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樹下走來的人

“如果我吻你你就微笑我就吻你,小莉啊誰人能像我這樣對你……”

沙薑雞哼著歌走進辦公室,謝迅正看著CT片子,然而歌詞太浪,他不由得抬起頭來。“護士站剛來了新護士?”沙薑雞正色道:“你以為這是我編的歌?No(不)……這是著名搖滾歌手的作品!你還別說,沒幾首歌能像這歌一樣代表我的心聲。”他又哼唱起來,“小莉啊謝謝你借給我錢花,謝謝你借給我錢花小莉啊……”

“這年頭果然世風日下,著名搖滾歌手都能這麽堂而皇之地吃軟飯。”謝迅正笑著打趣沙薑雞,有護士拿著一袋糖進來,說自己剛休完婚假回來,請各位同事吃糖。兩人照例恭喜對方,又寒暄幾句,這邊護士剛走,沙薑雞便苦著臉說:“太讓人傷心了,這個小護士去年還給我買過夜宵,轉眼就送喜糖,也不問問我有意見沒。”“你不是準備找個金主嗎?護士又沒錢,你還能有什麽意見?”

“理雖然是這個理,”沙薑雞剝了一顆糖扔進嘴裏,“但金主不好找,在找金主的過程中還需要小護士們的溫柔安慰。”話沒說完,他把嘴裏的糖吐了出來。“小護士看來也沒找著金主,這費列羅跟我昨天參加婚禮拿到的那個連味都不一樣,怕是假的吧!”

謝迅奇道:“你怎麽不說昨天那個可能是假的?”

沙薑雞嘿嘿一笑:“昨兒結婚那朋友老婆有錢,人家還沒結婚就住上了老婆買的棕櫚泉。要說我朋友那個性,還真有可能買假費列羅——他跟我們擼個串都能躲著盡量不買單。可我看他老婆那架勢,絕不能夠!”

“那你跟你朋友商量商量,給你介紹個小姨子。”

“人家還真給我介紹了個小姨子!”沙薑雞笑眯眯地抄起謝迅的可樂給自己倒了半杯,“可惜這個小姨子不是親的,還是個律師,律師雖然聽說掙錢多吧,但這職業也跟我們一樣苦哈哈的,回頭我加個大夜班,好不容易回到家裏,發現媳婦兒比我加班還晚,我還得伺候她。不行不行,這種組合還不如貧窮但溫柔貌美的小護士呢。”謝迅笑了。“祝你如願。”

“話說,”沙薑雞又繞回謝迅桌子旁,“你今年真不準備再搞論文了?”

“沒必要。”謝迅頭都沒抬。

“老金也確實有點欺負人,你就能甘心?我看他就是拿那事壓著你,讓你一直給他做便宜苦力。”

“老金是有點雞賊。不過這事我們也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需要人給他幹活兒,我願意幹活兒,不想寫論文,挺好。”謝迅終於放下片子,“你今年SCI(《科學引文索引》)任務完成了嗎?”

沙薑雞的臉皺成了一團,正準備訴苦,一個護士衝進來。“雞醫生,十九床病人情況不太好,麻煩你去看看。”沙薑雞放下杯子,趕緊跟護士走,謝迅隻聽得他撂下了一句:“想到這個我的心兒就碎了”,也不知是剛才那首搖滾歌曲的歌詞,還是沙薑雞現編的。

老金喜歡嘲笑沙薑雞和謝迅這兩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不過,這一天兩人一別兩寬,謝迅到八點多下班都沒再見到沙薑雞。十九床的病人情況確實不好,本來安排了三天後手術,現在不得不提前,直到謝迅離開,沙薑雞都還沒下手術。

謝迅本來想讓沙薑雞幫他照看下自己某個術後預後不太好的病人,這下隻得給他留了條信息,又仔細跟今天的夜班醫生做過交接,方才離開醫院,匆匆往謝保華那兒去。冬天快來了,謝保華家裏的電暖器不熱,今天約了師傅來修,順帶還得把屋外的水管給包起來,免得水管上凍。

