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亮度調到一半的電燈下,擺著一張床。

**躺著一個陰森恐怖的東西。

那是一團赤黃色的、人形的肉——

不是別人,正是岡江麻希。

她全身上下都蓋著生馬肉。

馬肉以絲線固定,防止移位。唯一外露的部位便是鼻孔。

亂奘從丹澤回來的時候帶上了真壁雲齋,就是他把麻希變成了這副模樣。

雲齋命人準備盡可能多的生馬肉,動手忙活起來。

亂奘和玄角在旁協助。

完工時已是黎明。

現在則是夜裏。

麻希一躺就是近十八個小時。

據說這個狀態需要保持一整天。

還剩六個多小時。

覆蓋麻希**的馬肉上插有無數電極。電極每隔十分鍾釋放一次微弱的電流,持續時間約一分鍾。

據說這個法子原本需要兩天,如此一來便能省一半的時間。

亂奘、雲齋、玄角、野宮山和杉本都在屋裏。

所有人都穿著鞋子,以便在發生緊急情況時迅速離開。

野宮山麵色陰沉。

許是那種緊急情況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它還會來嗎?”野宮山問抱著胳膊、閉目養神的雲齋。

“十有八九是會的。”雲齋說道。

他睜開眼睛。

柔和的眼眸中,暗藏犀利的光芒。

“那個叫笹本典夫的知道這個地方吧——”

“大概是知道的,因為笹本典夫非常癡迷麻希——”

“那——”雲齋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那就應該會來。”

“你可別以為那種雕蟲小技奈何得了轉化成螞蟥精的典夫。”“我知道。”亂奘點頭回答。

沙門蜷在他的左肩,睡得正香。

“如果真要來,那——”野宮山怯生生地說。

“那必然是走海路。”雲齋幽幽道。

野宮山望向灰暗的窗外。

大海離這兒不遠。

濤聲自黑暗深處傳來,隱約傳入房中。

螞蟥精烏黑的身影自泛白的波浪中隆起,海水不住地滴落……如此光景浮現在亂奘眼前。

“笹本典夫已經沒救了嗎?”亂奘問道。

“這我也不知道。”

“哦……”

“要是他還能變成人形,興許——”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

話到一半,亂奘便停住了。

他本想說“我還是想幫他變回人”。

典夫已鑄下弑父之錯。無論有怎樣的苦衷,他都必須贖罪。

“也是個可憐人啊——”雲齋喃喃自語。

片刻寂靜。

“我這邊都準備好了。”玄角打破了沉默。

他負責準備的是火。

而這火——會在化作螞蟥精的典夫出現時用上。

“你一個修驗僧,應該經常跟火打交道吧?”

