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這是何苦

白骨海灘以南。

茫茫海域,島嶼林立,某座小終年霧氣彌漫的小島之上。

一名發色焦黃,身段勻稱的壯年男子,單手揪住一名女子的頭發,死死的攥住。

另一隻手,則是相當用力扇著對方巴掌,正反兩麵皆可,一下接一下,啪啪作響,抽打著女子的那對臉頰。

大約十幾下後,挨打女子的左右臉龐,均已通紅發紫,不忍直視!

她隻是默默受著此等折磨,分明其神誌十分清醒,甚為疼痛,卻未有反抗,一動也不動,半聲也不吭。

任憑該男人無情的扇打自己耳光。

每一下,出手之人都甚是使勁,沒有半點兒手下留情,如在折磨有著血海之恨的仇敵一般。

男子邊打人,邊瞪大雙目,眸中怒氣衝衝,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趨勢,衝著被他扇巴掌的那名女子喝道:“膽兒肥了啊你,淩易水!都敢背著你老公我,偷偷寫信聯係家了是吧,幸虧被我給及時截住了那把傳訊飛劍,否則還真要被你通風報信成功了!”

被叫做淩易水的女子,嘴角有鮮血淌下,眼神宛若死灰,枯槁無神,仿佛是自主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萬念皆已全無。

聽了丈夫此般類同咆哮的怒喝後,她嘴唇顫動,用蚊蠅般的細微嗓音開口道:“姓薑的,你不得好死……”

顯然是被這話刺激到了的黃發男子,一瞬間的光景,兩條眉毛倒豎起來,雙目裏有怒火中燒,死抓女人黑發的那隻手沒有半分鬆開,如擒一隻山間野兔。

他提高嗓音,暴聲罵道:“你這淩家養出來的賤女人,隻配給人舔鞋的貨色,今個兒怎的?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還敢咒我去死?!好哇,看老子今日不打得你親娘……不,你已經娘死了,那我就打得你親爹淩璞都認不得你!”

這時,上頭有一個空靈而陌生的嗓音落下,傳入屋內,那人朗聲道:“薑島主,親手毆打自家妻子,成就感如何啊?”

姓薑的男子猛感一驚,仰起頭,衝屋頂方向大聲問道:“你是什麽人?何故來管我家的私事?!”

上空的聲音悠然言道:“在下姓蕭,瀚藍洲北方人士,你可以喊我‘蕭先生’,今番專程到此,是想與薑島主談樁一本萬利的好買賣,不知島主可有興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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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牛山間,麵對那名黑袍大漢公冶金的誇讚之詞,淩真用淡淡的微笑作為回報,自謙的道:“公冶兄,在下修為淺薄,區區拙技罷了,談不上如何高明,當然,對付一群畜生,也用不著什麽太精深的劍術。”

那雄髯密布的大漢先是略微一愣,接著,放聲大笑起來,其音若雷,極其有力,邊笑邊道:“淩兄弟真是個謙虛之人呐,哈哈,敢問兄弟當下的修為,到了各種境界了?”

淩真想了一下,覺得自己真實名字不能隨意透露,這境界一事,說了也便說了,無妨,於是便率意直言:“不才,隻有三階憑虛境小圓滿。”

比淩真高出半個頭左右的公冶金,頓時睜大雙眼,一臉的不可思議,“想不到淩兄弟的天資稟賦,竟是這等不凡,我也是三十歲那年才勉強躋身的憑虛境,即使到了現在,也不過隻有三階大圓滿的底蘊而已。照這麽說來,怕是再過幾年,我就要不如淩兄弟你了啊!”

說著,他還忍不住拍了拍淩真的左側肩膀,“天資過人,儀表相貌亦是這等出挑,淩兄弟真乃龍鳳之才!”

淩真平靜地笑了幾下,隻是吐出五個字:“公冶兄謬讚。”

而在站在一旁,聽二人對話的淩瀟瀟,以及趙張兩名劍客,則是有對那複姓公冶的漢子的境界,感到由衷的驚訝佩服。

三十歲便入三階之境,目前看著不到四十歲,未及十年,已是憑虛大圓滿。

這一等的修行稟賦,遠超常人,也屬實是算不得一個“差”字了!

