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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入眠。
三澤秋男在睡袋中輾轉反側。
饑腸轆轆。
餓到極點。
今天一整天,他隻吃了一包方便麵、一根薩拉米香腸,外加一個檸檬。
方便麵當早餐,香腸切成兩半,一半當午餐,另一半當晚餐。檸檬則是白天邊走邊啃的,連皮一起吃。
除此之外,他在睡前喝了一杯加有大量蜂蜜的紅茶,隻是這沒法算進吃下的東西裏。
除了水,咽進肚裏的僅此而已。
他並非在睡袋裏躺了一天。
而是背著三十公斤的行李,在山中走了一天。
三澤今年三十二歲,而且身材比較高大。對他來說,今天吃的所有東西加起來,都不及平時的一餐飯。
兩塊打火機大小的奶酪,半打袋裝蜂蜜——足夠給兩杯紅茶調味,三個茶包,一塊巧克力,一把葡萄幹。
剩下的吃食寥寥無幾。
他很餓,卻不敢動。
因為他不確定明天能不能走到有人住的地方。就算走不到,隻要能找到山間小屋,或是遇到其他登山客,就能搞到一些食物,但他不能把身家性命都賭在這一絲希望上。
畢竟,明天的情況搞不好會和今天一樣。
最好在明天太陽下山前走出去——三澤心想。
明天上午,他應該能走到從藏六嶽小屋通往藏六合流點的登山道。
即便不湊巧走到了登山道的半道,隻要再往山下走兩個小時,便是合流點。
上山公交的終點站就設在那裏。
那裏是藏六嶽登山道的入口。車站跟前隻有一家小賣部,但至少能吃上山菜蕎麥麵和咖喱飯之類的東西。
三澤認為,走到那裏還是不成問題的。
但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畢竟,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確切位置。
隻知道這一帶應該在雲見嶽與藏六嶽之間的棱線附近,是離藏六嶽更近的東坡。
他本打算在山上待四天三夜。
在山間小屋住一晚,剩下的兩晚睡帳篷。
誰知,行到半路,突遇大雨,不得不在小屋多耗一晚。
這座山很深。
要是繼續走既定路線,無論怎麽趕路,都不可能在原定的日期返回。
三澤是個工薪族,一天工都曠不得。
於是他決定在山脊中途放棄藏六嶽,直接下到藏六合流點。
山脊上有一條下山的路。
隻是地圖上沒有標注。
藏六嶽東麵有一片石坡,人稱“藏六嶽拱壁”,在這條山脈中享有盛名。
那是攀岩者專用的路,沿山脊走的登山客一般是不會走的。
藏六合流點和藏六嶽之間的登山道上,形成了一條通往拱壁正下方的窄道。
那並非人工修整的路。
而是被前往拱壁的人自然而然走出來的路。
更接近獸道。
路時不時地被碎石坡和草叢截斷,還與獸道相交,所以很容易迷路。
專業登山書籍上有這條路,但它不會出現在普通地圖上。
山間小屋的管理員為三澤畫了簡單的示意圖,於是他決定走那條路下山去。
從山脊上下去的路口倒是好找。
為攀岩上山的登山客若是碰上了雨天,就能走那條路繞去山脊,而不必翻過拱壁。
隻見一塊表麵長有地圖狀苔蘚的巨岩上,用油漆畫著一個圓圈。
小屋管理員也勸過他,說路口好找,但前麵著實不好走,老手都很容易迷路。可若是就此作罷,走既定路線下山,就趕不及回去上班了。
明知路險,卻不得不走。
就算真迷了路,以致中途露宿,第二天再折回來就是了。最後的結果和走既定路線並無不同。
畢竟這不是會因為迷路而丟掉小命的山脈。
而且現在是夏天。
露營裝備一應俱全。
實在走不出去,大不了回頭上山,總能回到原來的山脊路。吃點苦不要緊,“迷路了往上走”才是登山的鐵律。
——三澤下山前已經把思想建設做到了這個地步。
他一大早就離開了小屋。
原計劃是走兩個小時再吃早餐。
放下登山包,準備吃點東西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忘了拿囑咐管理員準備的早餐和午餐要吃的飯團。把包翻了個底朝天,都找不到那兩個報紙裹著的包袱。
