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文過飾非
第020章 文過飾非
草長鶯飛三月天，鮮花蝴蝶春風。拂地的楊柳似情人的長發，每一根都隨風起舞，滿天的白雲像一張張怪臉，笑世人癡昧懵懂。
這是她第一次來臨淵城，心裏有一陣捉摸不定的憂愁。既希望那個人已經束手就擒，又害怕看到她一身狼狽的樣子。
“從玄空山到臨淵城，趕了這麽遠的路，我到底為了什麽？”萬裏晴空也難抵她心中的嘈雜，每聽見一陣風聲，都提起十二萬分警惕。
臨淵城的街頭沒有一絲半點山雨欲來的樣子，攤販在街邊叫賣自己的手藝，老人在茶寮裏講著年輕時的趣事。
“來得不是太晚。三長老的預警未必百試百靈。”她相信隻要自己先遇上那個人，就能讓這裏的一切保持常態。
“不好啦！”
頃刻間，所有的悠閑都不複存在，從四麵八方竄出一道道符文，每道符文上站著一個人，“臨淵閣起火，快敢去救援，妖女就藏在裏麵！”
抬頭看去，遍布黃符紅咒。而城池中央的上空冒著“轟轟”的黑煙，火焰在以一種叫人無法相信的速度吞噬臨淵閣。
“黑、紅、黃、紫、青、白、藍、銀、金，真的是姐姐。”九把色彩鮮明的玄劍就那樣毫無預兆的排在了百二十尺的閣樓麵前，是她不虛此行的見證。
一道慵懶的身影慢慢從天的盡頭升起，打著哈欠道，“啊嗚……天枯到此一遊，你們就不必相送了。臨淵城也不過如此，下次再有好東西的時候，別忘了通知我哦。”
九劍盡收，臨淵閣很快燒成了一座空骨架。那些零散趕來的弟子也是非死即傷。
直到這時臨淵禁宗才集結了幾個長老，聯手朝這裏趕，“妖女休走！城主在外麵找了你十天十夜，沒想到你居然有膽躲在我臨淵閣裏。”
“是嗎，我躲了嗎？既然你說躲那就躲了吧。”這肆意又猖狂的，正是碧吟霜，“他臨淵龍天能覬覦我的九劍，我就不能覬覦他的十萬卷藏書嗎？嗬！”
在她說這幾句話的同時，底下又不斷傳來噩耗，“長老不好啦！這火……閣裏的大火怎麽也滅不掉，弟子們全力搶救，堪堪保住了一些書卷。可禁宗最重要的一百多卷印道典籍都在閣樓內部，一卷都沒有救回來。”
“呃！”其中一個長老險些暈了過去，抓住傳訊的弟子問，“你說的是真的？一百多卷，一百多卷！”
臨淵禁宗的所有長老都麵部扭曲，死死的瞪著碧吟霜，像要將她吃掉一樣。
“唉，老頭子，不要用這種愛慕的眼光看著我，我會偷你的心的。”碧吟霜深情款款的道，“你們這些人啊，真是不是自己的不心疼。還不快去救火？火勢蔓延到整座城可就是你們的不是了。”
“天枯妖女，我臨淵禁宗必定發動全派所有力量，誓將你挫骨揚灰！”
“挫骨揚灰嗎？我等著。”碧吟霜旋即一回身，斜著眼說，“不過，先看看你們的臨淵城變成一片灰燼好了。”
她出手飛快，仿佛無視四周的重重包圍，手心中赫然多出一道叫人不敢直視的光彩，像流動的鮮血，又有著太陽般的光芒。這小小的一點如果丟入城中，能將數以萬計的平民百姓征召進地獄。但她早就沒有心了，所以不會留情。
忽然眼前插進一條人影，絲毫不怕火焰的灼傷，直直的站在那裏而已。碧吟霜驚道，“獨孤夢？”
“收手吧，隨我回玄空山。”
“玄空山？”把血日妖炎暫時壓在掌心下，碧吟霜假意笑道，“那是哪裏，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獨孤夢保持著善意的笑容，“聽我說，這次你肯定會被抓的，臨淵城主的禁術通天徹地，你鬥不過他的。”
“上次我能從他手裏跑掉，這次依然能。如果你也想抓我，就試試看，如果不想，不要再耽誤我的時間。”
這丫頭每次都是笑，也許正是這一點才反倒不能讓人感覺到溫情，又靠近一步說，“我不會再讓姐姐殺人了！回玄空山，我保你一世太平。”