謝保華住在東城一個胡同雜院裏。從東直門往裏,這樣的胡同雜院還保留了不少。地段好的好些被改造成了酒吧餐廳什麽的,有些個外國人也愛租翻新的四合院。那說的都不是謝保華這種。謝保華住的是個底層的雜院,一個四合院塞進去十來戶的那種。從前的老鄰居們多是三教九流,燒鍋爐的,國營菜場賣菜的,孩子們悄悄議論,角落裏住著的那個不愛說話總板著臉的老太太,解放前從事“那種工作”,所以她的女兒是收養的,和她不親。

在這樣的環境裏,像謝保華這樣當過兵的,已經算是院子裏受人尊敬的大哥。最早謝保華和謝迅奶奶二人住著裏院的東屋,屋前有一棵樹幹有大腿那麽粗的槐樹,後來謝保華在屋前加建了個小廚房,油煙熏得槐樹半死不活了一陣,“那種工作”轉業的老太太還來找謝迅奶奶吵過架。對雜院裏的人來說,生活是至高的理想,所有其他的都得讓位。因此謝迅奶奶跟鄰居吵歸吵,一點改造廚房的念頭都沒有。

這個矛盾最後被生活的演進解決了。謝保華和謝迅他媽結了婚,結果謝迅他媽跟謝迅奶奶幹架,謝保華隻得把小廚房又改造成一間小臥室,勉強拉開了點婆媳距離。槐樹活過來了,但這個改造工程占用了更多的公用麵積,“那種工作”轉業的老太太又來跟謝迅奶奶吵了一架。

謝迅每踏進這個院子,就總覺得奶奶、他媽,或者“那種工作”轉業的老太太還能隨時從某個角落衝出來,因為他昨天捅出的婁子而把他追得滿院子跑。然而,“那種工作”轉業的老太太女兒雖然跟她不親,還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把她接去了自家的單元房。隔一年,奶奶過世,他從出生起住的那間小臥室又被謝保華改回了廚房。謝迅他媽不像他奶奶那麽愛做飯,對樹的禍害就沒那麽大。又過一年,有一天他們正吃著晚飯,媽媽忽然大汗淋漓,說不出話來。謝保華趕緊帶她去看急診,謝迅留在家裏等,然而媽媽再也沒有回來。從此兩個大老爺們兒相依為命,廚房用得不多,槐樹到底是幸存了下來。

謝迅現在知道,他媽媽當年患上的是長期冠心病導致的心肌梗死,因為沒能及時做上搭橋手術,所以救不回來。20世紀90年代,搭橋還是稀見的手術,謝迅為此決心學醫,而且要學心髒外科。誰知醫學進步得如此之快,二十年前他媽媽走在心髒搭橋普及的前夜,現在這種病隻要去醫院放個支架就好,根本不歸心髒外科管。

謝保華的屋子亮著燈,門也沒鎖,可謝保華不在家,十有八九是解大號去了。這些年,謝保華的院子裏陸陸續續搬來過不少向往二環內生活的文藝青年,大多堅持不過一個冬天。雜院裏就算是改造過有獨立廁所的房子,也不能上大號。沒轍,院子裏的下水管道就是按照大家都用胡同裏的公共廁所那麽設計的,承載不了高級功能。

就算是謝迅這種從小雜院裏長大的,都覺得冬天上廁所是一種酷刑,永遠習慣不了。幾年前,謝迅出錢給謝保華修了個獨立廁所,但還是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

好在事情還是在慢慢變好的,前幾年政府統一改造,雜院裏每戶都裝上了電暖器,冬天再不必生爐子,已經是巨大的進步。謝迅打開電暖器等了一會兒,溫的,看來師傅是已經來過了。他找出謝保華的工具箱和應急燈,拿上自己帶來的材料,回到院裏幫謝保華包水管——室內的問題由電暖器解決了,室外水管結冰這事還是無解,還得靠每年冬天給水管“穿棉衣”。

