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車開出了柏油路,布滿石子的路麵取而代之。

陸地巡洋艦毫不費力地爬上蜿蜒的森林公路。亂奘已經打開了車頭燈。每次拐彎,燈光都會勾出一條弧線,撕開前方山穀的黑暗。

涼風刺骨,不僅是因為天黑了。海拔也上升了許多。

迎麵遇上一條小溪,亂奘在橋跟前往右打方向盤。

那是一條陸地巡洋艦隻能勉強通過的窄路。有半條路被兩側伸出的雜草和灌木擋住了。車撥開草木和枝丫,爬上陡峭的山坡。仿佛野豬雄赳赳、氣昂昂地馳騁於獸道。亂奘把車調到L擋。四隻不斷旋轉的驅動輪堪比野獸強有力的四肢。輪胎不斷地刮擦地麵的凹陷,軋過岩石。每一次大動作都讓陸地巡洋艦的巨大車身猛烈傾斜,車燈的光芒睥睨大地,刺破天空。直指天空的車燈也會掃到頭頂的樹梢,樹葉的背麵呈幽白之色,浮現在黑暗之中。

亂奘猛踩刹車。

因為前方拉著帶刺的鐵絲網。

木樁打入地下,鐵絲網向左右兩側延伸,隻在車道處留了可開關的門。但門的一側被粗大的鐵鏈拴在了木樁上,還加了鎖。旁邊的樹幹上釘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閑人勿入”。

借助車燈的亮光,亂奘隻能看到這些。

他熄了火,也關了車燈,拿起手電筒,肩扛沙門,推門下車。

綠葉濃濃的氣味融入黑夜,將他籠罩。

溪水潺潺。

他還沒有打開手電筒。

隻是帶著以防萬一。

再者,月亮很快便會自山邊升起。

亂奘手扶木樁,毫不費力地躍過鐵絲網。粗重的丹納工裝靴輕輕鬆鬆地承載了他的體重。那是他找美國廠商定製的鞋,不像專業登山鞋那樣堅硬,也不像登山休旅鞋那樣柔軟,賦予了雙腳恰到好處的自由。換作尋常的鞋子,撐不了半年便會受不住亂奘的體重。

空中仍有幾絲光亮,即便置身於昏暗的森林深處,也能依稀辨認出物體的輪廓。前提是,得有亂奘這般強大的夜視能力。

亂奘邁開步子。

Vibram[1]鞋底踩上潮濕的泥土和小草。

——就在這時。

亂奘突然止步。

因為他感到前方的黑暗中似乎有人。

而在他感覺到那裏有人的瞬間,對方便融入黑夜,消失得無影無蹤。身手了得。

與此同時,亂奘也抹去自身的存在感,壓低重心。濃鬱的青草味裹住了他的臉,些許葉尖與麵部親密碰觸,亂奘緩緩調整呼吸。

——什麽人?

亂奘琢磨起來。這個對手,怕是不好對付。

對方的身手之矯健,幾乎讓人不敢上前搭話。尋常登山者要是在山上遇見了別人,哪怕是晚上 ,相互之間也會打個招呼。亂奘的聲音卻硬是卡在了嗓子眼。因為他立刻對那個隱藏蹤跡的人做出了反應。也不知是誰的反應更快。

亂奘不敢輕舉妄動。

直覺告訴他,隻要他一動,潛伏在前方黑暗中的人就會立即發起攻擊。

肩頭的沙門輕聲叫喚。

“那兒嗎?”亂奘輕輕咂嘴。

說時遲,那時快,側方的黑暗中傳出響聲。

亂奘的身軀已然騰空而起。

響聲來自意料之外的方向,所以他的身體敏感地做出了反應。皆是恐懼使然。

起伏翻滾的殺氣撲向亂奘,而他如颶風一般躍入響聲傳來的黑暗。

有個黑色的人影。

丹納工裝靴的鞋尖如電光石火般踹去。亂奘毫不猶豫。對方絕非常人,他感覺到了老練的殺氣,片刻的躊躇都是致命的。

“好你個孽徒啊,亂奘——”那人喃喃道。

好耳熟的聲音。

亂奘的腿驟然靜止,離對方的太陽穴不過咫尺。其實無須聽到那句話。早在使出那一踹的刹那,亂奘便認出了他。

“雲齋老師……”亂奘喃喃自語道。

“蠢貨!你這是要師父的命啊!”