於是雲齋便讓玄角備火。

“眼下隻能等了。”亂奘喃喃自語,望向**的“肉塊”——岡江麻希。

沉默再次籠罩下來。

時間無情流逝。

午夜零點已過。

鬆濤陣陣,大海低鳴。不時有汽車引擎聲自鬆林後的旁路傳來。

這時——

房子附近的鬆樹梢沙沙作響,仿佛有凝重的風一掃而過。

不是風。

而是某種重物撼動了樹幹。豎起耳朵,還能感覺到潮濕的重物“啪嗒啪嗒”地壓上沙土。

變化是那樣微弱,幾乎介於聲響和靜謐之間。

它在緩緩靠近。

“來了——”亂奘喃喃道。

“好像是。”玄角瞥了一眼窗戶。

亂奘肩上的沙門猛然睜開金綠色的眼眸。

它張開嘴,露出血紅的舌頭,發出尖厲的長鳴。

野宮山和杉本的身子都僵了。

雲齋依然抱著胳膊,隻是盯著窗外。

玄角和亂奘先後起立。

玄角的雙手握著形似棍棒的物體,像是用某種細木條捆紮而成。

他一言不發,將其中一根扔給亂奘。亂奘用碩大的左手在半空中接住。

兩人站在窗前。

背影各有千秋。一個高挺,一個厚實,都對著靜觀其變的三人。

隻見漆黑的院子裏,巨大的黑影背靠鬆林,對著窗戶一陣蠢動,然後徐徐滾動起來,激起帶著潮氣的聲響。

漸漸逼近。

玄角和亂奘都沒有動。

它停在窗前。

布滿毛發的東西,幾乎擋住了整個窗口。

獸毛長長的,濕漉漉的。

麵向窗口的那一部分不住地蠢動,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撩撥它。

似乎有某種視線自那裏射出,直入房間。

它變成了一張巨大的“人臉”。

當然,“臉”上沒有明顯的眼睛、鼻子或嘴巴,不過是對人臉的模仿。

“臉”上長滿了毛。

沒有眼睛的“臉”瞪著房中。視線落在了**的“肉塊”上。

嘴唇周圍的毛緩緩一顫。

“我的麻希。”

在亂奘看來,疑似嘴巴的部分似乎做出了這樣一串口型。

披著獸毛的身體觸到窗戶。

非比尋常的力量,慢慢施加在窗戶上。

幾乎與此同時,亂奘和玄角用打火機點燃了手中的火把,擊碎窗戶。

窗戶玻璃在巨響中四分五裂,橙色火光衝天而起。

惡心的腐臭和強烈的海水味透過破損的窗戶湧進房間。

野宮山和杉本不禁扭頭。

雲齋起身走到窗戶和床之間。

咻!

兩個細長的觸手狀物體自毛球中急速射出。

直衝亂奘和玄角的眼睛。

兩人以火把橫掃。

觸手迅速回縮,被蠢動的毛發旋渦吞沒。

沙門跳下亂奘的肩膀,閃去房間的角落。

“繞去院子!”亂奘厲聲對玄角說道。

玄角跑向門口。

整扇窗戶嘎吱作響。

亂奘左手舉著火把,將火把按向螞蟥精。

螞蟥精被毛發覆蓋的表麵立時向內凹陷,躲避火光。窗戶的響聲戛然而止。

螞蟥精已然後退。

“籲……嗡……”

它一邊撤退,一邊哀號。

也不知哀號出自哪個部分。

聽起來無比惆悵。

“籲……嗡……”

“籲……嗡……”

當這種聲音充滿整個房間時,另一種駭人的聲音自雲齋身後響起。

“籲……”

聲音來自**。被馬肉覆蓋的岡江麻希以哀號回應典夫。

“籲……噫……”

“籲……噫……”

典夫如此叫喚。

“籲……嚕……哞……”

“籲……嚕……哞……”

麻希如此回應。

馬肉組成的人形微微蠢動。

“不好。”

雲齋的雙手覆上麻希被馬肉蓋住的額頭。

**的生肉塊抽搐起來。

仿佛雲齋注入的氣正在和產生於麻希內部的某種東西激烈碰撞。

亂奘回頭望向雲齋。

“我這兒沒問題。你盡管對付那邊——”雲齋回答。

麻希突然有了反應,這表明雲齋的治療已經起效。

亂奘舉著火把,壯碩的身子跳窗而出,對準在房子和典夫之間形成的空間,把火把往前一推。

螞蟥精立時後退。

“玄角!”亂奘喊道。

“來吧!”玄角的喊聲豪氣萬丈。

亂奘用火把步步逼退螞蟥精。

退到某一處時,他猛然往後一跳。隻聽見“咻”的一聲,烈火射出黑暗,如利箭一般掃過地麵。

在火光滑入螞蟥精身下的那一刹那,轟!四周烈火衝天。

白色袋狀物自火焰的方向飛來,命中螞蟥精。

袋狀物瞬間破裂,漏出某種**,打濕了那一身獸毛。

烈焰迅速蔓延。

袋子裏裝的是汽油。

破空而來的袋狀物其實是做過手腳的塑料袋。一旦撞到東西,袋子就會破裂,釋放出內部的**。更多的塑料袋砸向螞蟥精。

螞蟥精已成熊熊燃燒的火球。

夜晚的空氣中盡是獸毛燒糊的焦味。

還有“嗞嗞”的聲響。

**自螞蟥精內部滲出。

它怪叫著在火中扭動。

身披烈焰的螞蟥精開始移動。

身形迅速縮小。

撲哧。

撲哧。

那是肉塊爆裂的聲音。

“行了。”