事實證明,做外科手術的手操作水管並沒有優勢,從前謝保華自己弄的時候,總是三下五除二就好了,現在謝迅接過這活兒,每年都得搞上一個多鍾頭。謝保華從公共廁所回來,站在院裏看謝迅弄,謝迅心疼他,讓他回屋裏歇著。結果有個地方就是包不緊,沒一會兒,還得把謝保華請出山指導工作。

這麽一幹就幹到了十點多。謝迅想著陪他爸說兩句話就走,謝保華年紀大了,難免有點絮叨,幾件小事說完,時針已經接近十二,謝迅趕緊告辭出門,緊趕慢趕,坐上了零點十三分的末班地鐵。

他遠遠瞧見光輝裏樓門口站著個人,走近了點,發現是個女的站在門口,正在手機上努力打字。

這大晚上的,要寫啥回家再寫多好,謝迅正想著,那女的像聽到了他的建議,收起手機,走進單元門。

謝迅想起自己剛搬來時跟芳鄰的偶遇,決定打個時間差,免得把這女的也嚇著。他掏出煙來抽了一支,算算時間差不太多,才走進單元門。

爬到五樓,謝迅聽到頭頂上“嘩啦”一聲響。像是在這樓梯間裏有人跌倒,他急忙快跑兩層,果然發現剛才門口那個女的倒在七樓往八樓去的拐彎處。謝迅探了探鼻息,又摸了下手腕的橈動脈,心裏大概有了數。這姑娘的手腕也就比皮包骨頭好上那麽一點點,十有八九是低血糖。

顧曉音最近碰上個難纏的項目。客戶和對方律師都不是省油的燈,她夾在中間難免被來回轟炸。適才在樓下剛回複了對方律師的一個要求,這樓還沒爬完,客戶已經寫了兩封郵件追問細節。顧曉音幹脆坐在樓梯上,把郵件回複了再說,按下發送鍵,剛站起身來就覺得眼前一黑。

醒來時,她旁邊站了個人,正用手機的手電光照著她。顧曉音覺得有點刺眼,不禁伸手遮住眼睛。

謝迅見她醒了,扶她依舊在樓梯上坐下。自己坐在旁邊,從包裏摸出自己早上獲得的那包巧克力喜糖遞過去。“你剛才多半是低血糖,吃顆巧克力應該就能緩解。”他停了停,又補充一句:“我是個醫生,住十樓,剛好碰上。”

就著謝迅手機電筒的光,顧曉音已經看到了他的臉。原來他是醫生,顧曉音想。她說了聲“謝謝”,接過謝迅遞過來的巧克力,剝了一顆放在嘴裏。

一股代可可脂的特殊味道在嘴裏散發開來。顧曉音不由得一愣——這年頭還有人吃代可可脂的巧克力。但人家這糖是當藥發給自己的,她想,管它味道如何。

謝迅從聽見顧曉音摔倒到檢查、給糖都是標準操作,這會兒姑娘吃了糖應該沒事了,他忽然覺出些尷尬來。他站起身問:“你住幾樓?還爬得動樓嗎?”

顧曉音連忙扶著樓梯把手站起來,停一會兒,倒是沒覺得不舒服。“沒事,我也住十樓,自己可以爬上去。”謝迅覺得他明白這姑娘身上那一點讓他莫名熟悉的感覺是從哪裏來的了——這姑娘就是他搬來那天半夜把他當賊的!還真是巧,他心想,她是做什麽工作的,三不五時就得像他這個外科狗那樣加班到半夜。

兩人沉默著爬樓,顧曉音在前,謝迅在後。後麵的人忽然想到上一回的謎團,擇日不如撞日,謝迅開口問:“上次見麵時,你說:‘是你?’,我們以前就認識?”

