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東風(下)
宣平君臉上的笑容黯淡了幾分,“我已經太老,老到現在對一些事情又重新憧憬起來了。還希望太子和司馬子不要見笑。”
宣平君的話有點高深莫測,太子和司馬陵都沒有聽懂,正要仔細詢問。宣平君忽然一拱手,說了一聲“告辭”便轉身離開了。
司馬陵輕輕眯起了眼睛,不管怎麽樣,宣平君的表現都有點怪異。但這並不是現在最要緊的事情。
徐國加入這個亂局,最大的好處是對秦國的威懾。秦國現在是非常不想和徐國產生正麵衝突的,如果徐國在伐梁的同時還能支援三秦的話,秦國也隻能退兵。
就算不支援三秦,隻要公子舂以未來梁王的身份出麵和徐國談判一下,許給徐國一點好處,讓徐國退兵。徐國為了得到這些實質性的好處,也會支持公子舂上位。如果公子舂真有了徐國的幫助,那就算沒有隨國和衛國的支援,公子舂也能登上王位。
公輸起……難道這些也在你的計算之內嗎……
但司馬陵想錯了,這也是司馬陵少有的重大錯誤。他不僅低估了擁立公子舂的難度,還高估了公輸起。
他不知道的是,在晚上的時候,同樣得到這個消息的公輸起幾乎要把案幾都掀翻過去。
“東武君,你害我好苦!”
公輸起猛地一砸麵前的案幾,整張臉都漲成了醬紫色,脖子上青筋暴起,本來城府就深的他在做了相邦之後還從未如此失態過。
在他麵前,是一個身穿黑衣,麵容看不真切的人。相比公輸起,他倒是非常鎮靜。
“那邊怎麽說?”過了半晌,公輸起驀地問道。
“大計需得環環相扣,但是一環不成,再尋一環便是。”
“可是……”公輸起沉吟了片刻,“這個‘環’不好尋啊……”
“公輸子,盡人事便可。”
“你的心倒還真寬……”
坐在公輸起對麵的那人微微一笑,道:“你若是我,你也會這麽寬心的。我們事先定下的計劃牽扯的東西太多,沒有滿盤皆輸就已經很幸運了,就像我們當初……”
他忽然頓住了,似乎說到了什麽不該說的事情。公輸起看向他,看了半晌,然後道:“梁國國內的情況有什麽新消息嗎?”
“消息太多,真假參半,我也不好說。”那人沉吟了片刻,然後道,“但事情有可能比我們預先想象的還要難,公子舂如果沒有梁國國內勢力的支持,是很難成功奪位的。”
公輸起皺起眉頭,“國內勢力?現在新三戶舊三戶全部打成了一團,白氏、唐氏、簡氏、莊氏、蔡氏、焦氏、鍾離氏流散各地,獨力難支,如何能夠——”
說到這裏,公輸起忽然像雕像一般頓住了,他對麵的那人一皺眉頭,問道:“怎麽了?”
“正是因為分散各地,才有利可圖!”公輸起忽然大笑起來,“枉我自以為算盡了一切,卻忘了這一環!”
對麵那人蹙眉道:“你到底什麽意思?”
公輸起冷笑一聲,解釋道:“徐國如果南下,會打哪兒?”
