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安西公子

和羅鴻一起騎著馬奔出一裏時,薛武安終於見到了羅鴻口中負責“接應”的人。

薛武安原本以為那隻會是幾個普通的小卒,想來安西君縱然戰功彪炳,但畢竟現在賦閑在家,皋狼又是一個窮鄉僻壤,他的三千門客也許大都是一些雞鳴狗盜之徒罷了。

所以當他看到那三十多名披甲持劍的衛士時,薛武安並沒有把他們和安西君聯係在一起。

“諸位弟兄,有勞了。”羅鴻向這三十名衛士一拱手,笑道。

那些衛士當中為首的一人站出來,也向羅鴻一拱手,“羅兄,情況如何?”

“身後一裏處有敵人,但是被華清院擋住了。你告訴飛爵,讓他派出所有人去馳援華清院,敵人是一群穿黑衣持鐵劍的刺客。”薛武安見羅鴻把諸事都吩咐得井井有條,心中對這個狄人大漢又多了三分敬佩,“還有……為首的那個華清院女劍客對我們有恩,一定要救回來。”

那為首的衛士聽到這話,眉頭一皺,道:“飛爵的人分散得太開,我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羅鴻倒是一愣,“你是行伍出身的,他們那幫人都是訓練有素的刺客,縱然你通曉絕誌劍,恐怕也討不得便宜。”

那漢子咧嘴一笑,“羅兄可別看輕了我,莫忘了我年少時也是江湖遊俠。”

薛武安聽到這話卻是一愣,這個貌不驚人的衛士首領竟然通曉絕誌劍?絕誌劍法雖然不是墨家的獨到之秘,但整個絕誌劍法的宗派都已經融入了墨家,現在很難從別的地方學到真正的絕誌劍。如果這名衛士不是當年絕誌劍法創始人的血脈,那便是和蕭陽一樣,是曾經的墨家弟子。

薛武安正要開口詢問,那衛士一拱手,卻已經領著三十名衛士去了。他們一邁腳,薛武安就大驚失色,他們雖然看上去是戎裝兵卒,但每個人都身懷高超的腿腳功夫,就算是薛武安下馬和他們比試,也未必能在速度上超過他們,他們狂奔起來,轉眼間便奔出數十步開外,若隻是那為首的漢子一人倒還罷了。但這三十名衛士人人皆是如此,卻實在是嚇了薛武安一跳。

“剛才匆忙,沒有給你引見。”看到薛武安的反應,羅鴻忽然道,“剛才和我說話的漢子叫楊益,二十年多前也是你們墨家弟子,後來參了軍,做了薛國武成君的手下。”

薛武安聽到這話,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原來如此。”

“後來武成君在定陽被武元君擊敗之後,楊益隨著被打散的亂軍逃到了北成要塞,被編入了北成君的手下。很快,北成邑失陷,便又隨北成君進入了晉陽。”羅鴻見薛武安似乎對楊益頗感興趣,便多說了幾句,“再後來,公子聯合列國救薛,打勝了武元君,楊益也就跟了公子。”

薛武安回過頭來,點了點頭,卻也不再多說什麽。

羅鴻見薛武安忽然不說話了,覺得有點奇怪,但看薛武安若有所思的神色,也不好問什麽,隻好也保持沉默。

他們兩人又策馬狂奔了數裏,薛武安便看到了一座小城出現在了他的眼中,便是皋狼了。皋狼所在之處已經是北方草原的邊際,周遭沒有多少樹木,盡是不高的雜草,遠處望去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山峰在最遠的地方,瞧不真切,幾乎不像是真實的。

薛武安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情景,不禁怔了片刻。羅鴻看見了他的神色,笑道:“薛兄想來是沒來過北方吧,如果有機會,帶薛兄去我的家鄉一觀,在我們的大草原上,青草都能及腰,躺在草叢裏麵,愜意無比啊。”

薛武安聽他說得真誠,便知道他是真心思念家鄉,不禁笑問道:“那羅兄為何會進入安西君的府中呢?”

羅鴻聽到這個問題,先是沉默了半晌,然後才道:“公子對我有再造之恩。”卻不願再為此多說一個字。

薛武安看著他的眼神,心中也在暗暗稱奇。收攬人心的法子自己也見了不少,但那些權宦在此道上浸**多年,似乎都不及安西君。若是當年的安西君倒還罷了,現在的安西君沒有政權,也無法統兵,卻還能招攬這麽多忠心耿耿的部下,已經近乎奇跡了。

看著羅鴻的神情,薛武安越來越好奇安西君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進了皋狼城,薛武安四下打量,發現這座城雖然不大,但人口卻不少,繁華程度比薛武安見到的於安還要高一些。街上的行人也不全是夏人,從著裝來看,倒有不少狄人與戎人,甚至還看到一個皮膚猩紅,赤足文身的女人從旁邊走過去,分明是一個東南的夷人。薛武安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一個夷人會不遠萬裏跑到皋狼來。