“真對不起。”碧吟霜在兩人之間落下兩把劍，神色凝重的道，“曾經我想要的就是一世太平，從不想卷入任何是非，可所有人都要我死。現在你的承諾，已經來得太晚。”
姐姐！碧吟霜的人影漸漸變成一個輪廓，直到在眼前消失。她這個時候還想問一句：那你要的，可有我能給的？
“嗬……”叫她來不及想，來不及做決定。一睜開眼，看到的依舊是那個碧吟霜，她趕緊抱住，瘋了似的將她抱住，直至看清身處的環境，才傻傻問到，“姐姐，我怎麽睡著了？”
碧吟霜並不抗拒這樣的身體接觸，反正她也已經抱了很久，“不知道啊。在一堆屍骨旁邊能睡得這麽安穩，也算你本事大。”
獨孤夢露出淺淺一個微笑，感覺自己又精神又有點糊裏糊塗。剛才那個夢實在真實得不像話。後知後覺的問，“你就這麽抱著我睡嗎，要是我這一覺睡了很久呢？”
“要是？沒有那麽多如果的事。”碧吟霜站起身，無所謂的道，“醒了。現在我們該走了。”
獨孤夢捋平衣服上的褶皺，見腳下的土坑還沒填平，遂問，“不把這兩具屍體埋了再走嗎？姐姐，我們是不是應該毀掉這東西？”
“什麽？這個？”碧吟霜晃了晃手裏的妖眼，不可置信的問。
獨孤夢笑道，“當然不是。是那塊刻字的石板。”
“留待後人慢慢看吧，也許哪一天，它變成一種正義。”
獨孤夢雙目圓睜，“姐姐是在開玩笑嗎？不管到了哪一天，拋棄生父、奪人骨肉的事情都不會變成正義的。”
“當整個世界都變為邪惡的時候就會。”碧吟霜冷冷的反問，“你能保證沒有那一天嗎？”
又是保證，現實和夢境好像重疊了。獨孤夢的嗓子眼裏湧上一股苦澀，說不出話。
碧吟霜見她一反常態，臉上原有的活力突變成了鬱鬱寡歡，倒是越來越接近後世那個獨孤掌門。心中頓生一股難以言喻的親近又梳離之感，暗道：前世從沒叫這丫頭順心過一件事，那麽這件事就順著她點吧。
於是騰出右手，再一次施展移山挪土決，將老人的屍體和石板掩埋得更深。
“掩得掉真相，卻掩不掉善惡。”碧吟霜一邊看著土石傾瀉一邊說，“阿夢，其實你也不必太多的糾結於此。因為對大自然來說，碾死一群螞蟻和殺掉一城百姓是沒有區別的，死掉的都是生命，關鍵看由誰去理解。我們人類富有同情心，又按著這種心情製定下許多自以為對的法律。其實世上本無對錯，是評判的人多了，才分出了好壞，但那些參與評判的本就有正邪，所以又沒了對錯。說到底，隻會有人看到勝負，不會有人看清是非。”
獨孤夢反駁道，“姐姐這麽說是不對的，忠孝信悌禮義廉恥是身為人的本分，我們有了這種本分，才與其它生物不同。儒聖孔夫子定下《三綱五常》為世人推崇，我覺得如果連這些都秉持不了，就沒有做為人的資格。”
碧吟霜笑了一笑，摸摸她的頭道，“上天剛剛創造人的時候，我們是什麽樣子？忠字怎麽寫？孝字怎麽寫？綱常倫理，誰認得？身為人的本分不過是讓自己活下去，連活下去都做不到，談何本分？”
獨孤夢的雙眉凝成一團，懊惱地道，“可是，就為了一顆內丹而丟棄父親的性命，不是太自私了嗎？”
“世界本來就是那樣的，隻是現在亂了。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是誰說的？人說的。所以我記著。”碧吟霜輕聲一笑，說出自己離經叛道的想法，“我倒覺得當年開派祖師的做法沒什麽錯。那一顆大妖內丹如果真讓他父親服下，憑老人的體魄，即便真能起死回生，也不過多活幾十年。而開派祖師則不一樣，他原本就有武學功底在身，取走妖丹以後定能發揮出最大的功效，如今玄家人血管裏流的元血就是明證。”
獨孤夢訝道，“你怎麽這麽說啊？他違背了倫常，其行為令人發指。”
“是的，開派祖師確實違背了孝道，因為他父親不願意就此死去。而開派祖師願意用他父親的一條人命換取人類的進步，他用這顆內丹淨化了整個家族的血脈，豈是小小的突破二字可以概括。如果老人當時意識到一顆妖丹對他子子孫孫的重要性，就不會帶著怨恨死去。這就是眼界的差距，究竟誰是偉大，誰是自私？如果當時中毒的是年輕的兒子，而搶奪妖丹的是老人，是不是你就會覺得這件事情並沒有那麽錯了？”
