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夜裏十一點——

毗鄰鬧市的這條街上冷冷清清。

放眼望去,整條街上隻有五六個人影。而兩條街開外的地方,盡是燈紅酒綠與洶湧人潮。

鬧市的喧囂陣陣傳來。

視線可及的光亮,不過來源於路燈和稀稀拉拉的酒館燈光。

為數不多的燈光,反而將這條街襯托得更加冷僻。

唯有一處,亮著與酒館無緣的燈。

一棟並不算大的商鋪樓的三層。

室內的燈光照亮了那一層的窗戶。上麵有一行字貫穿左右——“圓滿信貸”。

樓對麵是個巷口。一個男人站在巷口的角落,緊盯三層的燈光。

正是九十九亂奘。

亂奘正在等待。

等待伊澤走出那棟樓。

他花了一整天,總算打聽到了伊澤的所在。

聽完筱塚的敘述,亂奘認為他必須盡快查明由美子的下落。

亂奘表態後,筱塚問道:“您的意思是……由美子是幕後黑手?”

“我可沒斷定,隻是存在這種可能罷了。”

筱塚說由美子的頭發看起來像蛇,可亂奘總覺得哪裏不對。

“你不知道由美子在哪兒?”

“不知道。畢竟她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不過大概三年前,我聽說她好像要結婚了。”

“結婚?”

“是伊澤特地打電話告訴我的,故意找碴罷了。也許伊澤知道由美子在哪兒。因為我把他打發走之後,他還追著由美子到處跑——”

亂奘打電話去伊澤的公司。

接電話的是伊澤的老同事。他告訴亂奘,伊澤早在七年前就已經離職了。

細細算來,當時他和由美子分手還不到一個月。

亂奘把這位老同事約到附近的咖啡廳,以便了解更多細節。

“有些事在電話裏不太方便說——”

老同事如此鋪墊之後,娓娓道來。

伊澤確實拿了筱塚給的五百萬,卻隻把其中的一半還給了高利貸。

剩下的兩百五十萬通通拿去賭馬,輸了個精光。

於是他再次挪用公款,卻被抓了個正著,被迫離職。

老同事表示,他也不清楚伊澤的下落。

不過他報了幾個名字,說他們有可能知道。

亂奘一一拜訪,終於打聽到了伊澤的所在。

他胸前的口袋裏裝著幾張伊澤的照片,正是走訪伊澤的熟人時搞到的。

不一會兒,三層的燈光熄滅。五個人走出樓門。

伊澤也在其中。

亂奘悄無聲息地移動,仿佛靈巧的野獸,從他們背後跟了上去。

步履輕盈,與壯碩的身軀極不相稱。

那群人完全沒意識到亂奘的存在,直到亂奘開口。

換作被食肉動物襲擊的食草動物,怕是早就一命嗚呼了。

聽到亂奘的喊聲,那群人周身一顫,齊齊回頭看去。

有人把手插進口袋,有人壓低重心,擺出迎戰姿勢。

興許是剛喝過酒,他們呼出來的氣帶著輕微的酒味。

“你是誰?”右手插進外套口袋的男人問道,眼神宛若鬣狗。

他投來警覺的視線,上上下下掃視亂奘的巨體。

“我叫九十九亂奘,想跟那邊的伊澤先生聊聊。”

“伊澤?”那人側眼瞥了瞥人群中的伊澤,“有何貴幹?”

伊澤一直把手插在西裝褲口袋裏,細細打量亂奘,似乎在努力回憶對方是誰。

體格很是瘦弱。

眼睛跟畫裏的狐狸一樣細。

“別回憶了,我這張臉不在你的熟人列表裏。找你是為了跟你打聽一個叫由美子的女人。”

“由美子?”

伊澤目光一僵。

“嗯,我想知道她人在哪裏,在做什麽。”

“嗬……”伊澤誇張地睜大眼睛,表情卻依然僵硬,“你打聽由美子幹什麽?”