隨著淩真將佩劍極樂,歸入了腰間的鞘內,公冶金的視線,又落在了那一柄入鞘長劍之上。

黑袍大髯的漢子眼神放光,似見神物,他嘖嘖稱奇道:“好劍啊,真是一柄品相絕佳的好劍!也難怪淩兄弟適才能依憑此劍,輕易屠殺那麽多的山上畜生……”

此時,淩真想到了什麽,便好奇的發問道:“對了公冶兄,你剛剛是何種方式,退卻的那陣獸潮?”

公冶金爽朗大笑,不假思索,沒有半點兒猶豫的解釋道:“我有本得自西域大濮王朝的秘法書籍,叫做《靈犀妙訣》,裏麵專門寫有教人與世間性靈萬物溝通對話的技巧。”

大漢摸了摸腰間那支翠綠玉笛,咧嘴而笑,“天下性靈皆入我懷,此書的作者,傳聞正是那女子殺神藍霜。我得該秘籍後,通過多年的勤加苦練,將秘法中的口訣悉數掌握,現已然可借助此笛發聲,運出內力真氣,強行勒令除人外的一切萬物生靈,聽我指揮。我剛才正是運用此法吐氣化聲,吹奏出笛音,讓那一群畜生乖乖的滾了回去!”

“原是這樣,想不到世上還有此等神奇的法門功訣。”

淩真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略加思考後,忽又問道,“可是公冶兄啊,小弟有一事不解。為何那獸潮,每年都是今日的這個時候到來,而你既然這般的手段非凡,為何不追本溯源,直接把那些禍根給拔出了呢?”

黑袍異常寬大,甚至有小部分都拖至地上的濃髯漢子,想了想,臉上浮現一絲絲的尷尬。

但旋即,此尷尬一掃而空,大漢仍是開朗無比的振聲道:“沒那個閑功夫!管他媽的呢?不過就是一群發了瘋的牲畜而已,鬼知道它們為何要聚集與此,我可懶得去管那麽多事兒,殺不殺的,都無所謂,總之先是獸潮退散,萬事大吉,這就足夠了。”

淩真總覺得此人的言語不盡不實,但也沒有多加追問。

因為他知道,說再多話,也基本問不出個什麽,浪費口水罷了。

便轉過身,那一襲青袍,向身旁的兩名劍客欠身行禮,微笑道:“實在抱歉,適才我淩直二說了假話,謊騙了二位,還望能夠恕罪。”

趙、張二人當下的處境,隻覺是自慚形穢,都不敢直視淩真的眼睛,微微低頭,若犯了錯的年幼孩童,麵對著家中長輩。

其中那名白衣劍客趙先,惶恐垂首彎腰,先一步說道:“趙某人有眼無珠,先前對淩公子多有冒犯,還望公子量大,不要介意才是啊!”

另外那名青衣劍客張境,則更是再無之前的張揚態勢,如若一個膽小怕事的少年晚輩,收著下巴,說道:“是啊是啊,我們二人居然還恬不知恥的受了公子幾聲‘大俠’……這怎麽行啊,真是愧不敢當!公子一身英雄氣概,仗劍扛禦獸潮,這才是真正的俠之大者!”

淩真聽完後,給他們說得當場樂出了聲,忍不住哈哈幾下。

年輕人內心暗道,幸虧自己沒把那“神元世子”的身份頭銜透露出來。

若真的那樣做了,怕是真要給這兩名劍客,把膽子都駭破了!

青袍年輕人笑吟吟的擺了擺手,道:“無妨無妨,二人聯袂於此合力扛敵,所為的,是心中正道。此舉,自當能被稱一句俠義,有何好不敢受的?”

淩真靠近過去,伸出雙手,貼掌在了趙、張二人的前胸位置,未等這兩人反應過來,一股玄妙至極的青色真氣,已自年輕劍修的掌心催生而出,湧入對方的膻中府海內部。

趙先和張境皆瞪大了眼睛,感受著胸腔以及周身竅穴內的真流湧動,滿臉震驚的神色,張境有點結巴的道:“這,這是什麽……”

淩真眯眼笑著,鬆開了貼住二人前胸的手掌,然後用安慰的溫柔語氣道:“莫慌,此物名為‘青龍真氣’,是人間療愈傷患之處的一大靈物。你們兩個所受內傷顯然非輕,若無這真氣治療,怕是須修為大跌,從今以後提起劍都有些費勁了!現在我往你們體內,都灌入了些許青龍之氣,最多一兩天,所有內傷外傷便可悉數痊愈。”