“怎麽會？”
“當然會。”碧吟霜把四周整理了一下，恢複到沒有任何人來過的狀態，看著那一副氣勢磅礴的妖骨道，“因為不管是什麽狀態的父子，關係好或壞，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父親對兒子有養育之恩，而兒子對父親來說，更像是一個隨時可以拿出去交換的籌碼。你看到大妖將本該賜予孩子的內丹交給了老人，就沒有想過這種行為有一絲絲不對，隻會覺得這是一種舍己為人的無私行為。可是幼獸呢？你沒有想過它失去妖丹的營養補給就會死，是吧？你沒有想過，你不認為大妖在這件事情上應該對幼獸抱有一點點愧疚。”
獨孤夢接近啞口無言，她的心理狀態本就不是很穩定，有些被繞暈了。她學過的道理很多，但她沉心劍術，並不能把頭腦中的一切搬出來使用。
碧吟霜繼續侃侃而述，“大妖和老人本就時日無多，這件事情所造成的後果就是稍微把他們的死亡時間提前了一點點。而開派祖師實質上為這兩個站在道義上的個體背了黑鍋，不僅失去了生身父親，還幫大妖養活了孩子，你可以想見，如果當初那隻幼獸跟著大妖進了妖閉空間，決計是活不下來的。我們的開派祖師已經做到最好，他是一個壞人還是好人，在這個時候，不重要了。人有的時候不得不承認，壞人對這個世界的貢獻比好人更多。”
也許人類在前行中自己把自己束縛住了，但是在潛意識中，所有人都寧願接受在罪惡中前進，不願接受秉持良心的倒退。
獨孤夢忽然哭喪著臉道，“那麽姐姐想做個怎樣的人，做一個好人，好嗎？跟阿夢一起做一個好人。”
碧吟霜覺得眼前的獨孤夢很反常，不甚在意的道，“我們先出去再說，至少我現在就是跟你一起。我沒說我要做個壞人，不是嗎？”
獨孤夢抓住碧吟霜的手，一下子抓得很緊很緊。似乎在很久以前就想那樣做了，久到靈魂深處再也不願放開這隻手。
“你做什麽？”碧吟霜猛然意識到，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問題，沒有可能出自獨孤夢。
獨孤夢深深凝視著她，用充滿感性的聲音說，“阿夢從很小的時候就想要一個姐姐，不管好壞，姐姐都不會騙阿夢的，是不是？”
“是，不管好壞，姐妹不能相互欺騙。”碧吟霜也將手一握，滿臉篤定。但心中卻是另一番對策：獨孤夢在獨孤家的身份特殊，不論父母親人誰都沒有把她當女兒養，所以她從沒感受過親情，可她心中未必不渴望。我隻需給她一點點溫柔，就能將這丫頭死心塌地的綁在我身邊，獨孤家遲早是她的，而她是我的。
但願這是一場永不會被揭穿的騙局，因為碧吟霜曾有一次撞見獨孤夢偷偷的在哭，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痛。
三綱五常論：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是為三綱；仁、義、禮、智、信，是為五常。一代大儒孔孟三的弟子們將師尊生平的一言一行編纂成一部巨著，其中的《三綱五常論》被視為調整規範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等人倫關係的行為準則，被用於教化天下、維護社會倫理。凡有悖此論者，皆會受到孔孟三的傳世弟子們的人道毀滅。於九千年前，孔孟三的再傳女弟子孟四娘以儒入道，創立經緯教，至今為天下七大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