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驢蹄

姚國梁聽到居然有這麽稀奇的事,後悔地直拍大腿說要是晚點上山擔水就好了,這樣也能跟著去見識見識。

“你還湊這個熱鬧?不是我強子笑話你,就你這個膽量怕是聽到富貴嫂子叫兩聲就得昏過去!”趙偉強在一旁打趣到,我和方晴同時笑出了聲。

“放你的狗臭屁。”姚國梁顯然覺得他在方晴麵前在折損了自己的麵子。

“有本事你今晚到崗子上的墳頭睡一晚我強子就服你!”

“睡就睡,既然可以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難道連墳頭我還不敢睡不成!”

這兩人如同吃了槍藥般你一言我一語地懟了起來。

眼見場麵有些失控,我插話道咱們四個可是天南地北湊到一塊地,就事論事不要胡攪蠻纏,強子你別瞧不起眼鏡(眼鏡是我們給姚國梁取的外號,因為他看書看成了重度近視,鼻梁上一直頂著副厚片眼鏡,連睡覺都不摘),眼鏡你是學毛選的積極分子也別出口成髒,咱們這個知青點人數最少,別還鬧了矛盾傳出去給其他村的知青笑話。

兩人原本激動地站起來爭執,聽我這麽一說確實覺得有些偏激了,又都坐了下來歪過頭去不好意思看對方。

“別像小媳婦一樣,大老爺們有事當麵敞開了說,但要記住一點:話要講透、可以罵娘、不準記仇!”方晴見二人還有些別扭學著男同誌的口吻開了腔。

眼鏡和強子聽方晴這麽一說竟恬不知恥嗬嗬地笑了起來,果然千言萬語抵不過女人的一句棉裏針。

同遮一片瓦哪有隔夜仇,沒過多久大家又互相侃了起來,似乎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可我此時還惦記著燕妮說的話,萬一她爹回來看見驢蹄子不見了,會不會真的動手揍她一頓。

我認為主意雖然是老李頭出的,但最後還是我勸說的燕妮,這事多多少少有我一半的責任,還是得上門和燕妮她爹說清楚。

此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外頭一片醬黑色,我提了盞煤油燈就往燕妮家走,強子他們雖說要陪我一起,可我覺得這事人越多越解釋不清楚,等下見到這陣仗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不如自己先去探探口風,便婉言謝絕。

這個點雖不算晚,但村子已見不到半個人影,沒通電的山村家家戶戶早早就上床休息了,我走的步伐快,煤油燈跟著左右晃動忽明忽暗,時不時還能聽到幾聲鳥叫,山裏的怪鳥多,有的叫聲就像孩子在笑一樣有些瘮人。

這段時間和那三個活寶呆在一塊成天就天南地北的胡謅,話鋒轉著轉著就會聊到誌異的鬼事上,尤其是眼鏡雜七雜八什麽書都看和我們講了不少,此時的我不知怎麽腦海裏忽然浮現那些驚悚的畫麵。

雖說我知道這是封建迷信不能當真,可還是有些膽怯,總覺得身後有什麽東西跟著一樣,所以我沒走幾步就下意識地回頭瞅瞅。

這一路我的心一直懸著,越走想得越多,越怕就走得越快,提著把子的煤油燈前後劇烈搖曳晃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就在快到達燕妮家的小路時,突然餘光掃到右邊的矮牆上有一團黑影。

我身體如同針刺了般腦門轟了一下,條件反射猛地將提著煤油燈的手臂高高舉起朝那團黑影照過去,一個全身青藍布衫、盤膝打坐的人閉眼坐在牆墩上。

“老李頭!你大晚上的是要嚇死人嘛!”我喘著氣叫罵到,原來這牆上的人正是白天在村長門口見到的老李頭。

老李頭沒有理會,依舊盤著腿雙眼緊閉,在燈光的照映下能看清他臉上凸起的顴骨、臉色顯得更加蠟黃。

“叔,您這是在幹啥呢?”我緩了緩氣,換了種口吻繼續問道。

此時他慢慢睜開雙眼,原本合十的雙掌緩緩鬆開,右手伸進長衫中掏出了一杆旱煙槍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吞雲吐霧之際總算是開了口道:“大晚上的瞎跑甚?陽氣虛,小心惹上不幹淨的東西……”

明明是他將我結實嚇了一跳,到頭來還怪我瞎跑,他這回答讓我不知該怎麽接茬,索性也就懶得理他,單單回了句“沒事,溜達溜達”就大步離開了。

走了離他有七八步距離時他又朝我叫了句,讓我有事就去找他,我同樣是一頭霧水,我能有什麽事要去找你這個老煙槍。

過了這條小道再轉個彎便是燕妮家,雖說她家是村裏打獵大戶,可還是住著黃皮土房,**豎著幾根黢黑的木棍,連塊遮風的簾子都沒有。

幸好燕妮家的大門虛掩著,透過門縫裏麵還泛著點點燈光,看來她們還沒有休息。

我站在門口整了整衣服剛準備扣門上的銅環,此時裏頭傳來了燕妮的抽泣聲,緊接著還有她爹在那叫罵的聲音。

眼見形勢不對,說不定這小妮子已經被她爹狠抽了一頓,我也顧不得叫門直直地從外頭走了進去,通過灶房走到了廳上,廳上的牆四周掛滿了動物皮和獵具,而燕妮坐在皮下的木椅上用袖角拭淚,她爹潘順坐在一張老式八仙桌上斟酒。

潘順見到我突然出現先是怔了一下,然後緊皺的眉頭放鬆露出笑臉朝我說道:“小餘你咋來了,快坐快坐。”

燕妮她爹就是這麽一個人,在我們麵前雖然話不多,但永遠都是客客氣氣的,加之經常獵些野味接濟我們,所以在我心裏對他的印象還是非常好的,但是此時我看見燕妮那麽傷心,鼻頭也跟著一酸。

我朝潘順說道:“叔,你就不要怪燕妮了,這事是我讓她幹的,你要打要罵衝我來,我絕不動口還手!”