“公子摒棄夷夏之辨,在他的治下,異族可以和夏人一樣活得很好。”羅鴻笑了笑,對薛武安解釋道,“嚴格來講,公子在皋狼的許多法度都違反了薛律,比如說允許異族通婚,出生在皋狼邑的孩子便具有薛國的戶籍,這可是連秦國沒辦法做到的,公子卻在皋狼做到了。”

薛武安看著四周擁擠的人流,木然地點了點頭。

和異族自由通婚,生下的孩子還會被當作薛國的子民被報上戶籍,安西君的執政手段果然不同凡響。薛武安雖然本身並不鄙視異族人,但畢竟對其還是有一些忌憚的,也沒聽說有哪一國敢在人口政策方麵對異族如此寬鬆。大多數邦國甚至連出生在本國的異國血脈孩子都不願意給予合法戶籍,更別說異族了。

原本覺得隨王已經是自己見過最有胸懷的權貴,沒想到安西君的境界比隨王還要高上一層。好的理念並不稀奇,對理念的執行力才是最重要的,從皋狼的情況來看,安西君的執行力可謂驚人。

如果讓安西君當上了隨王,隨國現在會是一副什麽樣的光景呢?

很快,羅鴻就將薛武安領到了一座宅子前,招呼薛武安下了馬。薛武安下馬之後抬頭一看,卻總是覺得這宅子自己似乎在哪兒見過,待羅鴻將馬交給了門子,將薛武安帶進去時,薛武安才豁然開朗。

這宅子的形製,竟是和於安城中的那間大宅一模一樣。

在這宅院中走了幾步,薛武安便意識到雖然形製一樣,但這座宅院比起於安的那座卻要小上許多。他側過頭去,看到了一樣令他懷念的東西:一個亭子,裏麵有一扇屏風,屏風上有一個“安”字。

薛武安看著那扇屏風,嘴角泛起了一絲苦笑,他原本看到的那扇屏風現在一定已經落入了秦軍的手裏。他第一次看見那扇屏風的時候,便被這個寫得極有特色的“安”字吸引住了,現在的這扇上的“安”字與那扇幾乎完全一樣,看來是出自一人之手。

“給你安排的房間在那邊。”羅鴻對薛武安道,似乎不是很理解薛武安會對著一扇屏風而出神。

薛武安點了點頭,有些木然地跟著羅鴻走,這座宅院他很熟悉,幾乎不需要羅鴻來引路,但他仍然走在羅鴻後麵,不是因為禮貌,而是為了安全。

在這裏走,他怕會引起那些他不願意麵對的記憶。

傷痛、死亡、失落,就算隔了這麽久,這些情緒仍然在薛武安的心中肆虐,一路上陌生的風景可以將這些情緒弱化,卻無法消滅他們。

走了半晌,薛武安看到了自己在於安住的那間房子——當然這不可能是那間,但看上去真的太像了。薛武安幾乎要以為羅鴻準備將自己安置在這間房裏,但羅鴻卻走開了。

在這間房子的門口,薛武安和喬蘇曾經緊緊地抱在一起,那時候喬蘇在薛武安懷裏哭泣著,像一隻受驚的小羊。

他已經五六天沒有想起喬蘇了,這一路上,他想起百裏清的次數都比喬蘇要多許多。

“你的房間在這兒。”薛武安忽然聽到羅鴻對自己說。

薛武安回過神來,看清了自己的房間,點了點頭,向羅鴻一拱手,“多謝羅兄今日的救命之恩。”

“客氣了,我隻是執行公子的命令而已。”羅鴻也回了一禮。

薛武安聽到這句話,心中一動,問出了一個他早就想問的問題:“安西君為何知道我在北成邑?他又是如何知道我的來意的?”

羅鴻笑了笑,笑容中帶有一絲嘲諷,“你未免太小看公子了,公子手下眾人中,負責情報的飛爵出身江湖門派,對暗殺追蹤之術極為擅長,由他一手處理,安西君的耳目之聰恐怕不下各國國君。公子怕你被北成君加害,除了派我們來接應,自己也親自去了北成要塞,現在也許已經快回來了。”

薛武安倒是吃了一驚,他完全沒想到安西君會對自己這麽在意。但細細一想,這也算是好事,安西君為了救自己不惜親自出馬,那請動安西君回隨國做大將軍的事便有底了。

這一夜,薛武安在安西君的宅院中再次做了噩夢,噩夢的內容仍然是千篇一律的血與劍,這些東西薛武安在現實中見得多了,夢裏也見得多了,早已習以為常。

第二天清晨,薛武安從夢中醒來,麵對著這個熟悉的庭院,有一種時間倒流的感覺,似乎在門口仍有一個女子在苦苦等待著自己蘇醒,似乎自己回過頭,還能看見危滄那平平無奇的臉龐,和他手裏的墨守劍。

他推開門,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卻不是喬蘇。

門口的人是一名中年男子,容貌俊美,長髯白衫,看到他的第一眼,薛武安幾乎就能確定他就是自己這次千裏來隨拜訪的目標。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人卻先說話了。

“你需要過來一下。”他的語氣顯得有點焦慮,“你的朋友情況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