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故人

湯泉吐豔鏡光開,白水飛虹帶雨來。

白霧繚繞的湯池裏,一個身穿齊胸紗裙的少女將長發高高地挽起,鬢角、額角的發絲被水霧打濕,烏黑如墨,貼在白皙清雋的臉頰上,將那如畫的五官襯得格外深邃鮮明,尤其是那雙盛著幽靜星海的桃花眸,讓人看一眼便能沉在裏麵。這張臉下顎的弧線雖不比尋常女子柔和,卻依然足夠優美耐看,修長脖頸與不見方寸肌肉的雙肩相連,線條勾勒出的輪廓像極了一片雪色的銀杏葉,那明晰的鎖骨鑲嵌在正中央,仿若盛開的蝶翼。再往下的風光,便全都沒進了空蒙的水裏,唯有一道白紗輕輕浮動,反倒更是引人遐想萬千。

此人正是天下第一美與威名震八方的大帝子書策之子,子書珩。

他吃了岑雪風的藥,在兩個時辰內,上半身可以天衣無縫地變成女人。

海底為什麽會有溫泉,他已經無暇去弄明白了,泡在溫熱的水裏,舉目皆是霧氣氤氳宛若仙境的風景,誰還會去想那些有的沒的,終日昏昏醉夢間,偷得浮生半日閑,享受便是了。

就在半個時辰前,子書珩隻身一人來到了無咎的領地,無咎正坐在廳堂裏下棋,像是恭候多時,對他一攤手,邀請他與自己對弈。

子書珩便從善如流地入了座。

子書珩手執黑子,在棋盤中央落了第一子。

無咎手執白子,沒有絲毫遲疑地落在黑子上方第三格的位置,子書珩猛地抬起頭來,眼裏藏著的浩瀚星辰在一瞬間被點亮,唇角漾開欣忭的笑意。

無咎卻不言語,靜靜等著他落棋。

子書珩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激動的心情,落了第二子。

不消片刻,棋盤上幾乎布滿了黑子與白子,兩者數量也不相上下,無咎落下一子,說:“昭和盛世,興啟不過五年,已露頹勢,自古帝王,莫不得之於艱難,失之於安逸。”

子書珩順勢落下一子,“創業之難,既已往矣。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守江山易,棄江山難。任誰坐上那把椅子,都難保方興日盛。”

無咎從容應對棋局,淡聲道:“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先帝尚且無法做到正身無倦,未免太過苛刻。”子書珩幹脆利索地落子,抬眸,“輪到前輩了!”

無咎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唇,食指和中指夾著棋子,輕輕地落了下去,而後沉聲說道:“你輸了。”

子書珩盯著那棋盤看了一會兒,似是向他認輸:“我不行的。”

“知恥近乎勇。不行便多加磨煉,身體要磨煉,心智也要磨煉。不過現在,歇息歇息也無妨。”無咎從容自若地說著,起身引他向領地深處走去。

於是,子書珩便被送到了溫泉裏。

此刻池子裏隻有他一個人,不需要殫精竭慮地提防誰,大腦放空的時候,藏在內心深處的思緒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浮了出來。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午後,子書珩還隻有九歲,他跪坐在一身著鏤金黃緞的年輕男子麵前,專心致誌地與之對弈。

“啊!怎麽又輸了呢?不行不行,還要再來一局!老師教了我一招絕技我還沒使出來呢!這一局我一定會贏!”少年嗓音稚嫩,語氣不忿。

年輕男子一顆一顆地收起棋子,藹然笑著:“就這麽想贏本王?”

少年嘴唇抿成一線,他自知自己的棋藝與之相去甚遠,不甘地哼了一聲,旋即兩腿一伸,徑直在席子上躺下,看著天:“我聽老師說,因為我在國宴上舌戰群儒,父皇也準備封我為王了。”

男子麵露欣喜:“才九歲,當真是了不起。”

少年卻並不怎麽高興:“皇兄,你說父皇這是認可我了嗎?”

“父皇自然是認可你的。”

“可老師說,前朝有一皇子,五歲封王,八歲成相,十歲卻被賜死。”少年語調略見悲戚,“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父皇或許是想讓我早點死也不一定。”

男子似乎有些訝異,眨了眨眼,“太傅是如此跟你講的?”

少年坐了起來,臉色蒼白,神色極是疲憊,開口時聲音也比之前虛弱了些許,“我自是知道老師想讓我戒驕戒躁,在這風雲變幻的皇宮裏時刻保持頭腦清醒。隻是娘親的死,終究與父皇脫不了幹係,我不知這種所謂的認可,到底是想要贖罪,還是想要陰害。”

男子走到他身邊,俯身將他打橫抱起,快步向屋子裏走去,“你小小年紀,既恨那讓你中毒的娘,又恨那費盡心思想把你醫好的爹,如此厭世,豈能快樂?”

“我不恨你啊。”少年將臉埋在男子寬闊有力的胸間,低聲喃喃,“還有老師,我有你們就足夠了。”

正在此時,兩位女子的講話聲打斷了子書珩的思緒。

“你說珩兒已經來了?”

“嗯,她說想會一會無咎前輩所以早來了半個時辰,想必現在已經在裏麵了。”

段忘容和李明殊進來時,便看到那風姿婀娜的少女將纖薄的後頸倚靠在池沿的花崗岩上,骨肉勻停的雙臂自然下垂,沒進了水裏。她毫無保留地將那修長的脖頸暴露在外,線條優美,不見凸起,也不見絲毫雜色,本就白皙的肌膚因浸過水而變得細膩滑嫩,就像是一塊精雕細琢的羊脂玉。

少女眼部蒙了一塊濕帕子,挺直鼻梁下是一張幾乎沒有血色的唇,一如子書珩平日裏的色彩,外表妖嬈,內裏卻寡淡清華。

段忘容心跳陡然加快。

傾國傾城貌,驚為天下人,她的師妹,當真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美人。如此風華絕代的仙娥,別說是那位大將軍王了,就連她都忍不住胡思亂想,浮世仆仆,若是有美人作伴,怎麽看都是一種享受。

與她的沉醉恰恰相反,看到那女子,李明殊卻是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眸。

她大步走到少女身前,一把扯下那塊濕帕子,看到帕子下的這張臉,她登時怔在原地。

確實是子書珩!

可他……不是男人嗎?

難道夏雪安當年生的不是兒子,而是女兒?

那他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大涼皇帝不是已經給她指婚了麽?

隻這麽短短一瞬,李明殊成功把自己搞糊塗了。

“師妹已經睡下,我們還是不要打擾她了。”段忘容抽出李明殊手裏的帕子,重新覆在了子書珩的眼上,旋即拉著李明殊挪到了池子對岸。

李明殊仍是滿腹狐疑,說:“她真的是我的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