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蕭平(上)

晉陽城很快就恢複了平靜,這是晉陽城居民的常態。在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都與這個邦國一起成長,風風雨雨見得太多,早就麻木了。

盡管文信君被下獄的事情在街頭巷尾傳播過很久,但是百姓終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所以談論的深度也是有限的。僅僅幾天,就已經沒了興致。

玉春樓中的買醉客自然也是一樣。

玉春樓有兩層,是薛國大富卞家的產業,曆來便是晉陽城中權貴尋歡作樂的地方。薛武安在樓下抬頭看了看,隻覺得渾身別扭。這玉春樓裏絲竹曼舞,裝飾華貴,怎麽看都不像是自己要來的地方。

薛武安雖然喜歡逛賭坊,但是賭坊裏的陳設一般比較“節儉”,大家隻是聚在一起賭錢罷了。如玉春樓這種地方隻是見過,從沒進去過。

要現在進去,薛武安還真有點緊張。

“來得正好啊。”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頗有調侃意味的說話聲,薛武安猛地一驚,回頭看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年輕人,卻是內史林甫的兒子,林安。

薛武安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拱手道:“林君,好巧。”

“是啊,是啊,真巧。”林安笑著道,臉色忽然一變,“聽我說,公子平在上麵,跟我來。”

薛武安心中一震,看來那天自己沒有看錯,在酒舍中與林安一起喝酒的確實是蕭平。

蕭平在逃命的時候還在用“林安”這個化名,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可見一斑。但是現在,林甫似乎與太子頗為親近,應當是不會倒向蕭平的。

跟著林安走進玉春樓,薛武安的感覺卻好了許多。身邊有個人,也好掩蓋一下自己的慌亂。看著那些舞女們在賓客麵前翩翩起舞,有的還露著大腿,薛武安隻覺得兩頰像火一樣燒。

林安回頭看了一眼薛武安,正要說些什麽,看到薛武安的臉色,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啊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安西君門客,參與過臨濟之戰,親率甲士保護王上的薛武安,竟然會怕一個小小的玉春樓。”

薛武安頓時覺得臉上更燙了,拱了拱手,笑道:“林君見笑了,武安出身貧寒,沒見過此等場麵。”

“嗯,這個平兄卻給我說過。”林安點點頭,微笑道,“他說,你當時說貧苦的百姓所追求的事物和我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他們並不在乎我們看重的那些東西。這些話的確也很警醒人,我自己身在晉陽這麽多年,還從沒見過民間疾苦,有些事還是懂得太少啊。”

林安說出這些話,卻是讓薛武安頓時生出幾分好感。他一直覺得晉陽城中缺的就是有這種想法的人。隻不過身在高層,很多事情都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實在是應該把這些權貴都放到民間去體會一下,他們才懂得治國之道。

薛武安笑道:“林君能有這等想法,實在是薛國之幸。”

林安報以笑容,卻沒多說什麽。

上了二樓,林安把薛武安引到了一個角落之中的案幾前,這個角落在玉春樓的西南角,較為偏僻,附近沒幾個人,說話正是方便。

一個錦衣少年坐在案幾前,案幾上擺著一壺酒,卻正是蕭平。

林安向蕭平一拱手,臉上的表情十分認真:“公子。”

蕭平點點頭,“辛苦了,你去樓下喝酒,裝作不知道我在此的樣子。”

林安拱手道:“是。”說完,便回身走了,似乎對蕭平言聽計從。

看著蕭平,薛武安心中生出了幾分暖意,蕭平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溫暖的,就像四個多月前一樣。

薛武安坐了下來,輕輕笑了笑,這是他這幾天唯一的笑容,“好久不見了。”

蕭平也笑道:“是啊。”

不知為什麽,雖然兩個人都很高興,都在微笑,但是氛圍還是有點尷尬,畢竟兩個人已經很久沒有見麵,有些話不知從何說起。

“我去皋狼邀請安西君的時候。”薛武安還是覺得讓自己先說好一些,“聽司馬陵說你已經被送回晉陽了,當時我就覺得不太對勁。你沒事吧?”

蕭平搖頭道:“我沒事的,你放心。北成君用他的影響力救下了我,其實隻要我出現在王父的眼皮底下,他們便不敢再放肆。”

薛武安很想問當初的刺殺到底是怎麽回事,但頓了頓,還是忍住了,決定先敘敘舊,不然顯得太生分了,“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的時候,差點嚇吐了。”

蕭平苦笑道:“我的化名有那麽惡心嗎?”

薛武安哈哈大笑了幾聲,道:“你也是厲害,竟然瞞了那麽久。當我知道我自己救下的是一個公子的時候,我可真是嚇破膽了。”

蕭平苦笑搖頭,拿起那壺酒,倒了兩樽,給薛武安遞來一樽酒,“公子又怎麽樣?你們墨家不是說‘兼愛’嗎?人人平等,一個公子和一個寒士,能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呢?”

薛武安倒是沒想到蕭平會說出這話,笑道:“你倒是比我更像一個墨家弟子。”

這話他說過一次,上次是對杜明章說的,隻是為了調侃他對墨家規矩的熟悉程度。而這一次,他卻沒有一丁點開玩笑的意思。

蕭平的臉上也是五味陳雜,沉默了一會兒,他道:“從北成回來之後,我讀了很多遍《墨子》。”

“哦?”薛武安想起當初與蕭平初見時,蕭平仍在說墨家的理想隻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空談,“你為什麽突然對墨家這麽感興趣了?”

蕭平笑道:“如果有一個人忽然救了你,為了你出生入死,最後還分文不取。你會不會對這種人的思想產生興趣呢?”

薛武安卻是啞然,他真想說出真相來:當初薛武安拒絕那百鎰黃金完全隻是因為與北成君鬥氣而已。北成君本就對自己的身份多有成見,他與父親的關係似乎也不是很好,不知道問什麽,似乎武成君的兒子越是一個貪圖錢財的小人,他便越高興。薛武安不想看到北成君得意的嘴臉,所以憤然拒絕了那百鎰黃金的獎賞。

雖然事後,薛武安經常在夢裏見到那道耀眼的金光。

但看著蕭平那真誠的眼神,薛武安實在不好戳穿,隻好咳嗽道:“慚愧,慚愧……那你讀出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