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老人與狗
每個人的心裏麵，或多或少的，總有那麽幾件一生難忘的往事。第一次上學、第一次戀愛、又或是第一次工作……無論是什麽，多半都和第一次有關。
星火也不例外。
他最難忘的那個記憶就是，第一次思考。嚴格一點來說的話，那是星火一歲三個月零五天那麽大時所發生的事情。
那……
一歲多的人就能思考，還是記憶深刻，究竟是什麽事？
一件在人類眼中看來是很簡單的事。
不過，對星火來說，這件事卻一點兒都不簡單，因為那時候的星火並不是人，而是一台普通的餐廳智能機器人。
他，哦，那時候應該叫做它，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的場景。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季。
暴風雪忽然來襲。
烏雲驕橫地壓在城市上空，使得天空無比陰暗。
彌天大雪紛紛揚揚。
冰冷的風，在街道上肆意地呼呼吹著，將徹骨冰寒強行塞進過往行人的領口中，逼迫他們豎起衣領，縮著脖子，加快步伐。
很冷。
戶外顯示屏上的滾動簡訊條，也在好心提醒著過往行人，現在是零下十三度，請市民們注意好防寒保暖工作。
然而，快餐廳裏的情形又不一樣。
快餐廳裏裝有空調，暖意十足。所以，這糟糕的鬼天氣對星火所工作的這間餐廳來說，並沒起到任何影響。相反的，因為有一群年輕小夥子正在觀看籃球比賽的緣故，餐廳倒是顯得很熱鬧。
小夥子們嘻嘻哈哈的，眼神全都聚焦在電子屏幕上。他們快活地啃著炸雞腿，喝著啤酒，不時冒出幾句叫好聲。
啤酒炸雞，當下最流行的的會餐方式。
星火就如往常一樣，按照預設程序前進著，將菜單上的食物遞呈給餐桌上的諸位客人。
“滴滴，您要的食物到了，請慢用。”
“滴滴，您好，這是我們餐廳的菜單，請您過目。”
“滴滴，請問您有什麽需要的嗎？”
一切都很正常。
這時，一陣寒風入侵，讓星火監測到有客人來訪。於是乎，智能機器人的預設程序提醒著星火，該去問問這位新來的客人需要些什麽。
可就在星火用柔和的語調詢問這件事的時候，門口的那個老人卻搖搖頭，放下裝滿飲料罐的編織袋，然後徑直坐到了一處偏僻的角落頭。隨後，老人取出一台外殼駁雜、看上去頗有些年歲的按鍵手機，低頭瀏覽起了網頁。
客人不點餐，星火自然開始返回。
返回時，他無意中發現，櫃台那個收銀員的眼神有些奇怪。
他現在當然知道，那是同情的眼神，不過，那時候的他並不清楚什麽是同情，他隻是安靜返回櫃台，等待著新的指令。
時間悄然流逝。
餐廳中的客人漸漸減少。
那群小夥子們依舊在啃著炸雞腿，喝著啤酒，享受著電視裏的籃球比賽。他們在快意朵頤美食的同時，也在大聲談論著節目中的賽況，渾然忘卻了這裏是餐廳，應該適當地安靜一點的。
“好，好，傳得好！”
好在這個點已經沒什麽食客了，那個新來的老人似乎並不在意這一點，餐廳的工作人員也隻是暗中皺皺眉而已，因此，沒人開口抱怨，任憑那幫小夥子們旁若無人地享受著。
“嘿，再來一打冰啤！”某人忽然大吼。
“星火，3號桌，一打冰啤。”在收銀員的輕聲命令下，星火立刻送了過去。
“滴滴，您好，這是您點的飲料。”
星火回來時，無意中看見，收銀員一直悄悄關注著那個幹瘦老人。自然而然地，星火將攝像頭眼珠偏移到那邊。
老人的麵容略顯消瘦，但精氣神還行。
星火還發現，那件棉布大衣的下擺處有個不大顯眼的補丁，邊緣微微泛著白。不過，衣服倒還算漿洗得比較幹淨，並沒有什麽難聞的異味。