那人想了想,道:“按照地理方位,當是梁國的淮泗地區。”
“正是吳氏和嶽氏的老地盤!”公輸起大笑道,“在這種情況下,吳陽他們能夠依賴的也就隻有小族了。”
“而小族對公子舂的傾向會大一些?”對麵那人已經明白了公輸起的話。
“沒錯。”公輸起收斂了一下笑容,但臉上仍有掩飾不住的喜色,“如果公子舂出手快一些,也許徐國占不到太大的便宜,這件事就可以結束。”
公輸起希望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他也覺得自己的判斷理應是正確的。
但是世界上會有太多的因素幹擾一件事的結果,就算公輸起再聰明,他也很難把所有的因素全部都考慮到。
公輸起自然也有這種無力感,但是現在,他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十二月二十,仿佛在呼應秦國一般,徐、商聯軍十萬從商境南邊的符離塞出發,突入到梁國的領土內。
梁國淮壽郡郡守吳珂沒有任何準備,作為吳氏的中堅,他一直光顧著關注國中的政治鬥爭了,全然忘了自己北方是整個梁國最強大的勁敵。
但是吳珂畢竟在淮壽郡做了五六年的郡守,邦境上的防線雖然一觸即潰,但是吳珂費盡全力在淮壽郡上分散各地的軍隊集中在一起,最後組成了一支六萬人的隊伍,正麵迎敵。
徐國領兵的是近來風頭正盛的昭信君雒希,對於吳珂的正麵衝擊,他沒有表現出任何膽怯。這是他打仗最喜歡打的類型,完全不需要計謀和籌劃,隻需要在喂飽軍隊的基礎上放他們去打就可以了。
雒希的“兵道”得到了再一次的“發揚光大”,吳珂的六萬大軍與先鋒的七萬徐、商聯軍相觸,開戰沒多久,一個叫嚴斐的二五百主竟然用弓箭擊殺了敵軍主將吳珂!失去了統帥,本來就從各族各家抽來臨時拚湊成的六萬大軍登時便被打散了,殘部好不容易才退回淮水南岸的壽春,苟延殘喘。
消息傳回丹陽時,已經是一月初四了。
在這幾個月持續不止的鬥爭中,令尹吳陽和上柱國嶽暉已經耗盡了所有的精力。公子胥和公子雄誰都不願意讓步,更不願意聯合,對於他們這些在丹陽城中過完一生的王族來說,很難理解千裏之外的邦境上發生的事情是多麽緊急。
所以意識到大局已壞的吳陽派人叫來了嶽暉,兩個既是仇敵又是朋友的如今梁國最高首腦終於站在了一間屋子裏。
兩個人相互看著對方,多年的明爭暗鬥讓兩個人的頭發都白了不少。僅僅從外表上很難看出吳陽比嶽暉要大上十歲。丹陽城的洪濤將兩個人洗滌成了同樣的樣子,現在站在另一人的對麵,幾乎讓二人產生照鏡子的錯覺來。
“現在怎麽辦?”第一個說話的是嶽暉,他畢竟年輕些,沉不住氣。
“還能怎麽辦,認輸吧。”吳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把吳氏和嶽氏從內鬥中抽離出來,把王位讓給百裏舂。”
“可是我不甘心!”
“難道我就甘心嗎?”吳陽冷哼了一聲,“你急什麽?等他坐到王座上,主事的不還是我們嗎?”
“你別忘了他身邊還有一個陳離,陳氏如果乘此機會東山再起怎麽辦?”
“當年我們把陳氏幾乎屠盡,沒有地,沒有人,沒有兵,他們拿什麽跟我們鬥?”吳陽再度冷笑一聲。
嶽暉看著吳陽,看了許久,才道:“令尹,你怕是在高位上待得久了,忘記了我們的王權力是多麽恐怖了吧?你還記得你的同族前任嗎?僅僅是因為於商之戰敗北,就被先王處死。敗軍殺將,三代奪地,改封削封,都是梁王控製我們的利器。若百裏舂真的當上了梁王,我們還有多少機會?”
“那又如何?”吳陽長歎一聲,不耐煩地道,“難道要現在亡國不成?北邊有一個薛武安,東北有一個昭信君,我能怎麽辦?墨家巨子和農家榖主都派人知會我,如果丹陽城的混亂繼續下去,他們就要介入了。公子雄和公子胥呢?你看看他們哪一個有這個本事撐起局麵?”
這一席話倒是讓嶽暉無言以對,過了良久,他才道:“墨家、農家、薛武安,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關鍵是如何擊退徐國。”
“吳珂是多年老將,他都死在那裏了,還有誰有本事擊退徐軍?”
“別忘了,令尹,南平君可還在你的府上。”
吳陽立即愣住了。
沉默了片刻,他道:“南平君?……他行嗎?”
“南平君的封地夷離與壽春接近,平時和壽春附近的蔡氏、鍾離氏和黎氏都頗有交情,交給他,至少也能擋住徐國。”
“擋住徐國之後呢?梁王之位怎麽解決?”吳陽皺著眉頭看向嶽暉。
嶽暉張開嘴想說些什麽,忽然又閉上了嘴,他知道,就算他現在說些什麽,也未必能夠真的兌現。
吳陽和嶽暉的確是氏族中官位最高的,但他們都不是氏族的族長。他們是無法完全指揮吳氏和嶽氏的。
“至少……留出一些時間,讓他們鬥完。”嶽暉想了半天,最後還是咬了咬牙,道,“如果……他們能夠鬥出來,這當然好……但如果不行……到時候變卦也不遲。”
吳陽把手指放在案幾上輕輕地敲著,當他敲到第一百五十六下的時候,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叫來一個下人道:“把南平君請過來!”
他重重地坐下,仿佛這句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對麵的嶽暉也鬆了一口氣。兩個人相對無言,最後在吳陽的第一百五十七下敲擊聲中,結束了會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