亂奘撂下這句話,將火把遞給玄角,衝向院門。

玄角則跟上螞蟥精。

穿過鬆林,來到旁路。

旁路下方有一條隧道。走隧道去海邊,就不用穿越旁路。

穿過隧道。

玄角緊跟螞蟥精,每一腳都能踩到黏膩的**。

他們來到一片沙灘。

在海風的推動下,火勢一度轉盛,忽而漸衰。

螞蟥精的動作也愈發遲緩。

夜空繁星點點。

天鵝座自天頂略向西斜。

就在這時,柴油發動機的沉重咆哮聲自玄角背後傳來,似巨獸的低吼。

隻見陸地巡洋艦鑽出隧道,車燈的光芒直衝海麵。

掛最猛的L擋。

四個驅動輪啃咬沙土,躍入海灘。

一鼓作氣拉近與螞蟥精的距離,繞到它正麵停下。

螞蟥精也停了。

此時此刻,它已縮小到與人相當。

在車燈的光圈中,螞蟥精發出瘮人的“嗞嗞”聲。火已熄滅。

車卻沒有熄火。

輕緩的震動,讓陸地巡洋艦的車身微微搖晃。

好似背靠大海,擋住負傷野獸去路的另一頭猛獸。

亂奘打開車門,緩緩下車。

車門保持開啟狀態,立於沙地。

螞蟥精仍在縮小,自體內滲出的水分不斷滴落。

“呀……啊……”

“呀……啊……”

它向夜空發出悲痛的哀號。

聲音充滿哀切。

若是無法回到大海,螞蟥精——典夫定會一命嗚呼。

“看!”玄角說道。

螞蟥精不斷縮小,漸漸現出人形。

那是何等怪誕駭人的景象。

它雖呈人形,卻並不是人。

螞蟥精的上半部分,看起來像人的背部。

但也隻是“看起來像”罷了。因為那個部分腫脹,隆起,長出了胳膊。胳膊上纏有未燃盡的獸毛。

胳膊邊上是一條腿。但將那些東西稱作“手腳”頗為牽強,因為肘部和膝關節不知所蹤。

漸漸地,那些東西的輪廓向手腳靠攏。

難以名狀的詭異玩意倒在沙地之上。

仿佛有人把一具猴子的焦屍撕成碎片,再揉到一起。

典夫的臉長在了側腹部,右半邊埋在體內。即便通過那張臉,也隻能勉強認出那東西是典夫。

典夫的額頭上長出了五根手指。

典夫還活著。

怪異的身軀時而鼓起,時而收縮,幅度微弱。

“怎麽辦?”玄角問道。

典夫的左眼宛若黑色的玻璃珠,凝望夜空。

嘴唇也有半邊嵌入體內,唇角溢出些許冒著泡的血。唯有那一抹殷紅分外鮮豔。

亂奘搖了搖頭。

再這麽下去,它就死定了。

話雖如此,也無法將它變回常人。不難想象,它將在變回人的那一刻斃命。

正因為不是人,正因為體內有螞蟥精精種,典夫才能苟延殘喘至今。

亂奘慢慢走向典夫。

徒手抱起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身體。

“你打算怎麽辦?”玄角問道。

亂奘回望玄角,露出敷衍的微笑。

眼神中卻沒有笑意。

眸中盡是另一種光芒。

他朝大海走去。

步履不停,來到一處海浪滾滾、沙子因潮濕而閃著黑光的地方。

湧來的海浪立時拍打他的腳踝,打濕了膝蓋。

亂奘終於停下。

在又一波海浪拍打膝蓋的時候,他彎下了腰,將典夫放進了後退的海浪中。

海浪瞬間將他卷走。

藍黑色的滾滾浪潮抓住典夫的身體,將駭人的肉塊推向汪洋。

它的表麵仍在海麵上隱約可見。

隨著海浪的湧動,曾經的典夫身影漸遠,時隱時現。

它在寬廣無垠的暗黑海麵上漂浮片刻,隨後隱入一波巨浪,再也看不見了。

海風吹拂著浪花中的亂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