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勝敗兵家事不期(3)

天寶十四年末爆發的這一場叛亂,大概是李唐近三百年國祚之上,最為猛烈,最為激**,影響也最為深遠的一次。兩方當事之人,無論是安祿山還是李隆基,此刻都還不曾想到,這一場叛亂,會對他們自身,李唐的氣運甚至是整個中原大地上的曆史,造成怎樣的影響。

從一切開始的瞬間,便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緩緩推動命運的轉輪,叫一眾深陷其中的,尋常或不尋常的凡人們,被這滾滾轉動的巨輪碾壓哀嚎,直到他們骨肉成泥,化為灰燼,用這斷斷數月時光,終結自己漫長的一生,綻放出最濃烈的顏色,塗抹在文臣史官的筆墨之中。

封常清與高仙芝被唐王李隆基處斬之後,李唐最後的一絲轉機也被徹底斷送,饒是唐王隨後緊急派出了享有“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之譽的哥舒翰領兵迎戰,依舊無法對抗安祿山麾下的虎狼之師,無法對抗滾滾而來的曆史洪流,無法對抗道門一位天仙,數位祖師,上百位教宗聯手推動的破滅國祚之法。

天寶十五年六月,潼關陣前,哥舒翰率李唐二十萬大軍迎戰安祿山的叛軍,最終不敵,全軍覆沒,隻剩下哥舒翰率領數百殘部,突破重重包圍逃出。此役之中,李唐大軍遇到了先前在西南征討南詔之時一般的場景,卻是那安祿山大軍之中,不知隱秘了多少修有神通法術在身的高人,聯手做起法事,招來滾滾濃煙,層層黑霧,將毫無抵抗之力的李唐凡俗士兵盡數擊潰。

得以逃離之後,哥舒翰還未及鬆一口氣,便被手下眾人背叛,繩捆索綁,獻給安祿山作為求得活命的籌碼。兩年前便已經身中風毒,半身癱瘓的哥舒翰自是無法反抗,屈辱被俘,卻不知就在他被押往洛邑的次日,便有同僚王思禮逃回神都,上報唐王,說他哥舒翰臨陣投敵,已經歸入了安祿山的麾下。王思禮憑此博得一個隴右河西節度使的位置,卻也不知自己大禍臨頭,劫數即將降臨。

哥舒翰與安祿山之間,早年便已經結下了深仇大恨,卻是安祿山出身尷尬,有著胡人和突厥人的血統,在朝中多受了文武大臣的鄙視和排斥,一心想要尋求一位同盟,看上了同樣是胡人和突厥人血脈出身的哥舒翰,有意與他親近,卻不料受了哥舒翰“野狐向窟嗥”的譏諷,失了顏麵,淪為笑柄,卻是早已將哥舒翰恨之入骨。

到得現今,安祿山見哥舒翰被俘,一時歡喜,又是百般折辱,以早年之事問他。哥舒翰先前鎮守潼關之時,原能夠死守不出,對抗安祿山大軍,卻受到楊國忠的忌憚,向唐王上進讒言,逼他出戰,早已對如今的李唐朝廷失去了信心,一時哀慟,好言相求安祿山,以期保得性命,要活著看見楊國忠的下場。

安祿山見早年舊敵,一朝歸降,心中歡喜通達之處,實在不足以言表,又是考慮到哥舒翰在李唐朝中聲望甚高,人脈甚廣,便也是顯露出了些許大度風範,一時免除了哥舒翰的一切罪責,冊封他為位列六卿的司空,反倒是捆綁了哥舒翰前來投誠的火拔歸仁等人盡數斬首,以顯自己愛才之心。

到得此時此刻,李唐已經再無能征善戰之將,朝中更是一時人心惶惶,卻是自從數年前征討南詔以來,國中兵力日益衰敗,內府銀錢糧餉也是不斷虧空,如今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滅,李唐已經失去了與安祿山對抗的籌碼,一時間無可奈何,惶惶不可終日。

李隆基到得現在,才發現自己朝中竟有這麽多貪汙腐敗之事,虧空糧餉之人,便是這些蛀蟲,在自己在位的數十年間,從一次次的征戰平亂之中,中飽私囊,攫取私利,將好端端一座鐵桶江山,蛀空成了危如累卵的殘破之局,叫自己有心殺敵,無力回天,眼睜睜看著開國百餘年的大好河山,就要拱手讓給起兵作亂的安祿山去。

唐王哀痛心死,安祿山這邊卻也不甚好過。自從開春一來,他的眼疾又是複發,卻是來得比尋常任何時候都要猛烈,不過短短月餘時間,就已經發展得不可收拾,卻是幾乎喪失了視力,一時間也是叫他心急如焚。

作為突厥人的子孫,安祿山卻是沒有那等推己及人的心思,反倒是因著自身疾病,脾氣愈發暴躁起來,動輒打罵下屬,也是著實積累起來不少怨氣,卻又是他此時正當風頭,也沒有誰敢於進言一二,卻是為他這原本就法統不正的大燕一朝,埋下了莫大的禍根和隱患。

哥舒翰戰敗被俘之後,唐王再沒有了能夠出戰對敵的大將和足夠的兵馬糧餉,又是安祿山大軍一路高歌猛進,已經攻下了東都洛陽,一路朝著長安殺來,卻是叫他日不能寢,夜不能寐,晝夜憂心,無計可施。

