱切地看呀看,看呀看。

在我們秀水,雖然滿山都是樹,可是它們從來都是東一棵西一棵地亂長,從來不會像這樣安靜整齊地排著隊;雖然秀水河清澈見底,可是它不是這樣碧綠碧綠的,也不是這樣一大片一大片的;最重要的是,它的邊上隻是粗礪的沙灘和雜亂的蘆葦,有時幹脆隱沒在山裏不見了,它從來也沒有這樣美麗動人地一直伸展出去、伸得多遠都能看得見的岸線。還有那些矮矮的、有著波浪一樣卷曲的靠背的白色長椅子,我們隻是在那些浪漫的愛情電影裏才看到過呀!

“啊,真是太美、太美了!”蕭瀟說話了,情緒激烈,但語調低沉,聽上去,就像在喘息著耳語。

我還是沒說話,好像在這樣的畫麵裏,我的舌頭已經喪失了功能。我隻是很用力地點著頭。

“真的跟江老師描述的一模一樣哎!”蕭瀟繼續用那種低沉而激烈的語調說著話,同時她牽著我的手突然用力,狠狠地在我的手掌心裏掐了一把。

這是蕭瀟心情激動時的常見動作之一。越激動她用的力氣越大。她把我掐得好痛啊,可是我沒有叫起來,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猛烈地回擊她。我的舌頭好像還是不會說話,我隻是更加用力地點著頭,一邊點頭還一邊朝湖那邊籠罩在一片朦朦朧朧的霧靄裏的美景傻笑。

如果不是因為教我們數學的江老師用詩人一般的語言給我們描繪過藍湖中學,如果不是因為他課堂上一直嚴肅的雙眸裏突然放射出那麽熱切的光芒,我們哪裏想得到要跑到這麽一個遙遠的地方來念書呢!

據說,我們秀水是藍湖中學錄取範圍內距離最遙遠的一個小鎮子。從我們秀水到藍湖中學,得先坐2個多小時的小客車到我們縣城,再坐4個小時的大客車到藍湖市,然後再坐一個小時的出租車或一個半小時的公共汽車到藍湖中學——這是江老師告訴我們的。

據說,如果是別的地方的孩子到藍湖中學去念書,周末的時候他們是可以比較方便地回家的;再遠一些的一個月左右也是可以回去一次的。我們可就不一樣了,如果我們到藍湖中學去念書,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一般一去就得待上一個學期,一直到放寒假或者放暑假才能回家。

還據說,藍湖中學的學費非常昂貴,還有住宿費和夥食費也非常昂貴。

所以,在我們秀水這個小鎮,好像從來沒有過家長願意花那麽一大筆冤枉錢送孩子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念書的先例——隻是念高中而已,又不是念大學!所以,我們秀水完中以前從來沒有人報考過藍湖中學,成績好的都報考縣一中,或者師範,或者農校,成績差一點的就留在我們秀水完中高中部就讀。當然也有一小部分的同學會就此輟學,外出打工。

我一直認為,我們秀水沒有人想到要報考藍湖中學,除了上麵說的種種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沒有遇到江老師,沒有站在數學教研室那窄窄的過道裏,聽江老師眼睛閃亮地描述過藍湖中學。

所以,我和蕭瀟簡直可以說是最幸運的兩個人。

“我們要在這裏待三年呢!”蕭瀟將眼光從那些綴滿無數扇形樹葉的樹頂上收回來,朝我幸福地傻笑。

我也將我的眼光從湖那邊籠罩在白霧裏的海市蜃樓般的美景裏收回來,朝她幸福地傻笑。

是啊,長長的三年,長長的三個365天,我們可以有多少次走進這片夢幻一樣的光影裏呀!

可是,蕭瀟,現在,時間才過去了兩個星期啊,你居然就這麽跑了?所有這些大樹、湖水、草地、玫瑰,還有這些有著波浪一樣卷曲的靠背的白椅子,你都不想要了嗎?難道你就忍心把你曆史最悠久的死黨一個人扔在這樣一個險惡莫測的環境裏,自己一個人跑回去?

