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回心轉意

安西君猛地站起來,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武成君的兒子!

安西君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年,雖然安西君對武成君的記憶早已經模糊,但武成君在他的心中的地位如同天神一般。盡管定陽一役,武成君慘敗身死,可武成君的兵法和氣質卻一直讓安西君心折。隻是定陽慘敗後,薛國舉國之兵盡喪,薛王盛怒之下夷武成君二族,妻族和子族盡皆被處死,不應該留下任何子嗣才對。

薛武安迎著安西君疑惑的目光,輕輕地歎了口氣。

若不是因為走投無路,他是絕對不可能透露自己的身世的,自從巨子將自己的身世講給自己後,薛武安一直覺得這個真相對自己來說隻是負擔而已。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蕭平被蕭陽捉走時,為了請動北成君,薛武安才拿出了父親的遺物,向眾叔伯中最忌憚父親的北成君坦白了身份。

現在,又是安西君。

薛武安知道安西君心裏仍是不太敢信的,這並不奇怪,若是換成薛武安,隻怕也難以相信。他輕輕地伸進懷中,掏出了一個連他都有三分陌生的東西。

便是父親留下來的那塊玉璜了。

這塊玉璜是祖父留下來的,據說來源是幾百年前夏天子的私人收藏。玉璜的背麵刻著一個“嶽”字,似乎便是那位夏天子的名,祖父就是因為這塊玉璜,才給父親起名叫“蕭嶽”的。

安西君見他掏出了什麽物件,連忙湊過來看,拿到手裏,見是玉璜,便先愣了一下,道:“這是武成君的?”

薛武安這才想起安西君不是北成君,並不知道父親的遺物,隻好苦笑道:“這是家父的遺物,玉璜上刻著一個‘嶽’字。”

安西君將玉璜翻過去,仔細盯著玉璜上的刻字,看了半晌,然後才默默地將玉璜還給薛武安。

“當年,薛王下令夷我父親二族。”薛武安接過玉璜後,覺得安西君似乎還是不太信,便又道,“我當時隻有幾個月大,我母親提前聽到了風聲,在幾個忠仆的保護下帶著我拚死逃出晉陽。我的兩個哥哥一個在軍中一個在做官,都被抓住殺了。我出生的時候武元君孟闕與我父親尚在定陽對峙,所以沒人注意到我。”

安西君看著薛武安,仔細地揣摩著薛武安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墨家弟子,所以母親決意把我托送給墨家。”薛武安又道,“將我送到墨家之後,母親便力竭而逝,幾個忠仆也流落四方隱去蹤跡,知道我的身世的,也就隻有墨家了。”

見安西君的眉頭仍然皺起,薛武安輕輕笑了一聲,“安西君,是否仍是不信?”

安西君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抱歉,薛少俠,你所說的這件事實在太重大了。我和武成君算是同齡人,他的兩個兒子我也都見過,從沒聽說他還有第三個兒子。”

薛武安歎了口氣,輕聲道:“這塊玉璜是做不了假的,若是你還有所懷疑,可以去問一下北成君。”

安西君吃了一驚,“北成君知道你的身世?”

“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回想起自己去北成要塞求見北成君的情景,薛武安就隻得苦笑,“以他對我父親的忌憚,隻怕現在還在為放跑了我而懊悔呢。”

聽到這句話,安西君卻沉默了,他的眉頭漸漸舒展,看向薛武安的眼神也變得正常起來,不再充滿驚訝與猜疑。

“你錯了。”安西君搖了搖頭道,“不過我也終於搞清了一件事,你為什麽還能活到現在。”

薛武安一愣,“啊?”

安西君笑了笑,道:“如果你不是武成君的兒子的話,你早就死了。”

薛武安大惑不解,“什麽意思?”

安西君眉頭一挑,笑道:“蕭夔的個性我很清楚,雖然我早就猜到他會對隨國使臣動手,但我決意幫忙的時候本來已經晚了,當時我隻覺得你早就死於非命。蕭夔若想讓你死,你在進入北成要塞的那晚就已經死了,殺死你之後,矯改詔書捏造謊言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根本不會浪費口舌勸說你向他倒戈。”

薛武安隻覺得背上滲出了一層冷汗。

若按照安西君的說法,自己當初遇見蕭平,為救蕭平進入北成要塞坦白身份,其實倒救了自己一命?

北成君竟然會對自己手下留情,這是薛武安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事。他早就聽說,父親和北成君這個七叔關係非常不好,與蕭平進入北成邑的時候北成君也對自己多有嘲諷。在內心深處,薛武安一直覺得這個七叔一定對自己欲除之而後快。但現在被安西君點破,他才意識到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那畢竟是自己的七叔。

但若真是如此,那司馬陵的麵目就更加模糊了。雖然薛武安總是隱隱地覺得這個心機叵測的男子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但他一直想不通司馬陵是怎麽知道的。現在看來的話,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自己的身份,司馬陵絕對無法準確猜中安西君的心思,自然也沒辦法在薛武安進入北成要塞的當晚就來拜訪自己。

薛武安也笑了笑,道:“所以你現在相信我是武成君的兒子了?”