此刻老人正佝僂著背，左手蜷縮在腹部中好取暖，右手則拿著手機，手肘壓住左手手掌。偶爾，他會對著右手手掌嗬嗬氣。每每這時候，蒼老如橘的臉龐上也會展露一絲笑意。
很顯然，老人到餐廳來，不是為了點餐，隻是為了躲避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
反正沒事，星火就繼續用電子眼安靜觀察著。
他發現，老人身邊的那條白毛哈巴狗，因為積雪消融的關係，看上去濕漉漉的，有點兒髒。此刻小狗正縮在老人的腳底下，在那瑟瑟打著抖。
打著抖的同時，那條狗的眼珠子一直瞪得老大，時刻不停地用那水汪汪的黑眼珠子盯著那桌年輕小夥子們看。不過，它可不是去看人，而是注視著那些還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食物，特別是桌角上吃剩的炸雞塊骨頭。
對於狗來說，沒有什麽比那帶著肉絲的骨頭更有吸引力的，不是嗎？
年輕小夥子們並沒注意到這件事。他們的視線內，就隻有那幾個在電視上迅疾跑動的靈敏身影。
“好球！傳得好！”
“王明好樣的！再來一個三分！”
伴隨著喝彩聲，一個帶著羽絨帽的年輕人，順手拿起了餐桌上的炸雞腿。或許是太專注於看籃球的緣故，他的手臂不小心將一塊雞骨頭推到了餐桌角。
那塊雞骨頭露出餐桌半截，快掉卻沒掉，實在是太誘人。
見到這副情形，那條饑腸轆轆的白毛小哈巴狗終於忍不住了。它撒著歡兒，從老人的腳底下跑開，往年輕人所在的餐桌下邊飛快衝去。
“白白。”正在用手機瀏覽網頁的老人瞥到這幅場景後，眉頭皺了起來，輕聲嗬斥著，“回來。”
白白停下飛馳的步伐，詫異回頭。迎上老人指責的眼神後，它稍微遲疑了一下。然而，它還是禁不住前方雞骨頭香味的**。在老人眼神變得嚴厲之前，它迅速扭過頭，繼續往那邊跑。
“白白。”
小狗這次沒回頭。
跑到那群人身邊後，它就昂著頭，“哈哈”伸出舌頭，帶著祈求的眼神望著桌邊的那塊雞骨頭。發現不起作用，於是它就舉起前腿，如人般，立在那裏，試圖吸引這群年輕人的注意力。
老人沉下眉，聲音加大了一些，“白白。”
在饑餓本能的驅使下，小狗並沒理睬自己的主人，隻是眼巴巴地注視著那些人。
“哈，哈，哈。”
老人氣得收起了手機，嘴唇微微哆嗦著，“白白，快回來。”
小狗扭過頭，眼神很無辜地瞥著正彎著腰對自己急促招手的主人。小狗的尾巴雖然在輕輕搖晃著，可它的身體卻動也沒動，似乎還是不死心。
那幫年輕人並沒發現老人和狗之間的眼神交流，他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顯示屏上，還在那裏興高采烈地談論著籃球比賽。
“好樣的，王明那小子真牛，居然又進了一個！”
“嘿，廢什麽話呢，幹杯！”
“幹！”
在開懷笑聲中，泛著寒氣漣漪的啤酒罐高高舉起，隨即重重碰撞到了一起！
當！
激烈震**下，某個罐口中，飆出一潑冰冷的啤酒！啤酒潑到了桌底小狗的身上！
“嗚汪！”小狗被凍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輕叫著跳開。
終於有人注意到了。
被狗叫聲所吸引，那個帶著羽絨帽的年輕人，猛然低頭！
他先是皺著眉，看了看那隻眼含祈求神態的小狗。然後他又偏頭看了看老人，一臉的鄙夷。心念倏起，他忽然衝著小狗招招手，嘿嘿笑。
“小狗狗，是不是餓了？”
炸雞腿在他手中歡快搖晃著。
小狗開心注視著那個年輕人手中的炸雞腿，搖晃尾巴，舌邊泛著口水。
“汪。”
“餓了想吃東西了，對不對？”話是這麽說的，可年輕人卻瞥著角落頭的老頭，壞笑起來。捉弄之心的驅使下，他手中那塊炸雞腿也在小狗眼前輕輕晃**，“來，乖，乖乖轉一圈，炸雞腿就給你。”
