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第1章 引子

張清韻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家門前的大哥大嫂,手指緊緊地扣著鐵門,嗓音輕輕道:“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聽說小堃考上慶華大學了!我們這不打從心裏高興,特意過來恭喜你的呀!”大嫂說著扯了自己的男人一把,“你大哥還給小堃包了紅包,要說還是小妹你教育的好,小堃在我們這種小地方也能考上慶華大學,十裏八鄉的誰不羨慕,老聶家祖墳都要冒青煙了啊!”

張清韻看著這兩張陌生又諂媚的臉,半句話都不想多說,早年他丈夫在工廠裏出了意外英年早逝,那幾年過的困難的不得了,她每次低著頭過去求大哥大嫂幫忙照看一下小堃,又也是要借錢,不是被冷言冷語罵出來,就是幹脆叫不開門,話說的有多難聽十裏八彎都知道,生怕我們孤兒寡母惦記他們家那點錢。

她那個時候在紡織工廠上班,經常加班到半夜,放著兩個孩子在家怎麽能放心,沒辦法隻能早上烙好十幾張餅,讓兩個孩子餓了就吃,渴了就喝井水。就這樣,大哥大嫂還總是懷疑她偷偷花掉了爸媽的錢,兩老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村人,沒有退休金這種東西,隻靠家裏幾顆棗樹和桃子樹的收成過日子,她哪裏忍心再從爸媽手裏拿錢,每次回去都隻是讓兩老幫忙看看孩子。而且張家灣子人多口雜,好多人等著看他這個寡婦的笑話,覬覦她年輕漂亮想要占便宜的無賴就有不少,她這個大哥也從沒幫襯一些,兩家人好多年沒來往了,現在這樣提著禮物上門又是什麽用心?

別說他是別有用心,就算是真心上門來恭喜,她也覺得心裏惡心!

張清韻回頭看了一眼書房,小堃高考完了還要幫人補習功課,這不剛剛才來了一個初中生正在房裏講課,她是無論無何不敢放這兩人進屋的。

“不用了,你們回去吧。”說完就要關門。

“哎哎哎小妹你這是怎麽呢,我們可是來恭喜的,這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何況我們還是親戚……”大嫂眼珠子轉悠著往裏頭瞅,手指頭在丈夫手背上狠狠擰了一下,“你大哥好些年沒看到小堃了,還想著讓他幫忙給我們家曉旭輔導輔導呢!”

張曉旭,去年就高中畢業了,沒考上大學連個技校職專也沒考上,他媽讓他複讀他不肯,這一年來一直在遊手好閑。

“是啊小妹,快點開門,哪裏有妹妹讓大哥站在門口說話的道理。”張家大哥張石頭是出了名的妻管嚴,怕老婆怕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成了笑話,他本身不是個壞人,對於自己的妹妹也是心疼的,但一碰到要拿主意的時候都習慣性地被老婆拿捏,這次他本也不想來的,但想到以後小堃這個慶華大學畢業的外甥能給自己帶來的榮耀和麵子,他就什麽也顧不上了。

“對,妹妹是沒有道理讓大哥在門外站著說話,那麽以前你們就有道理讓我站在門外苦苦哀求的道理了!?”張清韻從小就軟弱,被重男輕女的爸爸看得輕,媽媽脾氣又軟好拿捏,什麽東西都隻能緊著大哥先用大哥先吃,心裏冷了多少年。這種情況直到嫁了人才好些,可偏偏男人死的早,這些年吃了太多苦,什麽家人情分她都看透了,想到過去受得起不由得硬氣幾分,“回去吧,我是不會開門的。早幾年你們不就不認我這個妹妹了嗎?現在又來做什麽好人。”

“小妹你這是什麽話?快點開門,我是你大哥,你居然敢這麽對我說話?”張石頭在家怕老婆,對別人倒是凶狠非常,這會兒已經有幾家鄰居聽到動靜出門看熱鬧了,對著他們指指點點。

“哎呀這就是張家大哥?人模狗樣的啊怎麽做的不叫人事兒。”

“就是,清韻這些年多苦啊,現在聽到人家小堃考上慶華了就巴巴地過來了,誰知道安的什麽心?”

“這人不要臉起來還真是狗也攔不住,聽說這人還怕老婆。”

“清韻有這麽個大哥真是倒黴……”

張石頭的臉越來越紅,把鐵門拍的啪啪響,發現張清韻真的不打算開門還要關裏頭的木門,幹脆腿一身照著門就踹了起來,“開門,你給老子開門!膽子肥了是吧,老子是你大哥你就得給老子開門!”

他娘們也跟著叫喚,“小堃,小堃你出來啊!我是你舅媽,趕緊出來給舅媽和舅舅開門哪!”