“我沒辦法啊!我現在才知道,藍湖中學不僅有美景,還有那麽多嚇死人的東西!你知道嗎?我都感覺自己沒辦法進寢室!而且我連進教室也害怕。我不知道城裏的女人這麽難弄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樣跟她們打交道!”

說完這些話,蕭瀟看著我,突然哭起來了。

我默默地看著她。在我們小學六年加初中三年的同學時間裏,我從來沒有看到蕭瀟流過眼淚!

我不再勸她了。

當廣播裏響起“到秀水的旅客請進站”的聲音,當蕭瀟即將走進檢票口,跟我們擁抱告別的時候,蕭瀟又一次哭了。

這一次,我也哭了。我的哭沒有聲音,但眼淚卻比有聲音的時候更加洶湧。

我真的沒想到,半個月前那麽豪邁光榮的出發,會迎來這麽短促而匆忙的一個結尾。

現在是正午,九月的太陽一點也不比盛夏的溫柔。即使走在銀杏樹那麽多小扇子一起簇擁成的寬大的樹陰下麵,我還是感覺到了熱浪一陣陣的侵襲。側臉看看身邊走著的依然眉頭緊鎖的韓牧,他額頭上都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我掏出餐巾紙,遞給他一張。

“謝謝……”韓牧笨拙地接過,笨拙地說著謝謝。

可是,他卻舉在手裏,好像不知道我給他餐巾紙是幹什麽用。

“你擦汗啊。”我隻得提醒他。

“哦……”韓牧黑黑的臉一下子紅起來了。“不用吧,這有點太浪費了……”

他舉起袖子,使勁在額頭上擦了一把。然後,把手裏拿著的餐巾紙重新還給我。

這一下輪到我手足無措了,我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我隻得傻傻地伸手出去,將餐巾紙重新接過來。可是,那上麵已經有了濕濕的手指印了。

“哦……對不起……”韓牧看到了那濕濕的手指印,慌忙又將餐巾紙搶過去了。

“哈哈……”我一下子大笑起來。

這個男生怎麽這麽好玩的呀!

在從秀水汽車站出發以前,我和蕭瀟都不認識韓牧,我想不通他怎麽會也跑到藍湖中學來念書的——難道他們學校也有一個江老師給他描繪過藍湖中學嗎?他可是一個比我和蕭瀟更加地道的鄉下山裏孩子呢!他的家在我們秀水鄰近的一個更加貧窮的鎮子上,他個子高大而笨拙,有著我們當地的農村孩子慣有的結實的身板和黑紅的臉龐。他皮膚黑,眉毛黑,眼睛更黑。他不喜歡說話,卻老喜歡皺著他黑黑的眉頭。在蕭瀟決定回家讀書以後,他隻開口勸過一次,其餘的時間,他就一直這樣緊緊地皺著他粗粗黑黑的眉毛。

我一笑,他更不好意思了,他也嘿嘿地笑起來了。

送別蕭瀟帶來的沉悶的氣氛終於衝去了一些。

隻可惜現在我們已經到達校門口了。進了校門以後,我要往左拐,而他要往右拐。女生宿舍樓在校園的左邊,男生宿舍樓在校園的右邊。

我們相互揮手告別。

他的手裏,還緊緊地捏著那張餐巾紙呢。

我再一次在心裏笑起來。

3、

回到寢室,才突然發現自己的肚子好餓好餓。剛才與韓牧一路走回來,一路沉浸在鬱悶的、帶著點張皇的心情裏,兩個人都忘了要吃飯這回事了。

我看看手表,已經過了學校食堂吃午飯的時間了。

不過,也許食堂還開著門,也許師傅們還沒有完全收拾好那些巨大的盛飯盛菜的白鐵皮鍋子呢——當我第一次看見那麽些巨無霸一樣好像是白鐵皮做成的鍋子的時候,真是嚇了好大的一跳!在我的想象裏,無論是要把那麽多大鍋子一個個填滿,還是要把它們一個個清空,都是一項多麽複雜又費時的工作!