管理員把東西遞過來的時候,他正在穿登山鞋。
“放這兒了。”
還記得管理員把東西放在了三澤坐著的門口木地板上。
剛係好鞋帶,三澤便認定東西已經收進了包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屋。
最明智的辦法當然是原路返回,卻也意味著要折損四小時的時間。當時他還有信心,覺得自己不至於迷失方向。
繼續沿路下山的話,時間便綽綽有餘,上末班車之前吃一碗蕎麥麵還是來得及的。
手頭的食物並不充裕。
勉強夠吃一天。
保險起見,他決定省著點吃。
架起行軍爐,用便攜炊具燒了些水,吃了一包方便麵。
直到正午時分,三澤才意識到自己迷了路。如果一切正常,他本該在一小時前走到連接藏六嶽和藏六合流點的登山道。
下山途中,小路有數處中斷。
興許是在某處誤入了獸道。
輾轉難眠的三澤暗暗咒罵自己的粗心。
如果能看到藏六嶽的山頭,就能根據它的角度確定自己的方位,奈何他已深入山坳,反而看不到山頂了。
而雲杉和冷杉匯成的原始森林無邊無際,直讓人望林興歎。
三澤躺在睡袋裏,為天黑後繼續趕路而追悔莫及。
搞不好他已經走上了登山道,卻無知無覺,就這麽穿了過去。一旦迷路,就會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失去信心。各種疑念湧上心頭——
難以入眠。
饑腸轆轆。
風好像越來越大了。
山毛櫸的樹梢在帳篷上方的黑暗中喧鬧。
那聲響仿佛是三澤心中挫敗感的寫照。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倒著拽進了山林深處。
冷得夠嗆。
三澤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他認為此處的海拔可能在一千五百米至兩千米之間。盡管迷了路,但他好歹可以根據雲杉、冷杉和山毛櫸等植被及迄今為止的種種情況綜合得出這一判斷。
八月下旬——
雖說是高山的夜晚,但畢竟還是夏天。
況且,人還鑽在睡袋裏。
照理說是不該覺得冷的。
大概是累壞了。
沒吃飽,外加極度疲勞,要是再淋個雨,在夏天的山上“疲勞凍死”也不是天方夜譚。
可他又不覺得自己的身體被逼到了這個地步。
“……媽的。”三澤暗暗罵道。
真想把五六份熱騰騰的拉麵倒進水桶大小的碗裏,把臉埋進去大快朵頤。
一旦在腦海中勾勒出這樣的畫麵,便一發不可收。
來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倒上加足蔥花的納豆,再撒上新烤的海苔。
醬油的味道和納豆的口感在口中再現。
接著是啤酒。
牛排、沙拉、冰激淩、味噌湯、烤魚、天婦羅……
三澤愛吃的和不愛吃的在腦海中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好冷。
似是帳外黑暗中的風聲。
低沉的轟鳴聲震撼山河,接著是哨聲般的高音,還有樹梢沙沙作響——
三澤忍無可忍,把手伸向了登山包。
他要把一塊奶酪放進他的肚子裏。
本打算拿一塊奶酪吃。
掏出登山包裏的奶酪,狼吞虎咽。
奈何嘴巴一動,區區一塊奶酪又豈能過癮?剩下的奶酪、葡萄幹、巧克力——他把包裏能找到的東西通通掃**幹淨。
即便如此,饑餓感仍無緩解的跡象。
有些不對勁。
好冷。
風聲已明顯變成了暴風雪的呼嘯。
感覺有某種東西自山林的黑暗深處步步逼近,將他籠罩。
仿佛有人踮著腳站在帳篷頂上,狂舞不止。
有人在搖晃帳篷入口的布料。
不同於風的動作,使帳篷的布料向內大幅彎曲。
有人想進來。
“誰?”三澤問道。
脖子上的汗毛根根豎立。
輕響傳來。
三澤知道那是什麽聲音。
那是帳篷入口的拉鏈自外側被緩緩拉下的聲音。
在聲響停止的同時,入口向內敞開。
一團白色的東西猛然砸向三澤的全身。
那是冷空氣中的暴風雪。
無數雪塊抽打著三澤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