白衣、青衣兩名劍客,猶處在巨大的震撼裏沒有出來。

黑袍大漢公冶金則是意態亢奮,給淩真豎了個高高的拇指,毫不吝嗇稱讚言語,“我說淩兄弟,有你的呀!你這身上到底還有多少寶貝?真讓人猜不透。”

淩真心裏暗道:“我若是能被你隨便一眼就看透,出門在外不多帶點好東西在身上,隻怕活到現在都挺費勁的了。”

心中如此想著,臉上的表情依舊不顯,嘴上回應:“公冶兄你也就莫要再誇我了,小弟臉皮薄得很,被人一誇,容易害臊的。”

這話傳入了淩瀟瀟的耳朵裏,曆來知曉九弟臉皮之厚的淩家八女,悄悄又翻出一個小白眼。

她不認可歸不認可,當然也沒多插話。

性子一貫直爽奔放,滿身盡是草莽氣概的公冶金,站在邊上笑了半天,嗓音頗為豪邁,他朗聲道:“行!既然我這淩兄弟不愛被誇,那我也就不再多說什麽。天色已不早,咱們該當下山去了,哈哈,不能讓那些村裏百姓們,等咱等太久了!”

淩真覺著頗為迷惑,不解發問:“村裏的百姓在等你?”

白衣劍客趙先幫著公冶金搭話:“淩公子有所不知,多年來,公冶前輩為山下的老百姓,平定了數次獸潮之災,居功甚偉,百姓們都甚是愛戴他,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聚起來,慶祝大英雄的又一次偉業功成,禦退群獸。”

這下淩真明白了,點點頭,“原來是這樣的一回事,俠義壯舉既然做成了,受到世俗的百姓追捧,那也是理所應當的!”

轉頭看向那一襲寬鬆黑袍,“公冶兄,我隨你一同下山吧。”

大漢公冶金聽罷,情緒更高,又是一拍淩真的後背,大聲道:“好,不能百姓們等得幹著急,咱們這就下山去!”

抵達了山腳下的時候,天光都已經完全消失,入夜時分,大日落下,四周頗為漆黑。

那名姓公冶的雄魁大漢,本就是一身黑色裝束,眼下穿行於暮色裏,愈發不易看清其身形。

若與濃夜化為了一體。

不遠處,有不下千人立著,人頭攢簇,還有不少大紅燈籠被提在手中,籠中燈火,以做照明之用。

那是泥牛村裏的村民全體,這夜無一人不出,皆齊匯於此。

無他任何目的,隻為了迎接那一位於村莊有大恩的英雄人物!

男女老少,病殘婦孺,不下千號數目的村內居民,人人都立在這裏,陣仗屬實是不小。

想來也唯有這等熱情至極,無一缺席的群體態度,方才能對得起公冶金退卻獸潮,還百姓一個安寧日子的莫大恩情。

站在最前麵的幾人,一塊兒高高舉著一大幅橫批,濃墨重彩,氣勢十分霸道。

不用走近,也可輕鬆看清橫幅之上寫就的八個大字。

那是“人中豪傑,禦獸大俠”八字。

每個字都占幅不小,所讚譽之人,當然就是公冶金一人!

當以公冶金為首的淩真、淩瀟瀟、趙先、張境四人,來到了百姓群體麵前之時。

眾男女齊齊上前,熱絡萬分。

有兩人捧著鮮紅綾緞係成的大紅,戴在了公冶金的胸前,更是幾人端著一隻不小的木製圓盤。

盤麵襯著紅布,布上堆滿了細碎銀塊和銅板,與一座值錢的小山相似。

大家夥兒個頂個麵露歡喜之色,都咧著嘴巴,開懷而笑。

口中不斷重複念著“公冶大英雄”,這個象征百姓愛慕擁戴的頭銜。

那是他們為公冶金冠上的一個極其光榮的稱呼名號!

那一位真正被眾星拱月,享受到無限尊敬與崇拜的黑袍大漢,他動作嫻熟,伸出雙手,將那張鋪在木盤上的紅布給裹起,包住了那些不下百兩的“錢堆”。

公冶金單手拿著紅色的布包錢袋,笑容極其燦爛,朝著周圍的人群高聲道:“各位父老鄉親們,承蒙厚愛,今年的獸潮已被我退治,再無近憂,大家可享整年的太平了!”

