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亂奘停好車,把沙門留在車裏,步入黑暗。

半夜兩點多。

一下車,亂奘便聞到了風中的血腥味。

因為修行仙道,亂奘的嗅覺比常人靈敏十倍,還可以屏住樣沒什麽稀奇。在仙道的發源地——中國,甚至有仙人能在水中呼吸長達十五分鍾,剛才他就是靠這招撿回了小命。不過這也待半年之久。有記錄顯示,在明治之前的日本,也有仙人一到夏天便在水裏睡上半天的午覺。

不光有人血的氣味,還夾雜著動物血的氣味。

亂奘撒腿就跑,堪比大型肉食動物。

血液在沸騰。

深山老林,不見民宅。

前方隻有一間舊時的燒炭人待過的小屋,那便是女人和她父親的藏身之處。她父親決心報仇後,低價甩賣了自家的房子,通過熟人租下這間小屋。

在黑暗中狂奔的亂奘注意到有什麽東西追了上來。那不是人會弄出的動靜。

他停下來誘敵深入,追來的東西自背後發動襲擊。

亂奘身子一沉,自下方踹向那東西的腹部。

尖叫聲劃破黑暗,隨即消失。

隻聽見“咚”的一聲,沉重的肉塊落地。

是狗。

那條狗襲擊了亂奘,而亂奘一腳踹飛了它。

用的是亂奘所謂類似八卦掌雛形的招式。

中國功夫的不少招式與流派都起源於仙人,八卦掌和太極拳也不例外。

很多人都聽說過,被稱為“忍術”的技藝是通過來自中國的仙人傳入日本的。據說,現在台灣地區還有很多從大陸過去的仙道傳人,亂奘的招式也是從他們那裏學來的。

某種氣息自黑暗深處滾滾而來,將亂奘籠罩。

不知不覺中,他已被無數條狗包圍。狗見了亂奘竟一聲不吭,這著實令人毛骨悚然。它們一齊撲來,亂奘用粗壯的胳膊甩開它們,用腳踹飛它們。一眨眼的工夫,便有幾條狗倒地不起。

然而,狗的攻擊分外執拗。

仿佛受了某種力量的操控。

隨著戰場的逐漸轉移,亂奘發現了幾條並非死在他手上的狗,以及幾具人的屍體。

亂奘身上被狗的獠牙撕開幾個口子,鮮血直流。四周灼熱如火,疼痛和熱氣反而讓亂奘恍惚起來。他覺得自己正在為沒能救回那個女人而遭受懲罰。

亂奘來到一棵樹下時,突然有人加入了他的戰鬥。那人竟是從樹頂跳下來的。

他一襲白衣,手持棍棒。

“亂奘先生,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來人竟是玄角。

握在他手中的是錫杖。

錫杖的每一次揮舞都能準確放倒一條狗。功夫了得。

亂奘解決掉最後一條狗。

總共有三十多條。

這年頭已經看不到這麽多野狗了。有些狗甚至戴著項圈。“結束了。”玄角說道。

“你也在啊。”

聽到這話,玄角似乎在黑暗中笑了笑。

“嗯。”

“為什麽要過來?”

“因為查到了惡鬼的真身——”玄角的嘴角勾出一抹笑。

肯定是監視亂奘家的人看到了那個女人的長相,將她的身份匯報給了丹波。憑丹波的本事,隻要有這點線索,就足以查出她父親的所在。

“你好像不是來勸我罷手的。”

“我接到的命令是‘殺了他’,結果剛到這兒就被野狗襲擊了。同行的都被幹掉了,隻剩我一個,隻能逃到樹上,苟延殘喘。好在你來了,我也得救了。”

玄角用“わたし[1]”稱呼自己,聽著略有些古怪。

“你知不知道我經曆了什麽?”

“不知道。”玄角如此回答,看來是真的一無所知。

“我決定跟丹波對著幹。”亂奘低聲撂下這句話。

“對著幹?”

亂奘簡要講述了之前發生的種種。

“哦……”

“如果你要殺那個女人的父親,我就得跟你打一架了。”殺氣瞬間凝聚在亂奘的全身。

等量的殺氣也充滿了玄角的身體,卻又突然消失。

“算了吧,我可不覺得自己有勝算。”

“那就拿不到丹波老爺子的錢了。”

“沒關係,和你交個朋友好像更有趣一點。”他爽朗地笑了。

好一個妙人。

“那就沒轍了。”亂奘說道。

殺氣同樣從他體內消失。

“啊?”玄角一臉莫名。

“片刻前,我還火冒三丈,氣到跟你打一場也無所謂。”

“這話說得可真嚇人。”

“你卻說無意與我交手,聽得我神清氣爽,也不想跟你打了。事已至此,隻能相信你的說辭了。如果你打算先哄住我,再找機會下手,搞不好真能成。”

“你的意思是——真死在我手上也沒轍?”