張清韻身體向來不好,一時間被氣得手腳發抖,咬著牙齒臉色瞬間白了下去。一早聽見爭吵的聶堃不得不中斷教學,示意學生在房裏別出來,操起房門後的一根晾衣棍子就走了出去。

“媽,你讓開!”

“小堃你怎麽出來了,對不起打擾到了你們念書了吧。”張清韻說完看到他手裏的棍子,忙道:“小堃你冷靜點,別……”

聶堃卻把她推到一邊,冷著臉就走到門口,對著多年不見的舅舅和舅媽一笑:“稀客啊,我爸死的那年你們在哪呢?我姐姐出事那時候你們又在哪?我媽住院了七次你們來過一次嗎?現在我考上慶華了你們倒是來了,來做什麽呢,嗯?”

“唉呀瞧大外甥說的,我們,我們……”兩人做的事件件誅心,再怎麽巧舌如簧也圓不過去,張石頭看了老婆一眼瞬時也有點心虛,但作為家裏的獨子他向來壓製妹妹壓製慣了,臉麵怎麽也抹不開,“小堃我是你舅舅!你怎麽跟我說話呢?!沒個教養!”

“是啊,就因為你是我舅舅,所以我沒打電話報警,說道教養,舅舅怎麽不問問自己的教養是不是被狗吃了……不過……”聶堃笑著舉起手裏的棍子,一邊笑著對他們說一邊慢悠悠地打開了鐵門,在鐵門打開的一瞬間眼神驟然陰沉下去,“我也不會再任由你們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啊,打人了打人了啊!啊唷——”

“畜生,你你你敢打我?”

聶堃操著棍子追在他們身後,每一棍子都凶狠利落地打在他們的落腳處,發出梆梆的聲響,擦著他們的腳背掃過,卻並不是真的往人身上招呼,“滾,都給我滾——”

張石頭夫婦看聶堃跟發了瘋似的追著他們打,隻能灰頭土臉地跑了,手上提著的水果和糕餅也來不及撿,聶堃當然不可能去撿,於是都便宜給了周圍的鄰居。

回到家裏,聶堃對學生道歉,讓他改天再過來補習,關上鐵門和木門,上了鎖,然後把張清韻扶進房裏,掀開被褥讓她躺一會兒。

“媽,就當他們是野狗在我們門口亂吠了幾下,千萬別多想,我去做飯。”

“小堃要不今天我來做吧。”張清韻覺得心裏難受,兒子都考上慶華大學了,自己卻還每天讓他服侍自己。

聶堃清秀的臉龐上多了一絲不悅,“媽,你是嫌棄我做的飯不好吃?”

“哪有,媽就是……”

“就睡一會,睡一覺起來就能吃飯了,好嘛,好嘛!”聶堃撒嬌地抱著張清韻的腰,這些年他每天都提著一個弦,就怕張清韻什麽時候被刺激到犯病,幾乎什麽事都順著她,家裏有什麽家務也是他先做,他沒有時間做了才讓張清韻做。

張清韻默默他的頭,一臉慈愛,“是媽媽不好,讓你擔心了,我會乖乖睡覺的。”

聶堃看著她閉上眼睛,關上房門才放心地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飯的食材。

床上,原本應該睡著了的張清韻突然坐了起來,打開床頭櫃,從裏麵拿出一把鑰匙,神色幽暗地走到大衣櫃旁邊,伸手拉開櫃門,用鑰匙打開了一層抽屜……

“媽,你醒了嗎?”做好了飯的聶堃擰開門鎖走進來,心頭忽然一滯。他看到張清韻捧著一條粉紅色的裙子在鏡子前左右端詳,臉上洋溢著幸福歡愉的微笑,聽到聶堃叫他,回過頭來對他招招手,“小珩快來,試試媽媽給你新來的裙子!”

聶堃遲疑地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艱澀的神色,“媽,你……你……”

“小珩你快過來啊,你怎麽還不過來?!”張清韻的表情十分困惑,不知道一向疼愛的女兒怎麽了,“你不是想要這條裙子很久了?我把小堃這個月的零花錢克扣了一點,拿來給你買裙子的錢就夠了,快來試試,不要告訴小堃喲!嗬嗬這是我們母女倆的小秘密,你弟弟有時候也會嫉妒你有新衣服穿的!”

聶堃如遭重擊,眼底深不見底的深潭洶湧激蕩起來,他捂著心口蹲在地上,“媽,媽!”好不容易好了兩年,結果今天功虧一簣。

“怎麽了小珩,你哪裏不舒服嗎?”

“媽我是小堃啊,我不是姐姐,我不是……”

慈愛的張清韻登時就變得暴戾起來,衝過來就是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你在胡說些什麽,你是小珩,你就是小珩!!!”