此言一出,歡呼雀躍的聲音此起彼伏。

在場千號人眾,均是快活至極,喜氣洋洋。

既然沒了那群瘋狂下山,肆意踐踏土地住房的獸群,那麽接下來的這一年裏,就算不風調雨順,那也大可盡享國泰民安了。

村內百姓曆來最苦獸潮。

理所當然的,也會非常順理成章,異常敬重那位禦退了山上群獸,立下了豐功的大英雄公冶金。

不是簡簡單單的一重敬意而已。

而是至高無上,人間無物可撼動,崇若天庭神明般的尊敬仰慕之情!

把錢財和百姓們的敬意,通通收入囊中後,村民心目中的那位英雄人物公冶金,嗓音雄渾,音量釋放了出去,所有人都能清晰聽聞。

他高言道:“有勞列位聚在此處,心意,我公冶金都收下了,不勝感激,鄉親們都請回吧,這大晚上的,影響大夥兒休息了都,哈哈!”

語罷,黑夜的地麵之上,人頭簇擁的堆裏,那一襲黑袍,霎時間身形消失無蹤,百姓麵麵相覷。

唯有淩真及時辨析其去向,原是朝著遠處的暮色裏奔去了。

簡單辭別趙、張兩位江湖劍客後,淩真讓八姐淩瀟瀟負責到村裏訂兩間酒樓客棧,自己則孤身一人,於暗中,跟蹤上了那位腳步奇快的黑袍漢子。

深夜,泥牛山間。

背陽坡的一處極為隱秘的山穀內,一座小木屋內,有燈光亮起。

一名體型十分魁岸,黑袍大而拖地的雄髯漢子,進入屋子裏麵後,將裝有不少銀兩銅幣的紅色包裹,輕輕放在了桌子上,任由那些錢攤了開來。

模樣彪悍粗野的他,當下並沒去數錢,而是摘掉了戴在胸前的那朵綢緞大紅花,隨手丟在一邊,第一時間的跑去缸裏舀了些清水,倒入鍋裏,生火,開始煮水。

這會兒,床榻上一直躺著的那個男孩,慢慢睜開了眼睛,聲音虛弱,有氣無力的道了一聲:“爹。”

這男孩目測十歲出頭的年紀,極其枯瘦,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無有半分贅肉,眼窩發黑,麵色發白,不見絲毫血光。

其貌此般慘淡,足可用“形銷骨立”這一四字成語來形容。

叫人不禁由衷的懷疑,這副瘦極嶙峋,和一具帶皮骷髏無異的身體,是否隻要動彈那麽一下,就要支離散架,然後如薄脆點心一樣當場破碎?

耳中聽到了男孩那聲“爹”後,長有濃密胡須的大漢快速轉過了頭,看向**的骨瘦少年,皺眉道:“鑫兒怎的醒了,是爹爹聲音弄得太大了麽?對不起啊,下次一定輕手輕腳的,本想著讓你多睡一會兒……兒子,你且好好躺著,爹在給你燒熱水,等水燒開了,就能吃藥了。”

被稱作“鑫兒”的可憐男孩,聽從父親的話,乖乖的又重新躺了下來。

身份正是“禦獸大俠”公冶金的黑袍漢子,雙腿屈膝蹲在地上,目不轉睛,持續看著爐火,不去看自己的兒子。

他眉眼間笑意濃鬱,道:“你爹我今個兒又弄來銀子了,還是和往年一樣,不老少呢!嘿,那草藥貴是貴,但沒事兒,錢我能搞來。我用靈犀妙訣引來千頭野獸,再自導自演一場好戲,把那些畜生通通趕回去,山腳下的那些村民出於感激,都會發自內心的把錢白送給我,哈哈!兒啊,別把爹當騙子,爹都是為了給你治病,而且這一年才騙那麽一次,也沒甚大不了的……”

猛然間,木屋的那扇大門,被人從外麵一把推了開來。

緊接著,就有一個咳嗽聲傳來。

推門之人兀自站定,淡然說道:“我沒猜錯,果然你是在演戲啊!”

木門被推開後,公冶金瞪圓雙目,看向了門口處站著的那名青袍公子。

黑袍大漢顫聲道:“淩兄弟,你……”

淩真一手倚住門框,身子斜靠,輕聲歎了一口氣,“公冶兄,費心整這麽一出,就為騙取這麽點兒隻夠塞牙縫的銀兩,你這是何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