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溫熱如水。

睜眼也好,閉眼也罷,籠罩全身的都是同樣濃度的黑暗。

本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卻有一團模糊的光亮。

筱塚敬介閉著眼睛想,這是因為自己得到了滿足。

——隻要有女人柔軟的身體睡在身邊,男人就會如此滿足嗎?

然而,這種滿足感有某種淡淡的焦慮如影隨形。滿足越深,焦慮的陰影就越濃重。

女人睡得正香。筱塚暗暗苦笑,因為他察覺到自己的呼吸在不知不覺中契合了她的節奏。

短短一小時前,她喘息不止,宛若噴火。此刻的氣息卻均勻而綿長。片刻前在筱塚身下如白蛇般扭動的身體悄無聲息,仿佛夜裏風平浪靜的海麵。

隻上床,不結婚——這是筱塚長年信奉的原則。

女人就該用錢買。

他一度以為,所謂情情愛愛,無異於校園裏的青少年才會得的麻疹。

花錢跟女人上床——這樣就不會拖泥帶水。比糾結苦澀的戀愛清爽得多。

他認為,男人就應該這樣看待女人。

筱塚的父母在他九歲時離婚了。

因為母親和江出軌,跟人私奔了。

一年後,離婚正式成立。不過沒過多久,和江就和那個男人分了手。她輾轉各處,換了好幾任男友,最後病死在某東北小城的破舊公寓。

死後足足三天,她的屍體才被人發現。存折和印章早已不翼而飛。

就在和江死去的那一天,和她相好的小流氓拿走了存折和印章,提取了她微薄的積蓄,逃之夭夭。他幾乎是和江養的小白臉。

一個月後,小流氓因打架鬥毆在東京被捕。

“我偷了存折,但沒殺她!”

警方在審訊室步步緊逼,小流氓不得不老實交代自己與筱塚母親的關係。

他說和江是病死的,是自己送了她最後一程。

他還說,病榻上的和江氣若遊絲地求自己再要她一回,然後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一邊說,一邊張開瘦脫了形的兩條腿——”

這個比和江小足足十歲的小流氓在供述期間皺起眉頭,吐了口唾沫。

那一幕光景,必定讓人毛骨悚然。

那是和江和男人私奔的第七年。和江三十五歲,筱塚十六歲。

筱塚二十一歲的時候,聽醉酒的父親說起了這件事。

筱塚的父親——筱塚榮三在和江離家後成了酒鬼。

不喝酒的時候,榮三倒是和常人一般溫厚老實。奈何酒一下肚,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每每醉酒,都會無緣無故毆打年幼的筱塚。

還會帶著滿口酒味,說和江的壞話。

翻來覆去老一套。

當著親兒子的麵,罵孩子他媽是“妓女”,嚷嚷著“她向來水性楊花”,數落道“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榮三總是哭著打筱塚。

似是難以忍受兒子長得像母親。

筱塚在父親身上找不到一絲男人應有的霸氣。

筱塚憎恨這樣的榮三,也憎恨和江。

如果說拋夫棄子跟人跑了的母親不像話,那麽總也放不下仇恨,每次喝醉酒都對兒子拳打腳踢,抱怨不止的父親也好不到哪兒去。

筱塚覺得,男女之間的關係不過如此,無論是背叛,還是遭到背叛。

在筱塚二十二歲那年春天,榮三死於一場車禍。

他喝得酩酊大醉,闖紅燈橫穿馬路,結果被車撞死了。

直到榮三死後,筱塚才知道父親在外麵也有相好,而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和江的離去。

榮三買了人壽保險,受益人是兒子筱塚和那個女人,賠款對半分。

那時的筱塚已經懶得再為父親出軌生氣了。一想到這些年來榮三是如何設法隱瞞的,他覺得既可悲,又可笑。

大學畢業三年後,筱塚通過了司法考試。

如今的他已成律政新銳,在東京開了事務所。

由美子與他同榻而眠,頭輕輕碰到了筱塚的左肩。

兩人都是一絲不掛。

筱塚的左腿與由美子光滑的右腿糾纏在一起。

女人的體溫直接從腳上傳來,如漲潮一般滲入筱塚的身體。

有一個詞叫“沉溺”。

意為“沉醉到幾乎溺死”。醉心於某種樂趣,難以自拔。

說筱塚沉溺於由美子再貼切不過了。

兩人相識於一年前。短短六個月後,他們就步入了婚姻殿堂。

直到今天,筱塚仍有些難以置信。

“我怎麽就跟她結了婚?”

他心想,莫非是因為她長得像母親嗎?

筱塚並沒有答案。

他隻是愛狠了睡在身側的這具肉體。

然而愛得越深,湧上心頭的焦慮就越是鮮明。

他很清楚焦慮的本質是什麽。

他是擔心由美子背叛自己,就像父親榮三背叛了母親和江,也遭到了和江的背叛。

由美子會不會偷偷摸摸跟伊澤見麵——

哪怕不再與伊澤有牽扯,她會不會向別的男人敞開那雪白的身子呢——

黑暗的念頭好似阿米巴蟲,無休止地自我增殖。

就算現在太平無事,又有誰能保證這種擔憂不會成為現實?

據說母親和江臨死時還求相好再要她一次。

筱塚在腦海中勾勒出母親從被窩裏伸出瘦弱的手,氣若遊絲地呼喚相好的景象。浮現在眼前的母親麵容猙獰,仿佛身披蒼白火焰的惡鬼。

由美子與母親有幾分神似。她體內是否也流淌著與和江一樣****的血液——

“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張臉。那是哭著對自己拳打腳踢的父親榮三。

筱塚動了動,右掌覆上熟睡中的由美子的左胸。

由美子的**溫熱而柔軟。輕輕握住時,似乎能溢出指縫。

不一會兒,掌中的**變得堅挺。

筱塚想起了片刻前在燈光下看到的那抹櫻粉色。

由美子的心跳盡在掌中。

她的頭輕輕倒向筱塚,呼出的氣撲上他的脖子。

她的頭發來回輕觸筱塚的臉頰。

頭發每次掠過鼻尖,都有淡淡的汗水味飄來。

由美子的頭發一動一動,仿佛在愛撫筱塚的臉頰——

每一根頭發都像有生命的活物,爬過筱塚的皮膚表麵。

突然間,陰森的戰栗貫穿了筱塚的身體。

——為什麽由美子的頭發在動?

滑來**去,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動作。

筱塚全身的皮膚一陣刺痛,仿佛帶了靜電。

鼻子聞到的也並非發香,而是明顯的異味。

某種不是人的東西的氣味——

筱塚強壓住到嘴邊的喊聲,離開由美子身邊。

打開床頭燈,站了起來。

“呃……”筱塚呻吟道。

由美子睡得香甜,隻有頭露在被子外麵。長發根根倒豎在空中。

那不是頭發,而是無數條黑色小蛇的集合。

由美子的頭發雖和尋常發絲一樣細,卻已化作駭人的蛇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