潘順將酒一口飲下,歎了口氣道:“你是不知道這麽個東西的來曆,這……哎,算了算了,妮兒我不怪你了,別哭了……”

潘順原先上山打獵時遇到了人羆,左邊臉給人羆撓了,連眼珠子都掉了,所以常年帶著一個黑眼罩,此時他將眼罩下了,愣愣地望著燕妮,可能是這一頓罵也讓自己心疼了。

燕妮依舊低著頭抽泣,我呆呆地立在那裏,也許是怕尷尬,潘順邀我坐下來一塊喝點。

我在城裏時偶爾會和父親喝點紅星,可這村裏的燒刀子勁大所以沒怎麽碰過,但眼前這氛圍確實有些僵我便坐到了桌旁。

這掛彩的瓷杯與其說是酒杯還不如說是酒碗,一杯盛滿得有個二兩七八,桌上倒是有些野兔肉,我饞這一口,於是就開喝起來。

男人就是這麽一回事,喝酒前和酒後是兩個人,喝酒前就算多悶的蛋子幾兩黃湯下肚就成了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什麽話都能趕上趟接上茬,我和他一老一少兩爺們推杯換盞後也是越說越多,最後他竟主動和我說起了這驢蹄子的由來。

十年前,也就是燕妮三歲的時候,潘順的第二個孩子即將出生。

那時候的農村條件比現在還艱苦,但一家有個三四個孩子算是稀鬆平常的事,不是農村的女人能生,而是她們不像城裏的姑娘那般嬌氣,一靠忍、二靠命,隻需要一位接生婆、一把剪刀、一盆熱水便能應對。

可這樣簡陋的條件也會埋下很大的隱患,小孩難產、大人大出血的事也時有發生,富貴嫂子鬧過這麽一出,潘順的媳婦同樣也遇上了這禍事。

生孩子是村裏的喜事,尤其際聯這樣的小村子,就在臨盆的那一天全村的人都圍了過來想要搭把手出點力,可穩婆從大清早直到中午愣是沒法將胎兒接生出來。

生孩子同樣是個力氣活,拚盡全力掙紮個把小時倒能堅持,可燕妮她娘折騰了這麽長時間,人早就力竭了,穩婆也是急得夠嗆,接生了那麽多人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於是喊著口令讓燕妮她娘再使出全身力氣。

口令一出燕妮娘使光了最後的力道,人立馬就昏死了過去。

穩婆嚇得趕緊找來了潘順,潘順顫巍巍的手抵著媳婦鼻子試探,竟沒了氣息。

這下一屍兩命,潘順幾乎要暈倒在了地上,還是一眾婦女將他給抬出了屋。

原本的喜事成了喪事任誰也接受不了,潘順吊著氣在那叫喚,可憐的是燕妮這三歲的丫頭也是隨著她爹在那哭,根本不懂她娘到底怎麽了。

人群中這時候走出來一個青藍長衫的中年男人,說他有辦法可以試試。

眾人一聽循聲望去,正是前些日子逃荒到村裏的老李頭。

老李頭讓潘順趕緊去找未見光的驢蹄子,這事得越快越好,要是太陽落了山神仙難救。

潘順也沒別的法子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抬起腳就到處去找驢蹄子。

他一個村一個村地去尋問都找不到懷孕的母驢,最後隻能往鎮子上奔去,一口氣奔了三十多裏的路,終於在鎮上打聽到一家屠戶家裏有驢,而且正好有待產的母驢。

按常理來說,待產仔的家畜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宰殺的,因為太缺德損陽壽,可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求人法子最後總算是弄來了一隻驢蹄子。

當他一路三十多裏折返回來,天已經擦黑,那雙穿著草鞋的腳更是血肉模糊。可時間已過,老李頭拿著血淋淋的驢蹄子不停地搖頭,而燕妮她娘連同孩子最終也沒能給救回來。

潘順不知是一根筋還是覺得老李頭的道行太淺,他總覺得媳婦孩子可以救回來,於是就把驢蹄子裝在瓶中用剛吊好的燒刀子浸泡防腐,為的就是有一日能遇見個比老李頭厲害的人物,把媳婦救活。

這取了未見光的驢蹄不久後果然出了邪事,趕山時被人羆給撓了,從此便少了半張臉,隻能靠著眼罩遮著不嚇到他人。

那瓶驢蹄子就更是成了潘順對他媳婦的最大念想,沒想到如今卻被我和燕妮用來救富貴嫂子使了。

他說著說著老淚從一旁落下,燕妮也撲在了他懷裏失聲痛哭。

此刻我心中感到無比沉重,沒想到燕妮家竟然有這麽段傷心事,這十年來她們父女二人以打獵為生,其中所吃的苦不是我這三言兩語中就能體會到的。

按說這種場麵我還是撤退為好,可我還是借著酒力暈乎乎的說了句:“叔,你放心,我肯定再給你弄個驢蹄子回來!”

潘順同樣喝高了,他一激動猛拍了下我的胳膊道:“兄弟,你這人忒講義氣,那俺就等著你的好消息嘞!”

情緒起來一下可收不住,尤其是醉酒的人根本聽不得勸,我們兩又就著一點野兔骨頭喝了兩杯,最後竟然稱兄道弟起來,事後問起燕妮,她說我們兩差點就燒黃紙磕頭結拜了。

這事算是不了了之,我自然也沒有把酒後之言當回事,和往常一樣過了約摸半個月,我那差了輩的兄弟突然急匆匆地跑到知青點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