顧曉音上回受的刺激太大,口不擇言之後,自己就把這事給忘了。沒想到自個兒忘了,別人還記得。她暗歎自己運氣不好,可又覺得沒法實話實說,情急之下,顧曉音胡編道:“我有個小學同學跟你長得有點像,當時以為是他,不好意思啊。”

這話說完,連顧曉音都覺得自己特扯,邏輯清奇到簡直給廣大法律工作者丟臉。她連忙低頭走路,不敢看謝迅的反應。沒想到謝迅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借樓梯拐角窗口外的月光端詳了她一會兒。

“你是顧曉音?”謝迅緩緩問道。

這回換顧曉音莫名驚詫。“你認識我?!”

謝迅終於證實了他的判斷,有點得意於自己果然沒有白當醫生。但他忽然想要把顧曉音逗上一逗,於是故意避重就輕地回答道:“你沒記錯,我就是你那個小學同學。”

顧曉音隻覺心裏有萬千頭神獸飛馳而過——這隨口編的還能成真了!自己在北京一共才上過兩年小學,什麽時候有過這一位小學同學?然而人家這麽斬釘截鐵地說有,她倒也不好把自己的疑惑表現得太明顯。於是顧曉音隻好假裝驚喜道:“真的?!這也太巧了。”

既已“相認”,顧曉音隻好沒話找話地邊走邊問謝迅小學畢業去了哪兒,現在在哪裏上班。謝迅一一回答,又禮尚往來地問顧曉音的近況。這麽一來一往,就走到了各自家門口。

“今天多謝你。”顧曉音說著,打開自己的門。謝迅點了點頭,看她把門合上,自己開門進屋。也許應該問她要個聯係方式的,他想。二十年都過去了,顧曉音還能記得自己,看來是還在記仇呢。

被按了頂記仇帽子的那位正在絞盡腦汁地想自己為什麽對這位“小學同學”一點印象都沒有,然而一無所獲。顧曉音甚至給自己還有聯係的唯一一個小學同學發了消息,問她班上有沒有個叫謝迅的。

時鍾早已指向一點有餘,對方當然沒有回複。顧曉音帶著滿腹狐疑躺下,輾轉許久才真正睡著。

第二天她正趕著出門時,對方回複:“沒有這個人,我剛才專門查過畢業照的。”

這就奇了,顧曉音想。昨晚她搜索了中心醫院的掛號信息,也沒看到心外科有這麽個醫生,她剛目睹對方離婚,昨夜他卻塞給自己一包明顯是假貨的費列羅喜糖,這人不會是個騙子吧?

可惜上次沒跟朱磊介紹的那個醫生交換聯係方式,不然直接問問他就行。她盯著謝迅的門瞧了一會兒才轉身上班去了。

謝迅還在得意自己昨兒在那種情況下能憑顧曉音額角的疤痕就把她給想起來,全然不知自己在顧曉音眼裏已經滑落到賣大力丸的邊緣了。二十年前他媽媽剛走那一段時間,謝迅在學校裏時常犯渾,有一天體育課上練接力,快到他接棒的時候,有個小姑娘走路不看路,眼看就要擋在他麵前,他奮力將人推開,接過棒去,邊跑邊聽到後麵的驚呼聲。

顧曉音那時剛到北京,鄧兆真給她聯係了史家胡同小學,然而,手續一時還沒辦齊,先讓她在門口的新鮮胡同小學插一個月的班。新鮮胡同沒去兩天,她在體育課上被男同學推了一把,額角摔在鋼管上,縫了六針。謝迅為此被謝保華狠狠揍了一頓,還帶他上門給人道過歉。謝迅像每一個皮得傷心的四年級男生一樣,記吃不記打,這一頓打倒讓他看見了座位隔他一個過道的顧曉音。這個轉學來的小姑娘說話一口奇奇怪怪的口音,讓他心癢癢地總想跟著學。

顧曉音的額角包了一周的紗布才摘。媽媽不在,大姨鄧佩瑜仔仔細細地叮囑她,拆線後傷口愈合會癢,千萬不可以抓,否則會破相。顧曉音把大姨的話聽了進去,辛苦地忍著,每天照鏡子看那道像半條蜈蚣一樣的傷口慢慢由紅變白。然而始作俑者竟然毫不悔改,不僅沒有離她遠點,還每天學她的口音嘲笑她,讓她覺得北京這個地方真是糟透了。