這樣想著,我就從自己的書包裏翻出飯卡,準備奔赴食堂。

轉身的一刹那,一陣恐慌突然襲上心頭:現在真的剩我一個人呆在這個地方了啊!再也沒有人陪我一起說秀水話、一起手拉著手散步、一起上食堂吃飯、一起去澡堂洗澡、一起上廁所、一起走進教室了啊!

蕭瀟說她連走進教室也害怕,其實我也一樣害怕的啊!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麽,反正每次走進教室,我心裏總是慌慌的,特別是當寶寶正站在講台上、拿她的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瞟著你的時候。

寶寶是我們的班主任,“寶寶”這個稱呼我不知道是怎麽來的,反正好像是到校第一天,就聽有同學在“寶寶”“寶寶”地叫了,應當是從藍湖中學初中部畢業的同學那裏傳過來的吧。

寶寶名叫沈寶嘉,作為一個老師,尤其是一個教物理的老師,寶寶實在是漂亮得有點太過分了。她身材高挑而豐滿,眉毛濃黑,眼神明亮,還有著完美的高聳的鼻線和嬌媚的唇形,以及好像經過了最精密的機器打磨過的圓潤而豐腴的臉頰。她是一個真正的大派美女,至於她為什麽沒去做明星,卻埋頭在這麽一所重點中學裏灰頭土臉地教物理,這可真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

在見到寶寶的第一眼開始,我心裏就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不光是她的咄咄逼人的美麗,還有她眼神裏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我很苦惱自己經常會有一些奇怪的感覺——你怎麽也說不清楚,可是它就在那裏,清晰可感,伸手可觸。

“這個女人不會喜歡我的!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好怕她!”在屏住呼吸報完到,我們剛剛離開寶寶的身邊,蕭瀟就迫不及待地湊到我耳邊,對著我耳語。她呼哧呼哧喘著氣,好像剛剛經過了劇烈的長跑。

“啊?真的嗎?你真的這樣感覺?”我停下腳步,很驚訝地看著蕭瀟。

怎麽蕭瀟的感覺,跟我一模一樣的呢!在我與寶寶對視的第一眼裏,我就清晰地感覺到,她一點也不高興接納我,更別說喜歡我了!她在對著我微笑——這是作為一個班主任對第一次見麵的同學最基本的禮數,但在她快速掃過我一眼之後,我能鮮明地感覺到她微笑的眼神裏頓時有了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寒意。

好奇怪啊!是因為我們有些灰頭土臉的衣著,還是因為我們僵硬的動作和拘謹的笑容?

“可是我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呢?我們為什麽會怕她?她是多麽多麽漂亮啊!”我張大眼睛,迷惑地看著蕭瀟。

“是,她真是好漂亮!比電影裏所有那些女星都漂亮!可是我真的怕她!我覺得自己跟她一點也不對味,我覺得她很討厭我!”蕭瀟停下腳步,茫然無措地看著我,她以前永遠紅撲撲的胖臉蛋,此刻顯得煞白煞白的。

“怎麽會呢?你這感覺也太奇怪了!一定是因為剛才在寢室裏跟錢蘇蘇吵架,你的感覺還沒恢複正常呢!”我拚命壓製住自己心裏的不安,拉著蕭瀟的手,安慰她。

錢蘇蘇就是那個穿一身紅衣紅裙、跟蕭瀟爭搶床位的女孩,後來我們才知道,她所有的衣服都是這樣一身一身的,從頭飾到衣服到襪子到鞋子,全部是一樣的單一的顏色。有時一身紅,有時一身綠,有時一身紫,有時呢又一身白。據說從小到大,她的成績都非常強悍,特別是理科成績,班上從來沒有人是她的對手。

蕭瀟這樣的一種樣子令我難過,同學九年,我從來沒見過蕭瀟茫然無措、臉色煞白的樣子。

“你說,是不是我跟錢蘇蘇的爭吵,她已經知道了?”蕭瀟的聲音更輕了,好像我們身邊有密探一樣。

“不會吧?”我的臉也跟著白了。

蕭瀟不再說話了,我也不再說話了。我們手拉著手往寢室走,一路上都不再說話。

進了宿舍樓以後,我說了一句:“知道了又怎麽樣?小事一樁。”

蕭瀟搖搖頭,鬆開我的手,走進了她們寢室。

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兩周以後蕭瀟的離開,不僅僅是跟她們寢室的女生有關,還跟寶寶冷冷地拒絕接納的眼神有關——這樣說其實也不公平,如果寶寶知道了,一定會極其憤怒地指責我們製造謠言。唉,反正這是一件無法說清楚的事情。

是不是我一個人留下來是不對的?是不是我真的應該跟蕭瀟一起離開?

