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家夥

當涼爽的風,從西天連綿的雪峰上,鼓**而下,掠過西海沙洲的時候,所有的鳥兒都會歡叫著旋舞起來。

西海的水是甜的,這兒是鳥兒的家鄉。

在西海東南岸的騩山腳下,有桑木高聳入雲,當地人稱做窮桑。窮是言其大。窮桑樹上有神蠶數十,活九百歲結繭化蛾而升天。其金繭自掛窮桑樹上,不知其幾百千年。有族人擇而居之,以遮風雨而避暑寒,人謂其族人曰窮桑氏。

窮桑氏故老相傳,窮桑樹巔有金黃的巢,那是鳳凰巢。每五百年鳳凰來棲息一次。鳳凰到來的那天,天下所有的鳥兒,都會從四麵八方匯聚到西海之上,與鳳凰同舞同歌。

這是個暮春時節,天還不太熱,窮桑氏的少年們已經開始玩起了“滑溜葉”的遊戲。

他們攀爬到窮桑樹的高處,縱身躍起,昂起頭,展開四肢,讓身子貼著層層迭起的桑葉飛滑而下,直到跌落在碧澈的海水裏。

這是窮桑氏的孩子們最熱愛的一種遊戲。他們歡快地鬧著,笑著。特別在他們向下飛速滑行的時候,他們會發出一種尖銳的“呀~~咦咦~”叫聲,來表達他們心裏的快樂。

總會有笨蛋的孩子從樹上掉下來。

鷙就是那個比較笨的孩子。

繭屋裏長大的孩子,由於不食火的緣故,都比較瘦小。鷙生下來就比別的孩子長的高大。

因此他就笨。

他又從樹上掉了下來了。

當他掉下來的時候,他的尖叫聲就變成了慘嚎,而其它的孩子就會哈哈大笑起來。以前鷙從樹上摔下去,都會爬上來再滑。

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他摔下去以後就沒了音訊。

玩瘋了的孩子們,有誰會在意他呢。

直到分晚飯的時間,族長才發現鷙不見了。

鷙是個沒有媽媽的孩子,族長是他的婆母,也就是他的外祖母。這是個母係氏族。

聽說鷙掉下樹下沒回來,婆母就擔心啊,這孩子大概是被摔死了吧!?

天已經黑了,婆母隻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繭窩坐到天亮。

鷙這一次摔下去的時候,摔昏了過去了,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當他醒來,睜開眼,就看到了好大好近的一輪月亮。近到能看到月亮裏婆娑的樹枝,以及樹枝間飛來飛去的鳥兒。

他試圖站起來,但是渾身的疼痛使他重新躺下。這時他發現了自己躺著的這個地方,是那麽柔軟和溫暖。那種溫暖和柔軟輕輕地包囊著他,使他的疼痛減輕了許多。

就在這時,夜色中一雙赤紅的雙眼露了出來,緊緊地盯著鷙。

鷙的心裏一陣發毛,忍著痛向後縮了縮身子。那個家夥似乎感到了鷙的恐懼,把整張臉露了出來。那是一張似人似猿的臉,呲著牙,長著兩個大耳朵,臉上的表情象哭又象笑。

那個家夥慢慢地把攥著的手伸向鷙,鷙害怕地縮了縮身子。那手伸到鷙的麵前張了開來,手裏攥著的是三枚草果。鷙聽到了自己肚子咕咕的叫聲,猶豫著接過草果。

看到鷙接過了草果,那個家夥就發出了吱吱哇哇的歡快的叫聲。

鷙能聽出那是種高興的叫聲,於是他狠命地啃了一口草果。

一陣風吹來,鷙感覺自己躺著的地方在輕輕地晃動。那個家夥隨著風就飄揚了起來,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就悠悠地落在了鷙的麵前。

這是個長著長長的手臂,渾身無毛的醜陋的家夥。在月光下它的動作非常非常的柔美。

鷙問那個家夥:“是你把我帶到這兒的?”

那個家夥拚命地搖頭。

鷙再問:“你為什麽給我果子吃?”

那個家夥還隻是搖頭。

鷙有些疑惑。他突然指著月亮說:“那是月亮?”