因此,她決心以暴易暴,在轉學前一天毅然決然地把一瓶膠水倒在謝迅頭上,趁對方還在愣神,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謝保華上中班,等他回到家,兒子已經用涼水衝了很久的頭,那頭發還是跟刺蝟似的。謝保華長歎一口氣,第二天一大早帶謝迅去剃了個光頭。天冷,謝迅帶上謝保華參軍時的帽子趕去學校,要跟顧曉音決一死戰,卻發現隔著走道的座位已經空了,那個左額角上有疤的姑娘從此不知去向。

顧曉音剛轉學那段時間,謝迅想起她來還挺愛恨交織的。假使顧曉音留在新鮮胡同小學,這也許是個歡喜冤家故事的開頭。然而生活的行進路線不像小說那樣奇峰突起又峰回路轉,謝迅回頭便把顧曉音忘了,隻有這個名字和女生額頭上那個疤痕,出乎意料地銘記在心。

因此,他第二天跟沙薑雞說起這事的時候,就跟說起前夜那盤遊戲一樣,隻為奇譚,無關風月。

沙薑雞倒是接過話頭去:“顧曉音?前兒人家給我介紹的那個律師也叫顧曉音,不會是同一個人吧?”

謝迅想到昨晚顧曉音確實提到過自己是律師,看來還真是同一個人。不由得打趣道:“看來還真是。你現在後悔了還來得及去把人家追回來,回頭我就把地址寫給你。”

“別,千萬別。”沙薑雞連連擺手,“有錢的律師我還得思量思量,都淪落到跟你當鄰居了,肯定也沒掙著錢,這性價比比小護士可差遠了。”說完他又慣性使然地促狹一句:“你一向喜歡勁兒勁兒的女的,幹脆你自己近水樓台吧?”

“勁兒勁兒的”,倒確實可以用來形容小學時候的顧曉音,謝迅想。隻是最近這兩回不期而遇,顧曉音顯得比當年拘謹許多,從前往自己頭上倒膠水那個勁頭不知道哪裏去了。然而誰又能一成不變呢?謝迅想到自己這些年經的事,隻能感慨×蛋的生活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像我這樣在感情問題上屢戰屢敗的,還是不要去禍害人家姑娘了。”

想到這位的感情史,沙薑雞覺得自己確實也有點操之過急,跟護士長似的——眼裏容不得一個單身漢。

“話說,”沙薑雞想想又湊到謝迅身邊,“下周一老金有個心髒搭橋手術,你幫我頂一下?我周末準備去趟外地,想請一天假。”

“又要去南京?”謝迅問。

這一下子被揭了底,沙薑雞有點不好意思,還沒等他想出怎麽回答,謝迅接著說:“我幫你頂是沒問題,可老金是為了栽培你才讓你上,你看我們平時哪有上搭橋手術的榮幸,每次都是留給你的。你確定要這麽不解風情地推掉?”

沙薑雞明白老金確實是在給自己開小灶。他爹跟張主任是同學兼多年好友,沙薑雞分來中心醫院時,他爹是專門把他托付給張主任的。張主任作為心髒外科主任,卻不好太直接照顧老朋友的兒子,於是把他放在金副主任的組裏。這老金水平相當過硬,為人上卻有些善於鑽營,因此在群眾當中威信不是那麽高——連護士們有時都能背地裏嘀咕兩句“金主任對那些‘紅本’患者也未免太前倨後恭了些”。但張主任的本來目的便是要偏袒沙薑雞,若是放到不知變通的老史組裏,便失卻了照顧的目的。