聶堃的眼眶整個都紅了,他知道張清韻的病終究還是犯了。前幾天在遇到過去同學的時候,她的精神狀態就不是很好,因為對方問起了他的雙胞胎姐姐小珩,張清韻呆愣了幾秒直到對方重複了一遍問題“你家小珩呢,一定長成大姑娘了吧”,她才回過神來看了自己一眼。

“阿姨,我姐姐……不在了。”聶堃說完這句話下意識地去看張清韻的臉,發現她還算鎮定,總算鬆了口氣,僥幸的以為姐姐過世的陰影已經過去了,誰料想到了今天舅舅和舅媽上門,她又再次犯病了。

張清韻神態猙獰地撲過來,揪住聶堃的手臂,反複反複地問:“你是小珩對不對,你是小珩對不對,你是我的小珩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聶堃哭著抱住她,拍打她的背,“媽,媽……我是小珩,對,我就是小珩。”

“太好了,小珩,媽媽的小珩,小珩你沒事你沒事!”張清韻緊緊抱住兒子,眼裏看到的卻是四年前就死了的女兒聶珩。

聶珩和聶堃是張清韻在二十五歲時生下的一對龍鳳胎,當時兩個孩子在醫院出生時,隻要看到他們的沒有人不稱讚她的好福氣,有兒有女正好湊齊一個“好”字,一輩子的幸福啊!

然而丈夫在工作時的意外死亡令這個本就不算富裕的家瀕臨崩潰,張清韻一個女人孤零零地要養活兩個半大孩子何其艱難,她的工作很忙,為了多賺點錢時常要在工廠加班,聶珩和聶堃就隻能自己管自己,聶珩是姐姐負責每天買菜做飯,聶堃負責幹家裏的重活,姐弟倆都十分懂事不讓人操心。

聶珩出事那年,張清韻剛剛大病了一場,上班路上摔了一跤小腿骨折要住院,又趕上流感患上了重感冒,家裏的錢一下子就去了一大半,姐妹倆的學費沒了著落。聶珩著急學費,便在一天放學後去舅舅家借錢,舅媽推脫說沒錢讓她去找外公外婆要,連飯都沒讓她吃一口就趕她回家,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聶珩出了事……她被幾個流竄犯盯上了,農村的田地太多,小溝小窪多的是,隨便一個地方就能藏住幾個人,十幾歲的少女被幾個成年男人拖進草叢能還能有好嗎?一個小時後聶珩穿上衣服走出來,看見麵前的水塘就一頭紮了進去。

聶堃知道這件事時是第二天早晨,他瘋了似的跑到水塘邊,看到姐姐的屍體,一句話也沒說,整個人就像被魘住了,三天都沒有開口說話。

他心裏恨,恨舅舅舅媽沒有留聶珩吃一口飯,恨他們這麽晚都不肯出來送她一程,恨自己為什麽不去而讓姐姐去,恨那群男人為什麽如此喪心病狂!可他什麽也做不了,他還是個孩子,除了每天在警車局門口蹲點詢問案件的進展,他什麽也做不了。後來這件案子不了了之,在農村這種事發生的太多,姐姐已經走了,犯案的又是流竄犯,當地警察查了幾個月就放棄了,他們家又沒錢沒勢,哪裏還肯繼續浪費警力資源。

張清韻當時知道這件事時就暈了過去,再醒來時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她是過度自責,認為女兒的死自己要付上極大責任,心裏這道坎就一直過不去。醫院告訴過聶堃,她已經有些精神分裂的症狀,還有點癔症,要是照顧的不好隻怕會更麻煩,囑咐他千萬不要讓她受刺激,盡量少順著她一些,讓她生活的放鬆一點,最好能換個環境。

聶堃就托村支書幫他們賣掉在農村蓋的小樓,和張清韻到張家大灣鎮子上過日子,租房子租了一年,張清韻的精神好了些就重新出去工作,做家政,做清潔工,做裁縫……堪堪賺到錢把這套小房子買了下來。

“媽媽,好了好了……別哭了,不是想要我試裙子麽?我這就穿,你等著啊。”聶堃擦幹兩人的眼淚,想著隻要以後自己上了大學就好了,他們離開這裏去京城就好了,拿過她手裏的裙子站在鏡子麵前,伸手解開襯衣的扣子,讓張清韻背過身去。

“小珩你還害羞呢,你什麽地方媽媽沒見過。”張清韻笑著,又想女兒大了,自己也是該注意些,女孩子嘛都臉皮薄。

幾分鍾後,聶堃道:“媽,我穿好了。”

張清韻就看到眼前的女兒一襲裙裝秀雅挺拔,一頭短發清爽利落,皮膚潔白無瑕,雖說身形消瘦卻別有一番少女清純而含蓄的風情,尤其她那雙眼睛幽深幽深的好似一片湛寒的湖水,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美,真美,我家小珩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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