亂奘的腿依然靜止不動,仿佛一根懸空的圓木。

那人輕輕一拍。

亂奘放下腿,打開手電筒。

隻見真壁雲齋立於眼前,笑對亂奘。他是亂奘的仙道啟蒙老師,住在小田原的風祭。

蓬亂的白發和胡須在微風中搖曳。下身著白色牛仔褲,上身著淺藍色條紋衫。這樣的裝扮似乎隻應該出現在大學生身上,卻與這位老人莫名相稱。他的背脊也分外挺直,絲毫不見歲月的痕跡。

“不過是稍微嚇唬你一下,怎麽就當真了?還凶神惡煞的——”

話說得難聽,語氣卻飽含親昵。

“還不如一腳踹死您呢。”亂奘如此回答。

“瞧你那一身破爛,就不能換幾件像樣的衣服嗎?嘴也還是那麽臭。”

亂奘苦笑道:“好久不見。”

“是啊。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接了個棘手的差事。我白天才去過小田原的圓空山,可您不在,我隻能直接過來了。我還想問呢,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亂奘的語氣明顯比平時收斂不少。

“為了個有趣的玩意。”

“有趣的玩意?”

“螞蟥精。你好歹也聽說過吧?”

亂奘點了點頭。

“小田原有個姓田島的,在偷撈白子鰻的時候遇上了螞蟥精。那螞蟥精在他肚子裏產了卵。六月的時候,有人把他送來我這兒,當時他已是全身發紫,長滿長毛,差點就成了馬絆——”

“馬絆?”

“嗯。我也隻知道大概。據說螞蟥精原是水精,算蛟的一種。每二十年產卵一次,專挑來到水邊的牛馬等動物。說螞蟥精‘產卵’,其實並不準確。它們下的是精種,大約三個月後,精種在動物體內孵化。再過一個月左右,便會有螞蟥精隨糞便排出體外。我沒親眼見過,說是長得跟馬糞一模一樣。問題是,精種一旦進入人體,就會融入人的精氣。說兩者的精氣相融也行。於是人就會變成螞蟥精——那便是我剛才說的馬絆螞蟥精也好,馬絆也罷,都是難得一見的稀罕玩意。我還以為隻有中國那邊的山區才有呢,沒想到能在離家這麽近的地方遇上——”

“您是親眼見到了?”

“不,還沒有。我每晚都去酒匂川源頭轉悠,隻盼著能瞧上一眼。今天碰巧發現了這個非同尋常的地方,正想仔細調查一番,卻碰上了你。”

“原來如此啊……”

“什麽原來如此?”

“總算搞明白了……原來它融入了人的精氣,難怪死活查不到。”

“你在說什麽呢?”

“實不相瞞,我也見著馬絆了。呃,應該說她還沒有徹底變成馬絆,是個小姑娘——”

“謔……”

亂奘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有沒有辦法救回轉化過程中的人?”亂奘問道。

雲齋眯起眼睛,睥睨黑暗,似是在記憶中翻箱倒櫃。

片刻後——

“倒不是沒有,”雲齋喃喃道,“法子偏時髦了些,但應該是管用的。隻不過前前後後得花一整天——”

亂奘臉上立時浮現出心頭一鬆的表情。

“我可以教你,但你得先過來看看。”

雲齋邁開步子。

亂奘緊隨其後。兩人走出森林,來到一片開闊之地。

那裏建了一棟小屋。

除了涓涓溪流,還有另一種細微的水聲。

小屋前有一片池塘,許是從溪流引來的水匯入其中。

舉起手電筒一照,隻見成群的魚影。都是山女鱒。

“這邊。”

雲齋踩著輕快的步子,走向小屋後側。

屋後還有一片池塘。

混濁發黑,一潭死水。舉燈去照,也不見一個活物。

“也不知這池塘是用來做什麽的。”雲齋說道。

池水過於汙濁,養不了山女鱒。

小屋後方有一扇半開著的木製拉門,亂奘和雲齋由此入內。

注釋:

[1]意大利著名的橡膠生產廠商,獲得了世界眾多製鞋廠商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