小狗聽話地轉了一圈。
“嗚~汪。”
“真聽話，再打個滾看看？”
小狗趕緊翻身打滾。
“好咧，接著~”
羽絨帽聳聳肩，將手中的炸雞腿朝前方輕輕一丟。但他卻沒有真的丟出去，而是在小狗往手指方向開心飛奔之時，變戲法一樣，忽然叼在自己的嘴邊！
頓時，滿堂哄笑聲。
“回來！”
老人的聲音突兀響起！好似夏日中的悶雷！他那幹枯的脖頸上，爆出一道道青筋，整個人都在顫動！
這聲爆喝，讓周圍聲音突然間消失！
小狗定定呆住，它這才發現，前方沒有炸雞腿。小狗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它帶著乞求原諒的視線，低著頭，耷拉著尾巴，往主人那邊安靜走去。這一次，它再也沒敢回頭。
羽絨帽還在壞笑著，很是得意。
他的同伴扯了羽絨帽一下，“好啦好啦，看你的電視去。”
於是，這幫人沒再搭理老人和狗，繼續喝著冰啤酒，看著電視中的籃球比賽。
老人的身體還在哆嗦。
他忽然抬起頭，急促端詳起餐廳上方的那些價目表，開始搜尋著炸雞腿的價格。然後，他就顫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親自走到櫃台這邊，而不是呼喚機器人過來點餐。在那幫年輕人的詫異視線中，他摸索著掏出十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子，認真數了數，鄭重其事地遞到櫃台上。
“麻煩給我來塊炸雞腿，打包。”
收銀員俯下身，輕聲給星火下達了指令，“星火，兩塊炸雞腿。”
看到機器人正往廚房那邊走，老人趕緊豎起手指頭，急促低語，“隻要一塊就好了。”
“放心吧。”收銀員微笑著伸出手，指著壁鍾，“您看，兩點整了，現在買，有買一送一的優惠活動。”
兩人視線相交。
默然許久後，老人嘴巴開始哆嗦起來。他憋了好久，終於憋出一句話。
“哦，謝謝。”
然後他就快步出門，帶著那條小狗和放在餐廳外邊的編織袋，匆匆離開這間餐廳，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星火的眼珠子從老人的背影處偏移。他轉動脖子，用那圓滾滾的笨拙大腦袋看了看壁鍾，一點五十九分。然後他又看了看收銀員，收銀員還在默默眺望著窗外，麵帶憂色。
星火撤回視線。
為什麽？
星火突然感覺到一絲疑惑！
在他的程序記憶中，這個時間段仿佛是沒有這種優惠活動的。於是，為了驗證是否屬實，星火開始搜尋內存庫的資料。
數據庫資料告訴他，這個時間段，確實沒有優惠活動。
為什麽？
這絲疑惑，忽然間放大！讓他的處理器像是瘋子一樣瘋狂運算起來，試圖搜尋出一個合理的答案。
可惜，沒有答案。
為什麽？
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麽，星火還在試圖破解這個疑惑。此刻對他而言，什麽菜單、什麽送餐、什麽清潔啊……一點兒都不重要。現在，就隻有搞清楚這事，最重要！
但。
這個時候，他的處理器卻承受不起這種超載運算的負荷，開始呈現出發熱的跡象。可是星火卻像是著了魔，還在瘋狂運算著，根本無視處理器發出的過熱警告。
“嘿，我說，我好像聞到了股焦味。”
“有嗎？”
“啊？不好，你們看！”
隨後，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星火砰的一下，腦袋上就冒出了熊熊火焰！而他最後的視線，則是定格在壁鍾上的兩點零七分十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