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談判(下)

這話本應該是刺耳的,但是薛武安的臉上卻是沒有任何表情。他想起了當初重泉城頭盧綰對自己說的話,當時他說,自己天賦很高,隻是缺乏良師。當時薛武安就很認同他的評判,而如今隻是過去了幾個月,雖然兩個人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薛武安卻不覺得已經在兵道上成長了多少。

但是旁邊有自己的親衛在,薛武安也不想影響他們的士氣,隻是笑道:“上將軍未免太危言聳聽了。”

盧綰輕輕笑了笑,沒有說話。從這一笑中,薛武安似乎看出了一點當初那個盧綰的影子。

再度沉默了半晌,薛武安忽道:“你什麽時候成為幽山國的上將軍的?”

盧綰愣了一下,隨即道:“一直都是。”

果然。

薛武安輕輕地歎了一聲,“你的確厲害,昨日我遇到的那支鐵軍,是你的功勞吧?”

盧綰輕笑道:“不敢,那是我王還在當公子時,與我一起努力的成果。”

薛武安自顧自地喝了一口酒,問出了一個憋在他心中很久的問題,“你能告訴我,那些鐵甲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盧綰沉默了半晌,也飲了一口酒,輕輕放下酒樽,長出了一口氣道:“幽山國的鍛鐵之術,是列國之冠。這點,恐怕薛君一直不知道吧?”

薛武安愣了一下,這個他還當真不知道。就算是見多識廣的莫臼,也從來沒有提過,隻得搖頭。

盧綰苦笑一聲,“幽山國是弱國,小國,國內有什麽成就,自然也是無人知曉,這並不奇怪。但其實,幽山國大約在五十年前便興起新的鍛鐵之術。具體的方法主要是將生鐵加熱成鐵水,然後加入礦粉,不斷攪拌,冷卻之後再進行鍛打。整個過程非常複雜,隻有幽山國的鐵匠才能做出這種鐵。”

薛武安隻聽得雲裏霧裏,不禁皺眉道:“難道沒有別的邦國將其偷來的嗎?”

盧綰冷笑道:“幽山國,偏蠻小國,哪裏有值得其他邦國學習之處?更何況這炒鐵之法,受到了幽山國的嚴密保護,一旦泄露如同叛國。有時候,小國也是有小國的好處的。”

薛武安輕輕地點頭,“怪不得,有五十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邦國的軍備發生根本的變化了。”

“是啊。”盧綰笑道,“我與公子一起努力更改軍備的時候,遇到的艱難險阻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得清楚的。總之,從六年前開始,幽山軍不僅有六千重甲重兵的陷陣士,就連普通的征召士卒,也能從武庫中拿出一套上佳的鐵製輕甲。當然,現在幽山國財力不足,全國武庫中的鐵甲加起來也不過十萬,還不能武裝全國軍隊。”

那也夠厲害的了,薛武安險些脫口而出,卻又忍住了。他知道,在自己的親衛麵前,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良久之後,薛武安拱手道:“盧君厲害,武安敬佩。”

盧綰卻沒有任何的喜色,隻是苦笑了一聲,自飲了一口酒,道:“你不是幽山國的臣民,你永遠無法體會國弱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幽山國被別人欺負了多少年,我們又用了多少年讓它強大。這不是簡簡單單‘厲害’兩個字所能概括的。”

薛武安心中一動,拱手道:“盧君,武安失言了。”

盧綰卻也止住了話頭,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說的話太過了。過了半晌,他又道:“你可能不知道,於安平原之戰,我一直跟著你。”

薛武安一愣,手中的酒樽停在了半空中。

盧綰重重地一點頭,“當時我看到了你的不屈,你的勇武,還有你麵對死亡時的悲憫,不管是敵人的死亡還是同袍的死亡。當時我簡直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你是天地間唯一的大智大勇之人。”

薛武安卻仍然隻是沉默。

“可是現在呢?”盧綰苦笑了一聲,“你能否告訴我,現在的你還能不能保持對死亡的敬畏?”

莫說現在了,就算是在後麵的臨濟之戰,自己就已經擯棄了那種“脆弱”。薛武安暗暗苦歎了一聲,當時他急於拋棄的“軟弱”,在盧綰的眼中卻是大智大勇,何其諷刺。

“我聽說。”盧綰的聲音帶了三分嚴厲,“這場戰爭是薛君上書薛王發動的,是嗎?”

