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萬裏雲無留跡(2)

蒙化城新城落地,靈均老道等人著實與城中百姓歡鬧了一通,又是見了南詔下一任的國主,個個都是心有所感,多少得了些許東西,便也更是開懷暢飲,卻是多年清修,才有今日歡愉。

通曉因果之事,便是離著自身越近,越能看得清明;越是有高人從旁提點,也越是能夠把握得細致入微。尋常眾人在山上,除了望舒和靈均老道之外,都不知道這位閣羅鳳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今日一見,自是個個袖中掐算,也是一時恍然大悟,又是臉上露出笑容。在見到閣羅鳳的一瞬間,加上靈均老道對他的態度,眾人若是再不能算出他的命數,這些年的修行也算是白費了。

知曉了南詔下任國主的命數,眾人自然也就能夠推算南詔的國運。隻是這般一層一層,卻是著實耗費心力,除了靈均老道把握天機,委蛇兩千年的道行不是虛妄之外,其餘幾人,都隻能隱約看到些許,還不能徹底確定,倒也無妨,左不過是天機定數,不容世人探究罷了。

這一日酒宴喧騰,直鬧到了夜半時分,百姓們個個酩酊大醉,又是唱跳了一天,身心俱疲,也是麵帶滿足,一一回轉自家新房,好生安寢,卻是留下一地狼藉,隻待明日天光,再作收拾。皮羅閣將閣羅鳳引薦給靈均老道之後,得了他的支持,心中也是歡喜,少不得多喝了兩杯,也是被眾侍從服侍著回轉王宮歇息。至於靈均老道等人,自是千杯不醉,個個精神抖擻,又是在靈均老道的神通挪移之下,回轉三清觀中,將這一日的喧囂記在心裏,拋在腦後,依舊做那山中清修的道士和妖王。

隻是這新城落成之後,皮羅閣許是那日受了風寒,身子骨卻是一日不如一日,又是漸漸地衰朽了下去。原本他也是接近五張之人,氣血比不得年輕小夥旺盛,加上彼時雖然仙人滿天飛,壽者遍地走,可人王帝主,能活到知天命之年的,也著實是少數。

加上西南山水之間,不比中原富饒平原,一山分作四季,一年卻隻分幹濕,水汽氤氳,清濁交匯,雖是靈均老道兩番請動三清天尊,理順西南天理氣數,始終還是較為淺薄,使得這一片土地之上,人壽不長。皮羅閣自己也是知道自己的情況,又是跟隨靈均老道修行多年,對於生老病死之事也算是看得開,並不奢求長生久視之法,心態也算是平和。加上他的繼子閣羅鳳已近而立之年,不比他當初繼位時那般懵懂無知,自是也能多放心些,沒有太多顧慮。

天寶五年,六月廿四,烏蠻星回節,皮羅閣一人獨坐書房之中,對著一幅已經紙邊發黃的畫卷沉吟不語,忽聽得外麵歡喜笑聲。抬頭看去,便見是自己的長孫,閣羅鳳的長子鳳伽異跑了進來,手上捧著一大把鳳仙花,一時來到了皮羅閣的書桌麵前。

皮羅閣見到長孫,自是歡喜,也不責怪他冒失衝撞,隻是緩緩收了卷軸,又將麵前的甜茶端給鳳伽異,叫他喝口水去去火氣,這才好生問他,為何這般歡喜。這鳳伽異乃是開元二十六年生人,正是火燒鬆明樓之後一年,皮羅閣遷都太和城時出生,如今剛剛九歲,生的白皙俊朗,不似尋常烏蠻人,頗具異象,也是深得皮羅閣的喜愛。

鳳伽異捧著手中的鳳仙花,舉到皮羅閣麵前,童稚聲道:“阿拔(彝語“爺爺”),外麵百姓在城裏豎起了大火把,掛著好些瓜果梨桃,說是要在今晚,紅紅火火地燒了,為阿拔祈福延壽,祝禱南詔國運昌隆,好熱鬧哩!還有許多女孩子,采了鳳仙花下來,說是搗碎了包在手上,一夜就能叫指甲變得鮮紅,比胭脂還好看哩!孫兒見她們這般歡喜,也向她們討了些來,要阿拔為我包上,我也要紅紅火火!”

皮羅閣聞言一滯,一時回想起十年前鬆明樓上那場滔天大火,聽聞女子以鳳仙花包紅甲,又是仿佛看到了那一抹潔白身影,一時失神,暗想果然百姓們都是心知肚明,已然將那日火燒鬆明樓之事看作了南詔中興的象征。至於這鳳仙花,說不得就是為著紀念柏節,將手指甲包紅,學她那日火場中的模樣罷!

鳳伽異見皮羅閣一時沉默,也是心中有些惴惴,卻是往日裏皮羅閣最愛他不過,國事纏身也要逗弄他開心,絕不會長久沉默不語,不搭理他,一時也是心慌。正在此時,就聽見外麵閣羅鳳喊著跑了進來,原是他也聽聞了百姓們豎火把之事,又聽說鳳伽異抱了一把鳳仙花來找皮羅閣,心下暗叫不好,生怕勾起了皮羅閣的塵煩,連忙跑來阻止,卻還是慢了一步。

隻見書房之中,皮羅閣看著鳳伽異手上的一把鳳仙花沉默,小孩兒更是已經被這種氣氛嚇得淚珠打滾,閣羅鳳一時怒極,一把奪過寶貝兒子手中的鳳仙花,左右開工就是兩個嘴巴,打得鳳伽異兩眼金星,一時發蒙,隨即哇哇大哭起來,卻是不知今日阿爹和阿拔發了什麽瘋,全然不似往日那般疼愛自己。

皮羅閣被鳳伽異的哭聲驚醒,連忙嗬斥閣羅鳳,又是叫過鳳伽異來,將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小孩兒抱在了自己膝上,為他擦拭臉龐,柔聲說道:“孫孫想要包指甲麽?阿拔這就給你包!好孫孫,莫要哭,我們烏蠻蒙家人,都是流血不流淚的好漢子!”