或者,是不是一開始我就是不對的?我根本就不該不聽爸爸的話,一個人自說自話報考了藍湖中學?

我舉著飯卡,環顧著空無一人的寢室,心裏一下子覺得萬分孤寂。

蕭瀟,你現在在哪裏呢?應該快到家了吧。到了家以後,你就會去到我們秀水完中繼續讀書。秀水完中是多麽高興接納你呀!因為被藍湖中學和縣一中、師範、農校錄取過一遍後,我們的秀水完中簡直就沒有一個成績好一點的人了。他們一定會把你當女王一樣對待的!

這,其實也是你離開的原因之一吧。我們以前在秀水完中初中部,本來就是名副其實的女王呀!

寢室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女孩走了進來。

“你幹什麽?還沒吃飯?”她看著我舉在手裏的飯卡,很驚訝地問我。

女孩名叫歐陽紅,很奇怪的一個姓,很普通的一個名字。除了她的姓名,我對她還一無所知。而之所以記住了她的姓名,是因為“歐陽”這個複姓。我第一次遇到同學裏麵有姓複姓的。

其實不僅是她,我對同寢室的其他女生也一律一無所知。入學兩周,除了上課和上晚自習,其餘的時間我全部都與蕭瀟在一起,我還根本沒有時間去跟別人接觸呢。

“是啊,剛從外麵回來,不知道還有沒有吃的。”我的回答竟然有點結巴。

——身邊沒有了蕭瀟,這是第一次自己單獨跟一個基本上完全陌生的同學打交道,心裏竟然有些緊張呢!以前在秀水,好像每一個人都是生來就熟悉的,好像從來就不需要費那麽一丁點心思去想著應當怎麽樣與人打交道。

我不知道歐陽紅是怎樣的情形,她看上去臉上也有一點點緊張的樣子,不過她說話的聲音卻一點也不緊張:“現在食堂肯定關門了!我上次比這個時間早去一刻鍾,食堂就已經關門了呢。你肯定白跑!”

“真的啊?”這一下我簡直有些茫然無措了。我機械地轉過身子,把飯卡重新塞回到書包裏,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對了,我這裏有芝麻米粉,你吃一點可好?很飽肚子的。”

歐陽紅很熱情地說著。我還沒有所表示,她已經手腳麻利地打開她的床頭櫃,取出了一個大大的奶粉罐子。

打開奶粉罐圓圓的蓋子,一股芝麻特有的芳香頓時彌漫了整個寢室。

“我媽媽自己磨的,炒熟的芝麻和炒熟的大米一起磨的,是我們家鄉的特色小吃。要用開水衝成糊加糖吃,我這個裏麵已經加好了糖的。”歐陽紅一邊拿勺子舀了好幾大勺在我茶杯裏,一邊給我解釋。

她說話語速有點快,這一點跟我很像哎。

發現了這一點,我心裏立刻對她產生了一種親近。

“夠了,夠了!真是謝謝你!”我雙手捧著茶杯,心裏充滿了感動。

“沒事的,你慢慢吃。”歐陽紅衝我笑一笑,坐到了自己床鋪上。她的床鋪和我的麵對麵,也是最靠近外麵的一張。

衝過開水之後的芝麻米糊更是香得鋪天蓋地。我挾裹在這一片香氣裏,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偷偷地看那個倚著床柱、已經在認真看書的女孩子。

她個子不高(好像跟我差不多),皮膚有點黑,臉上有些許雀斑。她的鼻子很挺,嘴唇很薄。這讓她的臉上顯出一種女孩子少見的剛毅和果敢。

我大口大口地吃著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米糊,心裏湧起一股暖暖的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