“一點雞毛蒜皮的瑣事,沒什麽好說的。”

“那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伊澤對著人行道吐了口唾沫。

“看來你是知道的。”

“……”

“幫個忙唄。”

“我不想說。”

他的語氣愈發固執。

“別纏著他不放!”手插兜的男人說道。

聲音狠勁十足。

“在纏人這方麵,咱們是彼此彼此啊。高利貸討債人之難纏可是有口皆碑的,‘圓滿信貸’的討債人更是名聲在外——”

“你找死啊!”

凶暴的殺氣在人群中湧動。

那眼神是如此駭人,守法公民被他們一瞪,怕是會嚇到卵蛋縮水。

“我這人天生嘴臭,如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亂奘滿不在乎地說道。

聲音裏甚至帶著幾分雀躍。

“認識筱塚敬介吧?我聽說你還特意打電話給他,告訴他由美子要結婚了。”

亂奘一報出筱塚的名字,伊澤頓時麵無血色。

“你是筱塚的人?”他的眼角都吊起來了。

“我想把這人打趴下,兄弟們幫個忙吧。”伊澤用僵硬的聲音對夥伴們說道。

“嘿嘿。”

把手插在口袋裏的那個似乎很讚成伊澤,立刻抽出了手。

手中握著匕首。

鋒利的刀刃反射路燈的光亮,散發出駭人的金屬光澤。

“掏這種家夥就危險嘍。”亂奘說道。

“大個子,這就?了嗎?”

“危險的是你們。因為這樣我就沒法手下留情了。”

“混賬!”對方吼道。

但他並沒有撲上去,興許是被亂奘高大的身軀和淡定的態度鎮住了。

“多仗義的朋友啊,伊澤。你當年可沒少吃這種人的虧,現在卻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閉嘴!”

“黑幫東明會旗下的‘圓滿信貸’,人稱‘閻魔信貸’——你是閻魔養著的討債人,肯定也有所耳聞吧。”

話音未落,握著匕首的男人一刀捅了過來。

在對方的右臂伸到極限的刹那,亂奘的右腳自正下方輕輕一抬。

丹納工裝靴的堅硬鞋尖正中對方的右手腕。

刺眼的金屬光芒轉著圈飛上夜空,熠熠生輝。

亂奘漫不經心地把手伸向從天而降的匕首。

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牢牢捏住刀腹。

腕骨被粉碎的男人雙膝跪地,呻吟不止。

在場的所有人頓時氣焰全無。

“都說了沒法手下留情了。”亂奘勾起一側唇角,咧嘴笑道。

他掛著這抹笑,將視線轉向伊澤。

“告訴我,由美子在哪兒。”

伊澤聽得兩眼冒火,跟吐出一坨泥巴似的撂下一句話:“由美子早死了——”

“什麽?!”

亂奘神情一僵。

“——沒聽見?那我再說一遍,由美子早死了。”

“意外?”

“聽說是自殺。”

“什麽?”

“她是死在自己家裏的,眼看著再過三天就要辦婚禮了。”

“當真?”

“她割斷了自己的喉嚨——用剃刀的刀片。”

強烈的恐懼立時席卷了亂奘。

陸地巡洋艦急速飛馳。亂奘咬緊牙關。

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筱塚說由美子的頭發看起來像蛇——這句話嚴重誤導了他。

早在昨晚遭遇剃刀攻擊時,他就應該想到了。

亂奘本以為昨晚的邪物本想攻擊真澄,卻發現她周圍布下了結界,一氣之下就把憎惡的矛頭對準了用結界礙事的自己。

問題是——亂奘本人並不在結界之中。換言之,對方不該知道是誰布下了結界。

可剃刀分明攻向了亂奘。

認為“剃刀是碰巧攻擊了結界不遠處的亂奘”未免過於牽強。如果真是這樣,筱塚為何一直平安無事?