那個家夥還是拚命地搖頭。

鷙明白了,你問他什麽他都會搖頭的,也許他一句都聽不懂。想到這裏鷙覺得這倒是很有趣的,就裂開嘴笑了起來。那個家夥看到鷙笑了,就吱吱哇哇地叫了起來。

吃了兩枚果子的鷙還是餓,那個家夥耍花活似地從背後又拿出了三枚果子。

那個家夥看著鷙吃完果子,迎風打了個旋,飄走了。

風又吹來了,鷙躺著的地方便象搖籃一樣搖晃起來,在那種溫柔的包裹中,鷙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了,閉上眼,不一會就睡著了。

不知道是被暮春的太陽烤醒的,還是被鳥兒吵醒的,鷙睜開眼,先看到的是刺眼的太陽。然後,看到的是站成一圈,圍著他的鳥。鷙沒見過這種鳥,他們長著藍白相間的羽毛,長長的白色的鳥喙,頭上是紅紅的冠子。

鳥兒們正圍著他嘰嘰喳喳地好象在商量著什麽。

鷙試著坐起了身子,身上好多了,但頭還是撕裂一樣的痛。鷙想,昨天是摔壞了頭啊。坐了一會,頭痛的還是不行,他又重新躺了下來。

太陽越升越高。鷙被太陽烤著,鳥兒吵著,頭還痛著。他實在忍受不了啦,就大喝一聲:“別吵了,我快要渴死了啦!”他喊完以後,鳥兒們就停下了叫聲,它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然後一個接一個就飛走了。

鳥兒飛走了,鷙才想起來,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啊?他看著這個金黃的像窩一樣的地方,忽然覺得非常熟悉。他顧不了疼痛,連忙爬起身來,攀上了這窩的邊緣往外一望。他整個人都呆住了,下麵是一望無際的白雲,遠遠地鋪展到天邊,唯一能看到的就是窩周圍綠色的桑葉,還有就是很遠很遠處的雪山。

完了,鷙想,難道我是在鳳凰巢裏。這下完了,我怎麽上來的?我怎麽下去?

這下完了!心裏想著,又滾回到了窩裏。

在窩裏躺著,頭痛似乎又好了一點。鷙想,我怎麽到這裏的。我是“溜葉滑”的時候摔下來的,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這了,我不可能往天上摔啊。是誰把我弄到這裏來的?他想到了姆媽,他想到了族裏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啊,族裏是絕不允許有人向鳳凰巢攀爬的。在窮桑人的心裏鳳凰巢是神聖的居所,不可褻瀆。

想又想不出來,鷙的頭又疼了。掛在天上的太陽越來越象一個大火球。鷙淌起了汗,他想喝水,他想吃果子。想起了果子,他就想起昨夜那個給他果子吃的家夥。

那是個什麽家夥,難道是猦(fēnɡ)牳(mǔ)?!

族裏傳說,從這裏往西翻過九道山,有個叫猦嵱(yǒnɡ)的地方,長著楓櫻樹。在樹上生活著一種叫猦牳的家夥,無風的時候他們甚至都無法走路,一但一陣風吹來,他們就能隨風飛揚。白天就在楓櫻樹上睡覺,太陽下山了就隨風到處遊**。見到有誰家的孩子沒有看好,他們就抱了去養,等養大了養胖了,再把孩子吃掉。

想到這裏鷙就有些害怕了。

正在他害怕的時候,那群鳥兒們又飛了回來。它們排著隊飛到鷙的麵前,一一地把鳥喙伸到鷙的嘴邊。

鷙幹裂的嘴唇感覺到了水的清甜。是西海裏的水啊,是西海裏甘甜的水!

涼爽的晚風吹來,讓煩躁了一天的鷙,平複下來。

心裏不煩躁了,憂慮又從心底升了上來:我怎麽下去啊,難道我就在這裏等著猦牳把我吃了。

他正這樣想著,那雙閃著紅光的眼,又從鳳凰巢的邊上露了出來,趴在巢的邊沿上望著鷙,臉上又象哭又象笑的表情,讓鷙害怕起來。

他們對望著,那個家夥可能是感覺到了鷙的恐懼,慢慢地把手伸了過來,手裏放著三顆草果。饑餓的鷙抓過來就吃。等鷙吃完了三顆,另外一隻手又慢慢伸了過來,又是三顆草果。鷙接了過來,沒吃,他想起了養胖了養大了再吃的傳說。他呆呆地望著麵前的這個家夥,心想:就這個這麽瘦弱的家夥,他怎麽吃我?如果是在地上,我馬上把它捉了,扔西海喂魚去。等他把我養大了養胖了,我就先把它吃了。想到這,他的心裏就安頓了。管他去,先吃飽再說。

看到鷙吃完了草果,那個家夥又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高興的叫聲。

月亮升起來了。

離月亮多近啊,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在月亮明亮的光輝下,星星就像是散落在天上的露珠,閃著弱弱的光,又像是一個個朦朧的淚眼。姆媽說,窮桑人死後,靈魂會有指路鳥引領著飛上天空,在璀璨的星空之中,有一方聖潔的樂土,到那裏就能見到死去的親人,那裏是窮桑人最終的樂園。可我在這鳳凰巢上也看不到啊。