薛武安頓時一陣語塞,過了好久,才有些無力地道:“不錯。”

盧綰微微一笑,這笑容在薛武安看來卻是那麽的刺人,“薛君果然是變了。在隨國時,我看到的那個墨家少俠為了平息戰爭而奔走,而現在的薛武安,卻因為一己私利而要挑起戰爭。”

薛武安雖然心中難受,但仍然道:“武安確實變了,隻不過有些事情,我也是分不清對錯的。坦白說,我的確是為了高位,但是身在晉陽,如果沒有足夠高的位置,又怎能改變這個邦國?薛國是新生邦國,與我頗有淵源,我需要做一些我一直想做的改變。為此……隻得做出犧牲。”

盧綰輕輕眯起了眼睛,笑道:“我不像薛君,是一個自由之身。我父親本是薛國權貴,卻因國內迫害,被幽山王收留。複興幽山國,強大幽山國便成為了我們盧氏唯一的目標。對我而言,這便是正道。隻不過,我多希望自己能和當初的薛少俠一樣悲憫蒼生……現在我看到屍體和鮮血,就像看到落葉一般,毫無感觸。也許時日久了,我也會變吧。”

你已經變了。看著盧綰身上的蕭瑟之氣,薛武安隻想說。但是話到嘴邊,卻是怎麽都說不出口。正如盧綰所說,他是不自由的,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做出的決定本來就很少。

但是對於盧綰來說,正邪是非是非常清楚的,因為他有一個立場。這是薛武安非常豔羨的。自由之身給薛武安帶來的,遠不止是自由自在的人生,還有自由之上更恐怖的枷鎖。

薛武安想起了文信君,想起了郭伏,想起了高登。如果沒有這些人,薛武安不可能活到現在。內心深處,對於這些人沒有感恩之情是不可能。但是對於他們的複仇,雖然薛武安有些感慨,但是整體上卻是冷漠的。

薛武安自己不想複仇,雖然理解文信君一黨複仇的原因,卻很難將自己代入其中。自己雖然是武成君的兒子,卻不僅僅是武成君的兒子,薛武安沒有辦法如文信君那樣,十幾年為了別人而活。

在這個血緣和階級構築的世界裏,沒有誰能真正做到為了自己而活。但是薛武安,一個墨家俠客出身的將軍,無父無母,內心隻有兩三個對於父親的幻影。這樣的人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

驀地,薛武安想到了什麽。

“盧君,你說你的父親原本是薛國的權貴?”薛武安猛地把身子向前一傾,問道。

盧綰微微一愣,道:“沒錯,家父以前是薛國如今宣平君公孫銓的上級,與公孫銓一起封君,封號觀平君,封地便正是在唐地。”

薛武安一愣,“唐地?”

“不錯。”盧綰點點頭,“當時定都唐城,不然你以為為什麽唐城會成為薛東大邑?”盧綰是一個頗為謙遜的人,但是說到此處,卻是滿臉的得意之色。

薛武安咬緊了牙關,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一個非常可怕的事情,如果此事為真,那麵前的盧綰……

定了定心神,薛武安皺著眉頭問道:“敢問……令尊名諱……是不是……修?”

盧綰渾身猛地一顫,幾乎要猛地站起,但是站到一半,卻又坐下了。

他直勾勾地盯著薛武安,滿臉震驚,連氣息都變得急促起來。他身後的幾個親兵不禁麵麵相覷,跟隨上將軍這麽久,還從沒見上將軍如此失態過。

殊不知,薛武安心中的震驚一點都不亞於盧綰。

看他的神情,果然便是了。薛武安此刻隻想大笑,剛才還在想自己是一個自由之身,盧綰也這麽說。但是有些事,就算是“自由之身”的自己也逃不開、避不過。

“薛君……”盧綰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這與他之前的氣度大不相同,“你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薛武安卻隻是沉默,並不回答。一是不想,二是不能。

“薛君!”盧綰猛地叫道,聲音之大把雙方的親衛都嚇了一跳,“家父雖然曾是薛國封君,但是現在在薛國早已成為禁忌。以你的年齡,你若是知曉他的名諱,如果不是當初家父的仇讎,便是……”說到這裏,盧綰卻忽然一頓。

薛武安再度猜中了,盧綰自然不是一個笨人,如果其父給他說的事情足夠多,他當是可以猜出自己的身份的。

“難道……薛君……”盧綰皺著眉頭,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你……”

薛武安長歎一聲,點了點頭,“沒錯。”

盧綰看著薛武安,臉上的表情複雜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