沙薑雞漸漸也想明白了這當中的玄機。這心髒外科除了張主任這位老大外,尚有三個副主任,每人帶一個組。陳主任水平一般,但待人接物情商極高,若是張主任不得不接下某個可能會鬧到醫務處去的刺兒頭病人,一般都塞到陳主任那裏去。史主任和金主任論手術水平都是一把好手,做人卻是涇渭分明的兩種風格:史主任剛直,有時甚至有些迂腐,自個兒還是個工作狂,他組裏的小醫生,非白事不能隨便請假;老金卻是把自己的手下人像對那病人一樣,自個兒先分門別類歸置好,區別以待之——沙薑雞是得好好培養的,平日裏他要請個假,老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謝迅這小子好用,隻要不把他壓榨狠了,且能給自己打上十年二十年的下手,還有那誰誰誰——老金在這中心醫院幹了二十多年,自覺一切盡在掌握,病人付不付得出錢,新來的小子得不得用,他隻消掌一眼,心裏便明鏡著呢。

沙薑雞雖能理解張主任的苦心,卻實在不大看得上金主任為人處世的風格——這陣子金主任覺得組裏收入不夠,昨兒來了個全自費的夾層病人,還威逼利誘讓人家手術用進口耗材!然而金主任從來明擺著偏袒他,他也沒法端起碗吃飯,放下筷子罵娘,這其中的憋屈,難以為外人道也!

因此他聽出了謝迅那話裏揶揄的意思,也隻得顧左右而言他:“南牆沒撞夠,總還想試試唄。”

沙薑雞的“南牆”是個同樣當醫生的高中師妹。兩人的故事就跟西遊記一樣,劫難沒完沒了。沙薑雞醫學院畢業時動過去南京的念頭,也動過把師妹哄來北京的念頭,還動過兩人一起回廣州的念頭。但這些最終一個也沒實現,他還是那個平日調戲小護士,隔段時間便找借口去趟南京的風流醫生。

謝迅便了然,並且坦然接受了沙薑雞的安排,順便敲了他兩包煙——在他眼裏,這兩人最多也就到了三打白骨精那一段,大雷音寺還遙不可及呢,有的是需要他幫襯頂上的時候。

周一手術的患者是個退休的大學教授,姓楊,六十多了,前段時間出現明顯的冠心病症狀,來醫院檢查,發現三支冠脈都有病變,隻能考慮搭橋。這教授一家看上去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按老金的話說,可能最省事,也可能最麻煩。果然,住院手續辦好,當日查房的時候,楊教授的兒子就企圖跟老金討論自己父親的病情。這位是真讀過書,也是真為自己父親下過苦功,上來便向老金討教各種指標的意義,預備手術期用的每個藥的原因和劑量,說話間時不時還說起:“我看梅奧診所的某論文上說如何如何……”

謝迅和沙薑雞跟在老金身後,看不到他此刻表情,兩人相視一眼,都覺得老金這回碰上個難啃的骨頭。誰知老金一言不發,任由這位說完,接著笑眯眯地對楊教授說:“你這個兒子很關心你啊,我看他已經自學成半個心外科醫生,再努力一把,周一我就可以把他帶上手術台了。”

楊教授忙說自己兒子這是瞎研究,一切還得聽醫生的。老金又謙虛兩句,話鋒一轉,對楊教授說了一番“最好的術前準備是良好的心態”之類形而上的話,說完,他指著楊教授床頭櫃上的煙盒說:“就好像我們作為醫生,肯定是要跟你講你這冠心病十有八九跟抽煙有關。等做完手術,別的不說,煙必須戒了,這是書本上的知識,梅奧診所肯定也是這麽講的。但有的人一輩子煙抽下來了,今天讓他說戒就戒,搞不好比心髒病死得更快。”這話說完,看楊教授一家的表情,老金已經大獲全勝,因此他也窮寇莫追,隻讓楊教授安心休息,等待手術,便結束查房。

病房外走出兩步,老金臉色一沉,便開始敲打後麵跟著的幾個年輕人:“這個病人的病曆須得小心著寫,盡量保守簡要,別留任何把柄。老頭子十有八九術後也戒不了煙,回頭要是預後不好,他那個兒子要較起真來,夠咱們喝一壺的。別給我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