“沒錯。”亂奘撓了撓頭,抬頭望天。

他意識到自己此刻異常清醒。清醒歸清醒,卻有一股冰冷的憤怒留在胃裏,好似腫瘤。

——丹波不可饒恕。

隻剩這個念頭。

無論如何,都要幹掉丹波。這是亂奘第一次對他人萌生殺意。

不過,有一個人比誰都有權利殺死丹波。

“要不要一起去?”說著,亂奘邁開步子。

玄角緊隨其後。

——幾分鍾後。

兩人來到燒炭小屋前,屋裏瘴氣滾滾,裏麵的人肯定已經察覺到了亂奘他們的靠近。

小屋包藏著詭異的沉默。

盤踞著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能量。

亂奘衝著小屋喊道:“我不是你的敵人!我帶來了你想要的東西。”

無人回答。

他讓玄角退避,迅速拉開木門。

就在這時。

轟!

一團駭人的氣伴隨著轟鳴砸向亂奘的全身,亂奘痛到仿佛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暴露在滾燙的空氣中。

如果亂奘不會“發勁”,怕是會跟那晚的玄角一個下場。

所謂“發勁”,就是瞬間釋出體內的氣。

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掩蓋氣的爆發是何等劇烈,亂奘壯碩的身軀被幾乎擁有實體的壓力頂得大幅後仰。

爆炸平息後,小屋內寂靜無聲,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是一種空洞的死寂,不同於先前的沉默。

亂奘緩緩進屋。

小屋土間[2]的正中央有什麽東西。

亂奘點亮打火機。

小屋內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睡袋、飯碗和收音機擺放整齊,浮現在火光中。

它坐在小屋中央。

起初,它看起來像個孩童大小的木偶。但它並不是木偶。

“木乃伊”應該是最貼切的叫法。那是一個人,而且片刻前還活著。

那正是惡鬼的本體,也是那個女人的父親麵目全非的模樣。

“他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亂奘想起了那個女人的話。

眼前這個男人確實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用了死反魂之法?”身後響起玄角的聲音。

死反魂——這是一種通過消耗自身的肉體與生命實施的咒法。將身體逼到死亡的邊緣,將自己感受到的饑餓和痛苦全部注入咒法。在此過程中,他恐怕隻喝了一丁點水。

原來是這樣……亂奘心想。

那個女人看著父親一天比一天虛弱,擔心他在大願得償之前死去。父親死了,仇人卻活著——還有什麽更能讓這對父女不甘呢?

父親的衰弱令她產生了危機感,不惜冒險偷來頭發。因為如此一來,便能加速仇人的死亡。

如今,女兒死了,父親也死在了這裏。

驚濤駭浪般的憤怒貫穿亂奘的全身。

“就在剛才,你女兒也死了。”亂奘喃喃自語。

豈有此理。

他心想:“我必須替他幹掉丹波。幹掉另一個惡鬼。”

這時,玄角低聲說道:“快看!”

他指著父親幹枯的臉。

抬眼望去,父親瞪大的雙眼竟流出一滴模糊難辨的淚。也許他聽到了亂奘的聲音,得知了女兒的死訊。

“還活著?”亂奘問道。

他將手掌放上父親幹癟的身體,注入全身上下的氣。

“我也幫一把。”玄角站在亂奘身邊,同樣將手放在父親身上。

“這是丹波父女的頭發。”亂奘將手帕包裹的頭發放在化樣作“木乃伊”的父親身上。那具身子微微一晃,隻見“木乃伊”站了起來,嘎吱作響。它抬起頭,那張臉分明就是那晚窗外的惡鬼。

說時遲,那時快,“木乃伊”的身體膨脹起來,全身籠罩在炫目的磷光之下。“木乃伊”化作發光的惡鬼。

它放聲大笑,笑得那樣開心。磷光愈發膨脹,如爆炸一般耀眼。

巨大的光團中鑽出木乃伊,化作一道火柱,衝破屋頂,升入空中。

磷光中發出響亮的笑聲,在半空中停頓片刻,然後在黑暗中逐漸凝結,呈現出惡鬼的形態。

惡鬼身披朦朧的磷光外衣,發瘋似的舞動,欣喜若狂。

突然,它停了。

隨即以雷霆之勢衝向西邊的天空。

西邊正是丹波善之助的別墅所在的方向。

在那一刹那,亂奘看到發光的巨大惡鬼奔馳於天際。

光芒淡出視野時,亂奘和玄角的腳邊隻剩一具幹癟的小木乃伊,別無他物。

注釋:

[1] わたし是偏女性的自稱。

[2]室內未鋪設地板的區域,可不脫鞋行走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