剃刀恨亂奘礙事,所以發動了襲擊。也就是說,幕後黑手知道布下結界的是誰。

而知情人寥寥無幾。

亂奘走下停穩的陸地巡洋艦。

車停在筱塚敬介家門口。

房子矗立在黑暗中,輪廓朦朧。

亂奘緩步入內。

在他進屋的那一刻,肩上的沙門厲聲叫喚。

陰森的緊張氣氛籠罩了整棟房子。

黑暗激起無數毛刺。

低沉的呻吟陣陣傳來。

聲源位於會客室。

亂奘拉開會客室的房門,隻見真澄坐在房間中央的沙發上。呻吟自她的嘴角溢出。

真澄流著淚望向亂奘,嘴唇因恐懼而扭曲。

熟悉的剃刀正在真澄白皙的喉嚨上前後移動,幅度不大。

這一幕剛映入亂奘的視野,隻聽見“咻”的一聲,剃刀轉而朝亂奘襲來。

隨著犀利的呼氣,氣匯成的熱風自亂奘的全身迸發。

離亂奘的臉不過幾厘米的剃刀被彈上半空。

臉色鐵青的真澄站了起來。

白皙的喉嚨將鮮血襯托得分外殷紅。

真澄放聲大哭。

同時緊緊抱住亂奘。

“別怕,嚇人的事情今晚就到頭了——”

亂奘用厚實而巨大的手掌摟住真澄瑟瑟發抖的肩膀。

背後有人。

是筱塚站在他們身後。

“你剛才睡著了,是吧?”亂奘問道。

筱塚點了點頭,用驚恐的眼神看著亂奘。

“出什麽事了?”

聲音不住地顫抖。

亂奘沒有理會筱塚的問題。

“每次出事,都是你睡著的時候,”亂奘喃喃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筱塚臉頰抽搐,搖了搖頭。

“都是你幹的。不,準確地說,是睡夢中的你的潛意識幹的——”

筱塚把目光轉向哭成淚人的真澄,看向她的喉嚨。

鮮血觸目驚心。

“這也是我幹的?”

“沒錯。”

“胡說八道!”

“隻是你無知無覺罷了,”亂奘的語氣溫柔至極,“你說由美子的頭發看起來像蛇,但那其實是你內心深處對女人的憎恨和懷疑造成的幻象。原因不在她,而在你。”

“怎麽可能!”

“你恨由美子,但內心深處還惦記著她。所以你潛意識裏覺得自己再婚是很對不起由美子的。而這種愧疚演變成了對第二任妻子的憎恨。你一睡著,這種潛意識就會覺醒,加害於你太太,還有礙事的我——”

“不!”筱塚搖頭喊道。

“其實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你可以試著發自內心地憎恨自己,這樣就知道我有沒有說對了——”

“恨我自己?”

“隻要你恨到足以讓潛伏在心中的蛇出洞。”

“……”

“伊澤告訴你由美子要結婚時,你是怎麽想的?你內心深處是不是不想把她交給任何人?”

筱塚無言以對。

額頭直冒汗。

“不妨告訴你,由美子已經死了。”

“……”

“是自殺。就在伊澤告訴你她要結婚的那天晚上。”

“自殺?!”

筱塚重複了那兩個字。

亂奘盯著筱塚,說道:“聽說,她用剃刀的刀片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眼看著筱塚的臉色愈發蒼白,仿佛蒙了一層朦朧的磷光。

表情漸變。

隨即張開血紅的嘴。

“啊!”

筱塚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頭發根根豎起。

咬牙切齒的聲音在空氣中回**。

眼看著他的每根頭發都變成了蛇。

兩道金屬的光芒在房間裏閃過。

一道飛向亂奘的臉,另一道衝向筱塚的臉。

亂奘抬起手臂,擋住了飛向自己的光芒。卷起袖子的右臂上,分明插著一片剃刀。

來勢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

半截刀刃嵌入肉中。

筱塚捂著右眼,倒地打滾。

亂奘對準他的脖子,施以手刀。

筱塚頓時不再動彈。

亂奘沒要他的命,隻是把人打暈了。

亂奘把筱塚轉過來,仰麵朝天。

頭發已經恢複正常。

筱塚右眼大睜,瞪著天花板——一根棉線針深深刺入瞳仁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