鷙看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那個家夥在看著鷙。

又一陣風吹了過來,在這高高的窮桑樹上,暮春夜的風讓鷙感覺有一絲寒意。那個家夥又隨著風兒飄揚起來,他的身體是那樣的柔,它的姿態是那樣的美妙。鷙看的癡了,它的身體真是輕靈啊。它迎著風往上飄的時候,整個身體就象沒有骨頭一樣,柔軟地就象能把風纏繞起來。

看著看著,鷙的心思就又回到自己怎麽從這裏下去的念想上來,歎了口氣,心裏隻會發愁,卻想不出好的辦法。他閉上了眼,唉,睡覺吧,看樣子現在它不會吃我。

天剛亮的時候那群鳥兒又來圍著他嘰嘰喳喳地叫著。鷙猛地坐起身來,那群鳥就轟地一聲飛走了。

等鳥兒們飛回來的時候,它們就不叫了,圍著鷙翻飛著。鷙把頭半仰起,鳥兒們便把鳥喙挨個地遞進鷙的嘴裏。

喂完水,鳥兒們並沒有飛走,而是一會兒在鷙的頭上盤旋,一會兒繞著巢沿飛行。鷙很納悶,爬到了巢沿上往下一望,他驚呆了。沒有了雲彩,遠處的青山層層迭嶂,下麵的西海閃著碧綠色的柔光,巢的下麵就是蒼翠的桑葉,層層迭迭一直鋪向遠處的西海。

真美啊,鷙現在知道,他確確實實是在窮桑樹的鳳凰巢上。

那群鳥兒在鷙望著西海的時候,就排成了行,依次貼著巢下麵的桑葉向下飛去。它們左拐右拐地一直飛到了窮桑樹葉鋪展到的西海的海麵上。然後再向上,飛向了遠方。

鷙呆呆地看著,原來從上往下看,鳥兒們的飛真是美啊。

身體好多了,頭也不太痛了,鷙開始尋摸著怎麽從這裏下去,他不能一直待在這上麵啊。

他沿著巢轉了一圈,結果很失望,圓形的巢,從邊沿巢弧形通向巢底,這柔軟的巢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編出來的,撕扯不動,根本沒有下手的地方。

除非往下跳能落到個樹幹上,但是這層層迭迭的樹葉,根本就讓人看不到哪裏有樹幹。

唉,就算有根繩子都找不到個地方係,鷙想。

沒有指望了。無奈中鷙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巢裏……

白天有鳥兒們送來水喝,夜裏有那個家夥送來草果吃,日子就這麽過著。

一天晚上,那個家夥拉著鷙的手,讓鷙也象它一樣隨著風舞動。苦悶至極的鷙,也就顫顫歪歪地站在鳳凰巢的巢沿上,亦步亦趨地模仿起那家夥的動作。一天天過去,鷙的身體不再僵硬,柔順的肢體動作使他心感歡悅,他學的起勁而認真。到後來,他已經能從巢的這沿,貼著巢內壁滑到巢的那沿,而且能借著雙臂的力量,在空中翻個跟頭穩穩地落在巢沿上。

鳥兒仍然在清晨來喂水,喂完水仍在他的頭上盤旋。當鷙攀上巢沿的時候,鳥兒們仍會沿最初的那個路線,貼著桑葉飛向遠處的西海,再飛向遠方。

暮春終要過去,炎夏很快到來。在這高高的鳳凰巢裏,自己早晚會被太陽炙烤而死。

我不能死在這裏啊!

鷙想起了姆媽,想起了那些經常嘲笑他的小夥伴們。想起有一次,西海裏的魚咬住了他的腳,把他向海水裏拖。小夥伴們拉著他的雙臂,往岸上拉,海水差點把他嗆死。最後小夥伴們把他拉上了岸,還捉了一條大混子魚。想起,族裏不允許生火,他和小夥伴們偷偷地從騩山人的火塘裏引來火種,在山坡上烤熟的香噴噴的雉雞。想著想著鷙就要睡著了,就在他要睡著的時候,似夢非夢中他在滑溜葉。猛然驚醒,鷙的心裏突然閃出了一片光亮。他在心裏把鳥兒飛行的路線,和那個家夥教他的動作想在了一起。

哦,他們是想讓我,象“滑溜葉”那樣從這裏滑下去嗎?

