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墨刺(下)

兩年前,於安之戰後,因為之前在處理羅如弛時薛武安態度消極,加上他在墨家中聲名鵲起,以假巨子的身份為眾墨家弟子所崇拜,已經威脅到了喬琰的權力。在於安城郊,喬琰終於對薛武安發難。就當薛武安和莫臼即將被拿下時,喬琰被天誌院掌事李琨偷襲重傷。然後尚同院掌事伍健、非命院代掌事杜澮與李琨聯合起來揭發喬琰通秦、栽贓等數項罪狀,喬琰還要借助薛武安做最後一搏,被伍健終結了性命。

現在想起來,這些事情就如同前世發生的一樣。

而不論怎樣,喬琰之死都與薛武安脫不了幹係,而喬蘇畢竟是喬琰的女兒。喬蘇最後搬出墨家六院輩分最高的危滄,擁立危滄當了巨子。在那之後,喬蘇就與薛武安形同陌路了。

提到喬琰,喬蘇臉上的肌肉也不由得**了一下,“喬琰罪有應得,我不會為他報仇的。當初親手對他動手的那些人,我一個都沒有報複。”

這話的意思就是,她也不會報複自己吧。薛武安輕歎一聲,道:“那你們為什麽要來殺我?”

喬琰臉色一變,“這件事我是極力反對的,不過派中有人力主此事,這三個人也是被挑撥過來的。”

至少喬蘇來這裏不是為了殺自己的,薛武安鬆了一口氣。喬蘇似乎看出了薛武安的心思,冷笑了一聲,“你莫以為我不支持殺你是為了舊日情分,隻不過殺你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而已,真正該殺的是南平君和百裏舂。”

薛武安猛地一驚,“為何?”

喬蘇蹙了蹙眉頭,道:“他們為了一己私利,結黨立派,挑動邦國分裂,戰亂四起,還不該殺。”

“可是公子胥與公子雄都是庸才,怎堪大任?”

喬蘇的眉毛微微一挑,“誰當權都無所謂,反正對老百姓也沒有什麽影響,這不是你平時最喜歡掛在嘴邊的話嗎?”

薛武安不禁啞然,不錯,這的確是他曾經在墨家最喜歡說的話,在晉陽當官這麽久,發現這也確實是事實。但是……

“但是公子胥和公子雄在丹陽城內為了王位大起爭端,殺得丹陽城內血流成河,難道他們就——”

“那又和你們薛國有什麽關係?”

喬蘇猛地打斷了薛武安,一陣冰冷的沉默籠罩在兩個人的頭上。

“薛武安,你變了,我不怪你,你現在畢竟是薛國的將軍。”喬蘇的眼角微微一顫,“可是……可是你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虛偽了?為什麽你們都不願意承認自己就是為了私利才做這些事情的?為什麽你們總要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是一個薛國將軍,就算丹陽城的人全死了,又和你有什麽關係,你們的王會因為這個而皺一下眉頭嗎?還不是因為擁立公子舂對你們有利,你才會不遠千裏來到這裏?”

這一席話說得薛武安啞口無言,雖然薛武安這一路上給自己找了許久借口,什麽被陳離感動,什麽為了改變莫臼,什麽為了公子平的大業……這些可能是真的,但也隻是可能而已。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一個“利”字。為了這個,薛武安踏上了他以前仇恨的那些人的路,變成了一個對戰爭習慣的人。這幾個月來,自己做過噩夢嗎?好像很少了,是否也能從另一個角度說明,自己已經發生了本質上的變化?

喬蘇見薛武安麵色複雜,咬了咬牙,還是堅持道:“還有幽山國,幽山國內亂分裂,民不聊生,徐國乘火打劫也就罷了,你們竟然也去奪地,不覺得有點無恥嗎?幽山國的墨士憤慨你們的行為,悍然發動‘墨守’,卻在陽城全軍覆沒。聶鯤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你當時是蕭築的副手,已經拜將,你就不能救救那些人嗎?那些人裏有不少是在於安城與你並肩作戰的戰友啊!”

薛武安看著喬蘇,腦中仍是一片茫然。陽城死了兩百名墨士的事,他也是在事後才知道的,而且那件事是蕭弭做的,自己完全不知情,自然也沒辦法勸阻。

可是看著喬蘇的眼睛,薛武安卻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就算那兩百名墨士不是死在自己手中,無法否認的是,那場戰爭是自己一手發動的。

喬蘇的眼睛已經浮現出了淚光,“兩年不見,我沒想到我們兩個之間會這樣相逢。現在,你們帶著十萬大軍壓在丹陽城北,麵對的是吳氏和嶽氏的十萬殘兵。如果吳氏和嶽氏兵敗退入丹陽城,你們還要攻城,你想過沒有,有多少人會死於你們的陰謀?”

薛武安沒有想過。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沒想過,還是不敢想。

薛武安嘴唇嚅動了半晌,看著喬蘇,那個伴隨著自己長大的少女,今年也有二十二了吧。這個年齡本來就應該成親的,而且還曾經有可能是自己。

“小師妹,我……”

“你不必說了。”喬蘇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我不想怪你,但是如果你們執意要把這場仗打下去,你最後隻會得到一城的屍體。”

薛武安緊緊地皺著眉頭,正要說些什麽,喬蘇卻已經回過了頭。

“你的劍法不錯,下次的時候,我們比一比吧。”

留下這句話的時候,喬蘇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沒有向薛武安表露出任何情緒。

走到那兩個黑衣人的身邊,那兩名墨家弟子連忙畢恭畢敬地拱手道:“假巨子。”

喬蘇點了點頭,“把聶鯤的屍體帶走。”頓了頓,又道:“別衝動,殺了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那兩個黑衣人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雖然還有不忿之色,但終究還是向喬蘇點頭稱是。

薛武安給那兩個人讓開道,讓他們得以搬運屍體。擦肩而過的時候,薛武安再度感覺到了那股怨毒的眼神,幾乎是死去的聶鯤附身在了這兩個人身上。

“你現在……是假巨子了?”

喬蘇沒有回答。

“危滄呢?他在哪兒?”

待一名黑衣人把屍體背好之後,喬蘇才淡淡地回應道:“一月初十,丹陽城大動亂的時候,墨家全力幫助丹陽居民疏散,被卷入了兩派的爭鬥,危巨子因此而死。”

說完,喬蘇向那兩人點了點頭,三人施展輕功,一下就躍進了草叢,幾個起落便不見了。

危滄……死了?

薛武安張開嘴,似乎還想對著空氣說些什麽,但是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些墨士,他們可以為自己的理想奉獻出自己的生命。薛武安也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也曾希望能夠在“墨守”的戰場上揮灑鮮血,但是於安平原之戰改變了這一切。

走到現在,薛武安終於也變成了別人理想的障礙。

可是又能怎麽樣呢?他現在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而且經曆了這麽多,他也已經完全不知道到底什麽才是對的,他隻能繼續走下去。

至少,他不能辜負公子平,那個曾經自稱“林安”的朋友。

不管如何,這場仗,還是要繼續打下去。

但是很快,迷茫中的薛武安就發現,這場仗已經沒有必要再打下去了。因為吳氏和嶽氏擁立的那兩位公子,已經全部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