說著話,皮羅閣又是轉頭看向閣羅鳳,見他神情尷尬,又是帶著惶恐,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時也是歎氣,輕聲道:“你傳我的話去!曉諭南詔百姓,星回之後,許他們點燃火把,徹夜燃燒,歡騰三日,傳承萬年,以紀念我南詔千秋功業!”

閣羅鳳聞言一驚,卻是這星回節燒火把的習慣,自十年前起就在百姓之中暗暗流傳。南詔王宮雖是知曉,卻也一直保持沉默,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卻是今日父王竟改了心意,允許百姓們公開慶祝,豈不是就要將十年前鬆明樓之事翻案,認可了百姓們的懷疑猜想麽?

皮羅閣見他依舊不懂,一麵搓碎鳳仙花,用芭蕉葉給給鳳伽異包上,一麵輕歎道:“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誰也不是傻子,卻是這十年變化,還不夠百姓知曉當日之事麽?他們點燃火把,無非是歡喜六詔歸一,南詔為王,自家日子越過越紅火罷了。你要是疑心生暗鬼,才叫是好事變壞事!快去,王宮之前,也要豎起火把,與民同樂,這‘火把節’就是要過,也要正大光明地過!”

閣羅鳳隻得領命,誠惶誠恐,出去傳了皮羅閣的意思。皮羅閣則是為鳳伽異小心翼翼地包裹了十個指頭,又看著自己手上沾染的鳳仙花汁,一時又是感歎,卻是這鳳仙花開得好看,汁水也是無色透明,難道真如百姓們傳言,能將指甲染紅麽?

鳳伽異畢竟小孩子心性,得了皮羅閣的疼愛,也就忘了先前挨的嘴巴,一時又是喜笑顏開,奶聲道:“阿拔,今晚燒火把,我可以去看麽?”

皮羅閣摸著鳳伽異的頭,一時感慨,輕聲道:“去吧,去吧!好孫孫,這火把燒起來,可是好看得緊!隻是其中還有一段故事,你想不想聽?”

書房中,這一老一小,一個說,一個聽,講起了十年前,火燒鬆明樓之事。

次日清晨,鳳伽異前來給皮羅閣請安,也是昨天聽了皮羅閣講述鬆明樓之事,這才知曉自家阿拔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雄才大略,毫不拖泥帶水,一舉統一六詔,著實是個英雄。小孩兒雖是年幼,卻是聰慧早熟,也是知曉火燒鬆明樓的意義所在,自不會持小兒女心態,同情不識時務的五詔詔主,隻是對於柏節夫人,心生敬畏,愈發希望自己也能包出紅指甲來,紀念這位聖妃娘娘。

皮羅閣見鳳伽異一時進來,又見他高舉雙手,十指指甲果然變得鮮紅,就像從肉裏透出來的顏色一般,一時也是心中一顫,瞬間發現自己這長孫白皙俊朗,加上鮮紅十指,竟是與柏節有三分相似,頓時明白了因果機緣,更是愛他心切,連忙一把將他抱起,用滿臉絡腮胡子摩擦著小孩兒的臉頰,逗得他咯咯直笑,卻又見阿拔眼中滲出了淚水。

不等鳳伽異開口發問,就見一名親衛跑了進來,大聲報道:“詔主!唐王的使者已經過了劍南道,正朝我們這邊趕來。聽說是持了唐王的詔書,閣羅鳳大人已經先行一步,前去迎接了!”

皮羅閣微微點頭,也是早幾日就知道李唐派來了使者,想來也是今日來蠻夷部落又有興風作浪的征兆,唐王是要叫南詔出兵攻打的,也是尋常之事。皮羅閣看著懷裏的鳳伽異,一時心念一動,出言問道:“孫孫,這次唐王的使者來了,阿拔卻要好生招待他們。我們南詔與李唐 ,向來都是兄弟之邦;曆任國主,都是拜見過唐王的。如今你父親忙於國事,無暇拜見;阿拔又是上了年紀,受不得那風雨路途。孫孫可有膽量,隨那使者去中原一趟,拜見唐王?”

此言一出,旁邊的侍衛都是嚇得渾身一抖,卻是這樣一來,南詔的國統就是確定,必定落入閣羅鳳之手。這也還算是尋常,畢竟閣羅鳳的能力,眾人有目共睹。隻是詔主要派個九歲的稚子入朝,拜見唐王,隻怕十分不妥,卻是孩童無知,又如何能擔此重任?

鳳伽異卻是眼珠子一轉,奶聲道:“孫兒也是蒙家之人,自要為阿拔分憂解難!要是阿拔不嫌孫兒年幼無知,孫兒自是願意前往!”

皮羅閣聞言哈哈大笑,又是抱著鳳伽異狠狠親了兩口,朗聲道:“你敢去,我自是放心!有孫如此,南詔大興也!哈哈哈哈……”

三清觀中,靈均老道亦是微微一笑,隨即閉上眼睛,繼續神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