安西君沉吟片刻,微微點頭,“我雖然不認識那塊玉璜,但是北成君是武成君的兄弟,他都相信了,恐怕不會有假。”

“那……”薛武安站起身來,向安西君再次一拜,“武安在此替家父謝過安西君。”

“快免禮。”安西君忙上前扶起薛武安,“無疆何德何能。”

“當年,全因家父不敵武元君,才讓薛國遭受大厄。”薛武安說著這句話,感覺心中好像終於熱起來了,“武安替家父謝過安西君出手相救,保全薛國。”

這句話,薛武安曾經在夢中幻想過,不知不覺已經十年了,而他終於站在了安西君的麵前,用蕭姓子弟的身份。

這是薛武安用“蕭武安”身份對安西君說的第一句話。

安西君臉上一紅,“當時無疆隻是盡本分而已,薛兄弟快快請起。”

正說著,安西君卻是一愣,“薛?……你這個姓?”

薛武安抬起頭,苦澀地一笑:“定陽古稱武安,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了。‘薛’這個姓是家母起的,意在讓我不要忘記父親。但是坦白說,這個名字也頗為危險,如果傳到某些人的耳中,也許猜得出來。”

安西君苦笑道:“這真是一個好名字。”

是啊,好名字。

薛武安心想。

頂著這個名字,薛武安已經生活了十七年,但是他心裏非常清楚,這個名字並不屬於他,他真正的姓是蕭,是薛國的公室之後。他分明是一個貴族,卻進入了墨家。現在想起薛武安用貧民的身份指責蕭平是“貴族少爺”,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有時候,他會在心裏埋怨巨子,如果他不告訴自己真相的話,“蕭武安”將永遠沉睡在時間的浪潮中,永遠不會醒來。

“安西君。”薛武安看著安西君的眼睛,那片深邃的海洋現在已經出現了密集的波紋,他知道自己的這一招打對了,“我已經活了十七年了,而且我還繼續活著。在我父親的恥辱之下。”

安西君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再也掩飾不住自己情緒的變動,低頭下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但他的微笑還是沒有完全散去。

“安西君,我理解你的心情。”薛武安輕聲道,“但是你不覺得,你這十七年隻是在逃避嗎?”

安西君猛地抬起頭,對上了薛武安的眼睛,薛武安看到了前所未見熾熱的情感從安西君的眼中噴湧出來,他深吸一口氣,差點被這麽熾熱的眼神嚇退。但很快,安西君眼中的火焰消失了,他笑了笑,道:“薛兄弟,你可真是個神奇的人。”

薛武安從來都不這麽覺得,但眼下他也不好反駁,隻是靜靜地聽。

安西君長歎一聲,點了點頭,“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有時候,逃避也未免不是一種辦法,你讀過《莊子》嗎?”

薛武安一愣,搖頭道:“未曾讀過。”

安西君道:“有機會,你還是讀一下吧。”

說完這句話,他卻陷入了沉默,薛武安等待著安西君將話題繼續下去,忽然沉默下來,卻莫名覺得有點尷尬。

“你是從戰場上回來的?”

忽然,安西君問。

薛武安一愣,隨即點點頭。

“感覺如何?”

聽到這個問題,薛武安沉默了,在沉默當中他似乎再次回到了那個焦回慘死的夜晚,回到了屈銓的靈堂。

長久的恍惚之後,他才道:“人間鬼域。”

安西君眼中透出一絲凝重,“你仍然相信墨道嗎?”

自己是否還相信,其實薛武安自己也是糊塗的。周傲雖然已經擊碎了自己的遊俠夢,但是對墨道的追求仍然是他心中最崇高的事業。盡管他自己並不是一個遵守規矩的墨家弟子。

想了很久之後,薛武安才緩緩地點頭。

“那麽……”安西君看著薛武安的眼神越來越嚴肅,“你來找我,不正違反了非攻之道嗎?”

薛武安收回有些飄忽的思緒,看著安西君,笑道:“請安西君回去,是為了停止戰爭,而不是帶來戰爭。此乃非攻之攻。”

“好一個非攻之攻。”安西君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似乎聲音隨著思緒一起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你說的話,幾乎和當年的武成君一模一樣。”驀地,安西君道。

父親到底是怎樣的,對薛武安來說一直是一個謎。他從巨子口中、蕭陽口中、北成君口中都聽到過父親的事。但作為一個人,父親是什麽樣子,薛武安卻始終無法體會。

聽到安西君說這句話,薛武安鼻子一酸,險些落淚。

就算隔了十七年,自己身上還是有父親的影子。盡管薛武安厭惡血統論,但他沒辦法否認的是,自己的父親已經在他的身體和心智中都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他想忘都忘不掉。這十年來,作為“薛武安”,他的人生總有一種不真實感。

在用蕭嶽之子的身份與安西君對話的時候,薛武安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是真實存在的。這種感覺帶來的喜悅甚至衝淡了戰場帶給他的創傷。

而安西君也沒有讓他失望。

“你回去睡一覺吧。”

薛武安抬起頭,看著安西君,安西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語氣裏仍有一絲迷離。

“我會去對付周傲的。”

清晨的陽光照在安西君的臉上和心裏,這一刻,安西君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