我能滑下去嗎?他想起了第一次滑溜葉的時候,自己不敢跳,是個名叫隼(sǔn)的大孩子把他推下去的。

鷙不敢想了。應該是那個家夥把我弄上來的,我一定要從它身上想辦法。

太陽落山了,那個家夥來了。鷙吃完了果子,趁它不備猛然扭住了它的雙臂。那家夥沒什麽力量,但讓鷙沒想到的是它的身上很滑。當鷙抓到它的時候,它抬起雙腳往鷙的胸脯上輕輕一蹬,就“哧溜”一下滑了出去。在空中一個翻身就麵朝著鷙趴在了巢沿上,嘴裏還唔唔呀呀不知道在叫著什麽。

“是你把我弄上來的,你要把我給弄下去!”鷙喊道。

那東西似乎什麽都不明白地搖著頭。

“你不把我弄下去,我就殺了你!”

那東西還是搖頭。

鷙又撲上去要抓住它,那東西哧溜一下穿過巢底,從巢的另一邊露出通紅的雙眼,唔唔呀呀地怪叫著。

“你要是不把我弄下去,我就從著這裏跳下去,摔成爛泥,讓你也吃不成我。”鷙邊說著邊攀上巢沿裝作要跳下去的樣子。

那東西還是在拚命地搖頭。

“你把我弄下去吧,我給你捉兔子,捉雉雞,到秋天了,采很很多的果子給你吃。”鷙滿臉堆笑地說。

那家夥還是搖著頭。

“好吧,你再教教我怎麽滑行好嗎?”

那東西大概聽懂了這句話,它躍上了巢沿。鷙走到了它的身邊,把手伸給了它。當他倆的手握在了一起的時候,鷙猛一使勁,把它拉到了巢底,然後撲上去把它壓在了巢底,抱住了它的腰。

鷙是想用雙臂匝住它的腰,看它還往那跑。鷙又錯了,那東西不光是身上滑,而且它好象還真沒骨頭。仍然是哧溜一下就從鷙的身下滑了出來,飄上了巢沿,也沒吱聲,回頭看了鷙一眼,就飄下了鳳凰巢。

那個家夥沒有再從巢的另一邊探出頭來。鷙歎了一口氣,他知道那個家夥走了。

鳥兒還是每天來喂水,那個家夥已經三天沒來了。那個家夥三天沒來,就是說鷙也已經三天沒有東西吃了。在第三天的夜裏鷙決定自己滑下去,就算跳下去摔死比在這裏餓死曬死強。鷙仔細地想了想那個家夥在風中飛揚的動作,那個家夥並不能迎風直上,它總是忽高忽低地飛,似乎是一節一節地往高處飄。他又想到了鳥兒們飛走的路線,那些鳥兒們也不是一直就往下飛,直接飛到西海上的,它們是七拐八回著飛向西海。

他又想到和族裏的孩子們一起玩滑溜葉的時候,好像隻有他一個人是悶著頭直接衝向海裏的吧。

想到這他似乎明白了很多。

這麽說那個家夥並沒有力量把我這高高的鳳凰巢上來,那麽是誰把我弄上來的?那個家夥又是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那些鳥兒們又是誰讓它們給我喂水的?

鷙想不明白。

天亮了,天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雲彩,渾圓滾燙的太陽一大清早就把鷙給烤的渾身是汗。鳥兒們喂完水飛走的時候,鷙仔細地又看了鳥兒們飛行的路線,然後用心過了一遍又一遍。

在太陽升到自己的頭頂的時候,鷙在巢的邊沿上,試著跳了幾下。餓了幾天,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倒是輕快了許多。

他昂起頭衝著遠處連綿的群山,“嗚~~哦~哦哦~”地喊了幾聲,然後一咬牙,縱身躍了下去。

滿眼綠色的桑葉撲麵而來。鷙伸開雙臂,張開雙腿,盡量抬起頭,讓身子貼住葉子,往下滑。速度越來越快,該轉彎了,他猛然扭動腰肢,努力使身體改變方向。現在是往上走了,身下的葉子被他壓得沙沙作響。向上,速度慢了,身體就往桑葉裏沉。又該轉彎了,鷙“喲呼”一聲,扭動腰肢,身體轉了個彎又開始向下滑去。

第五個彎轉過去的時候,鷙知道自己成功了,他興奮的發出了族裏的孩子在滑溜葉的時候發出的“呀~~咦咦~”的尖叫聲。

鷙往下滑著,那尖銳的叫聲就在遠處的山穀中回**著。

當鷙撲通一聲落入西海的時候,他的心就像他濺起的水花,光閃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