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身死異鄉

走到西門時,薛武安看到西門下的秦軍才剛剛撤離,城頭上還是一片狼藉。眾多隨卒正在清理屍體,收繳插在城頭四處的秦軍箭矢。薛武安看著遍地的屍體,木然地走了上去,走向了那個黑衣人。

“巨子。”他走到巨子身邊,給巨子行了一個禮。

“北門的秦軍退了嗎?”巨子連看都沒有看他,隻是道。

“已經退了。”薛武安輕聲道。

巨子點了點頭,便回過頭向危滄說了些什麽。危滄本來似乎也想跟薛武安說兩句話,被巨子詢問,連忙畢恭畢敬地回答。

薛武安看著這個滑稽的場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師兄……”

薛武安向旁邊看去,他看到了一張美麗的臉龐,這張臉在他的夢裏從沒出現過,盡管他一直期待著。

“小師妹……”看到喬蘇,薛武安的臉上終於浮現起了一絲真誠的笑容,薛武安的臉龐已經僵硬,這個笑容幾乎用盡了他的力氣。

“師兄……你沒事吧?”喬蘇的眼中似乎已經閃現著淚光,屈銓在陣前被秦軍衝落馬上的時候他也是這副表情。

“我沒事的,小師妹。”薛武安輕聲說,到底是從小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喬蘇,薛武安身上發生的變化,她一定已經發現了。如果她能與自己一起出征,能看到所有自己在戰場上見到的東西,那她一定能夠理解自己的轉變。隻可惜小師妹沒有與自己同行,與自己同行的人中,白無傷不能理解他,而焦回已經死了。

如果有可能的話,薛武安倒希望能和周傲說兩句話,如果是那個男人的話,一定可以理解現在的自己。對自己的這個想法,薛武安自己都不是很能理解,但內心深處他又的確堅信著這一點。

“諸位。”

他回過頭,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戎裝壯漢。薛武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個人便是衛軍主帥馮鳶。

巨子同時也發現了馮鳶,連忙向他作揖行禮,“馮將軍。”

馮鳶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幹巴巴地道:“各位,還請速速趕到東門,薛軍和隨軍的主力都已經渡河了,還剩下的除了衛軍,就是你們了。”

“在下知道了。”多餘的話,巨子什麽也沒說。

看著已經結束對話去指揮撤退的巨子,薛武安忽然從生理上感到了一種惡心。兼愛天下,墨守非攻,越是與這些墨家並肩作戰,他便越不能體會到這句話的真實性。巨子對於馮鳶的話沒有任何驚訝,說明全軍撤退的事情他是早就知道的。

城中二十萬人的生死,就這麽被拋棄。如果說這就是“墨守”,那子墨子豈不是得氣得活過來。

當初,在安西君的大宅中,危滄跟他說起過,這次的墨守是一次賭博。當時薛武安尚不能完全理解,但現在他似乎知道危滄是什麽意思了。

對於巨子這種人來說,口號永遠隻是口號而已。

“馮將軍。”薛武安隻覺得如鯁在喉,有一句話非要去問馮鳶不可,“我們都撤了,你怎麽辦?”

馮鳶看著薛武安,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笑容,“武安兄弟,你昨日的表現我聽人說過了,多謝你保住了公子銓。”說完,向薛武安一躬,竟是行了一個大禮。

薛武安倒是一愣,感謝他保護了屈銓?這可不像是馮鳶說出的話。更勿論這個大禮了,拱手作揖躬身,這一般都是下級給上級的禮數,馮鳶與自己並無交集,為何要如此對自己?

馮鳶行完禮後直起腰來,看著薛武安臉上的疑惑,苦笑一聲,“若非公子銓派出精兵相救,昨日我五萬衛軍已經全部戰死。公子銓對我們有救命之恩,今天跟我來接替你們守城的人也皆是被公子銓所救,感念恩情自願加入的。”

薛武安卻是說不出話來,他怎麽也不會想到,看上去粗鄙無文,莽撞衝動的馮鳶竟然會是一個如此重情重義的人,一時他倒有點恍惚,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馮鳶似是也注意到了這點,苦笑了一聲,正色道:“如果不是我不經主帥同意便擅自出兵,三秦也不會敗得如此慘,公子銓為了救我們,更是幾乎連命都搭上去。回軍之後,我實在羞愧難當,便選出五千死士,為守軍撤離爭取時間。”

這句話說出來,薛武安竟是吃了一驚,“馮將軍……你難道打算……死在這裏?”

這話說出來,薛武安本以為會如同晴天霹靂一般震動周圍的眾人,但他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聽到薛武安的話。

“沒錯。”馮鳶道,“公子銓救出了我衛軍三萬多人,我必須回報這份恩情。”

“可是……”薛武安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道,“回報公恩,不需要將軍親自出手啊。”

“如果我不親自出現,那個周傲又怎麽會誤認為我們是真的在守城呢?”馮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沒有一絲懼意。

薛武安愣在當場,完全無言以對,看著馮鳶,他竟覺得這名粗鄙的衛國將領比巨子更像一個真正的墨家弟子。他喃喃道:“將軍……高義。”

“敗軍之將,不足掛齒。”馮鳶笑了笑,“死得有價值是每一個武人畢生的夢想,我是個粗人,但能死在於安城,回報公子銓的恩情,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薛武安愣愣地看著馮鳶,咬了咬牙,舉起雙手,向馮鳶一拜,“武安敬佩。”

馮鳶卻隻是苦笑一聲,什麽都沒說。

這時候,太陽從東麵升了起來,刺進了眾人的眼睛。新的一天開始了,又是一個嶄新的朝日,和昨天一模一樣。

臨走的時候,薛武安看了馮鳶的背影一眼,迎著再次東升的旭日,馮鳶的背影似乎顯得分外高大,又分外渺小。

當薛武安坐在船上向河對岸撤退的時候,漂浮不定的船讓他的思想更加飄忽,他無法讓自己靜下心來停止思考。他不敢回頭,因為背後的於安城一定已經籠罩在了血海當中,如果周傲看穿了這個局並發動進攻,馮鳶的那五千人連半個時辰都擋不住。

所以可以說,馮鳶已經死了。

波浪聲從西麵八方傳進了薛武安的耳朵,在這種聲音中,薛武安再度陷入了神思,這一次他沒有感到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