天寶十五年六月十三日,唐王李隆基在群臣建議之下,被迫放棄長安,率軍逃離。天子逃離國都,在華夏數千年的曆史上倒也不算少見。隻是這些逃離國都的天子,一般都不會落得什麽好下場;被天子放棄國都的朝代,幾乎也就斷絕了複興的一切可能。

誰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靠著一張巧嘴,不惜給人洗腳的安祿山,如今竟然有這麽大的威力,這麽恐怖的氣勢,卻是短短數月之間,已經攻下東都,此刻還朝著長安殺來。這在李唐開國百餘年的曆史上,卻是從來不曾發生,也絕沒有人能夠想到的。

李隆基此刻已經是老態龍鍾,昏聵非常,雖然率軍逃出,一時卻也不知如何是好,連該朝那邊逃竄的決定,都難以作出。一朝人王帝主,到得這個時候,幾乎已經是氣數已盡,叫人無力回天了,又加上隨著唐王一並逃走的六軍將士,個個心中都有些自己的念頭,卻是有些怨恨楊國忠讒言誤國,有些咒罵楊玉環是紅顏禍水,更有些許將士,竟是暗中流傳起李隆基昏庸無道,受到上天懲罰的大不敬話語來。

這些話語流言,放在尋常時候,都足夠叫一眾將士人頭落地,誅滅三族甚至五族,搞不好還要受淩遲之刑,暴屍遊街,情狀淒慘,卻是這欺君罔上,乃是大不敬的罪過,放在儒家文官眼裏,便是忤逆人倫,十惡不赦的大罪,縱是如何懲罰,都是不足為惜的。

隻是如今這般情況,李隆基和手下的一眾文臣再也沒有這個力量去糾結將士們的言語,卻是他們淩晨逃出都城,一路狂奔逃竄,無論是一切應用之物的準備,還是糧草銀兩的調撥,都是十分不足。人員困乏,後勤又是緊張,李隆基此刻也再沒有了一絲皇帝的尊嚴,再不像先前在皇城王宮之中一般生殺予奪,偶爾聽見將士們的低語,也隻能苦笑一聲,心中惴惴,卻不敢有任何表示,隻求一切順利,自己能夠平安逃脫也就是了。

隻可惜人到了氣數將近的時候,真是喝涼水都塞牙,李隆基所希望的平安無事,此時此刻卻是成了一種奢望。也是命理該然,卻是凡人又該如何對抗命運?

兩天之後,李隆基一眾人等逃竄入川,來到了此時此刻還默默無聞,但是數日之後便會名動四方的馬嵬坡前。因著沿途的饑餓、恐慌和疲憊,所有人的肉身和精神都已經到了一個極限,就像繃得緊緊的銀線一般,隻要稍有觸動,就會一時斷裂開來,徹底破碎。

楊國忠作為跟隨李隆基出逃的宰相,一路上為著食物和休息費盡了精神,卻是如今這般狀態,饒是有百姓們沿途供養,也難以滿足這麽多人的實際需求,諸多王公大臣,王子王孫,紛紛表象出了貧民乞丐都不如的狀態,爭搶起食物來比之野狗都要恐怖,卻也隻是多得區區一口,難以滿足他們空虛已久的胃口。

一對十幾人的吐蕃使團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圍住了楊國忠,希望從這位宰相大人的手中,獲得些許補給食物,卻是這等情景之下,中原皇帝都自身難保,他們這些番邦外國來的使臣,就更是步履維艱,食不果腹了。

還不等楊國忠做出什麽回應,便有將士看見了他與吐蕃使者的交談,一時之間,無論是直率還是虛偽,憤怒還是別有用心,利用他人還是受他人利用,將士們一時爆發了嘩變,將“楊國忠裏通外國,與吐蕃使者往來”的消息喊遍了三軍之中。

連日來的一切痛苦,一切糾結,一切憤怒,在此時此刻都找到了一個宣泄點,成百上千的軍士潮水一般朝著楊國忠所在圍來,或是出自本心,或是別有用心,還不等楊國忠那驚恐扭曲的臉上有什麽表示,便被一眾憤怒無比的軍士們亂刃砍死分屍,一代宰相便在此身死道消,受兵刃加身而亡。

與此同時,龍武將軍陳玄禮乘機鼓動了麾下軍士,將安祿山起兵造反以來的一切責任歸咎到楊國忠和楊玉環的身上,一時召集眾人,大肆宣講,又是將軍士們的情緒調動到了一個極限,叫他們在勤王和嘩變之間隻差區區一層隔膜,卻是紛紛叫囂,六軍不發,要求李隆基刺死楊玉環,否則寧願在此死扛,等待安祿山的大軍前來將眾人一網打盡。

李隆基此刻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精神力量,再不是先前那個殺伐果決的大唐皇帝,耳聽得外麵兵丁們的喧嘩叫囂,李隆基一時陷入了無盡的痛苦和糾結之中,卻是一麵是不知能否挽回的家國天下,一麵是陪伴自己多年的玉環愛妃,江山美人,孰輕孰重,這個原本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此刻卻是要叫李隆基幾乎被逼瘋。

臨事方知一死難,此刻的李隆基在無盡糾結之中,忽然看見自己麵前出現了一道身量高大,衣著高古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