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夜古棧風雲變

昏黑的天空。

似要將萬物吞沒於其中。看不見一毫日頭。

萬裏荒寒,蒼白一片,除了在寒風中攔腰折斷的枯枝,奄奄一息,茫茫雪原,似乎再難有其他活物。就連那原先盤旋在這片淩空的雪域雄鷹,也收了翎羽,不敢與之抗衡。

此時尚無多大雪,倒是那無孔不入的寒風,似刀戟般撲麵而來。休說是那人的脖領衣袖,縱然是那石縫也照鑽不誤。但凡誰人敢在這般境地露出塊皮膚來,少時便將他被這冷風割傷,青紫相接。

那一條蜿蜒小道,乃是碎石鋪就而成,直向山上而去,說寬不寬,卻一眼望不盡頭。那指尖大小的雪花飄落,落在那碎石細縫之間,濕潤了泥土。或許這樣的路世上還有無數條,再普通不過,可眼見天色愈暗,這條小道上也漸漸積下一層薄雪,而那雪上留下的一串斷續的腳印,就注定了這條路,這座山,並不平凡。

順著那斷續的腳印向山下望去,一白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模樣,雖眉頭緊蹙,臉色慘白若雪,嘴唇顫動,卻依稀能看出那少年眉宇間英氣逼人,五官生得好不俊逸。或是因為這冷若刀鋒的天氣,或是因為那滿身的傷痕,少年的視線逐漸模糊。隻見少年捂住小腹,卻止不住那指縫間滲出的殷紅鮮血。步履漸亂,如此寒涼的天,發絲卻被汗水浸濕,緊貼臉頰。

雙腳交替,一淺一深,身形晃動,足見那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深淺不一卻十分清晰的腳印,每一步碾碎的雪花,都化為了一場落寞。單薄的身子上每一處傷口都在滲血,將那一襲白衣染紅。還有那別在身後的兩杆銀槍,槍尖猩紅,鮮血順著槍杆滑落,落入雪中變化為一排排斑斑點點的梅花。

蒼白的膚,漆黑的眼,意識逐漸飄離晃晃悠悠的軀殼,微弱的呼吸已然難以續接,腦中已是一片空白,兩腳最終撞在一處,那少年無力的向前栽下,沿著那碎石鋪就的小道,一路滾下到了山腳。

天地間所有的淒冷落寞,都在此時,被那沉重的腳步碾碎,陷入了冰封的雪原之中。

“雪夜風散星遙遙,驅牛老翁往山樵。如葉如舟衣單薄,白水菜根作甘肴。路多險,路多瞧,前路漫漫何所向,一捧白雪伴如常。”

滄桑質樸的歌謠斷續的回**著,透著一絲無奈,似又透著一縷自嘲。鵝毛大雪遮去了半邊天,教人睜不開眼。風槍雪戟,霜刀雨劍,積壓在枝頭的雪,點下三兩臘梅,隻留下那般淡淡的痕印。

終於能望見, 那天邊掩映著的,零星半點紅日,宛若一片孤寂的紅葉,漸漸凋零。山穀被積雪遮掩大半,少數嶙峋的怪石棱角鑽出,似要脫出這冰冷的魔窟。

天色漸暗,狹窄的山路隻留下一行清晰的牛蹄印,於一片白芒中隱約顯出一點黑影,細看乃一蓑衣老翁,身後負柴一筐,騎一青牛。方才山穀中傳出的歌謠,蓋此人所唱罷。

“這天色不早嘍”老翁輕拍牛頭,扯住蓑衣,以免被無孔不入的寒風侵擾。但此等風雪,單薄的蓑衣不過以卵擊石。細看那老翁,須發全白,麵貌清臒,骨瘦嶙峋,粗布麻衣,頭戴鬥笠,身披蓑衣。雖溝壑遍布蒼老的臉,深陷的眼窩中眯著的雙眼仍透著一絲沉穩的光。

似這般惡劣的天氣,在這臘月之中,雖並不常見,但對著一輩子居於此山穀中,靠拾些柴火采些野菜的老樵夫來說,並不值得一哂。

夜漸深,雪未停。一牛一人,拖著疲憊的身形,艱難的往山腳下去。這一連山脈綿延數十裏,一眼不可盡望,每逢入冬,白雪皚皚,遍蓋山野。雪地之中,除了老翁的腳印與牛蹄印,還有一排清晰的車轍印,不知是從何處來,也不隻是何人到此。

距離最近的遙葉府有百十裏之遙,雖可謂邊遠偏僻,但也不至荒無人煙,山脈主峰有一天然關口,名曰劍山關。關內築山莊一座,人稱客雪山莊。山莊矗立風雪之中已有一百餘年,但少與外界接觸,武林人士也對之知之甚少,僅有百年前三兩傳聞,莊主一人一刀**平此處山賊,設莊於此,所學武功外人亦不知,想入莊拜師更是難上加難。關內有弟子三十餘名,輕易不外出,故而十分神秘。再加上地勢偏遠,雖宵小亡命之徒也不敢近之。

“雪夜風散星遙遙,驅牛......“老翁方欲複唱那歌謠,座下那老牛卻再難前進一步,老翁以為隻是那牛懼怕這般風雪,又恐天色昏暗風雪漸大,更難尋得歸去之路,心內焦急,便執茅草拍打那牛。

豈知那牛仍不前進一步,隻是駐蹄抬頭,口中發出“哞哞”之聲。老翁不解,遂下牛去看。風雪迷住眼,扯住那眼皮難以睜開,那雪花打在臉上如同芒刺,老翁輕抬鬥笠,隱約之間,一抹猩紅映入眼簾,在這漫山遍野的白中,顯得尤為刺眼。

那鮮血猶如綻開的彼岸花,蔓延到老樵夫腳下,腳下猩紅色的雪和鐵腥味抓住了他的眼鼻,他終於意識到此乃何物,驚慌之餘,不由得壯起了膽,緊了緊手中的茅草,去探那鮮血的來源——一白衣俊秀少年倒在那血泊中,身上白錦布滿刀砍傷痕,傷痕又滲出血液,將那早已被染過幹涸的血跡斑點再次染成鮮紅。

那少年清秀瘦弱,瘦小的驅趕被紅白兩色包裹,卻微微能見呼吸起伏,失去血色的雙唇中,嗬出斷續的白氣,雖傷重或可還有一救。老樵夫深知人命關天,若棄之不顧,即使天寒地凍要不得少年的性命,這血湧不止的傷痕亦可帶他去見閻王。便不再猶豫,扯下身上幾塊粗麻布料略微包紮,此法雖救不得那少年,卻可讓他暫緩流血。

抱起少年之時,覺得這身軀似若無骨,輕飄柔軟,將其放在牛背之上,老翁則扯住韁繩,將牛拉下山脈,那牛也終於挪動了蹄子,兩人一牛,隱沒於風雪之中。

風雪漸息,山上草屋中燃起一爐暖火,外看著草屋,搖搖晃晃,似有傾倒之意,卻又穩穩當當,立於風雪之中。其裏有內外兩屋,以一門簾相隔。屋內雖小,卻也五髒俱全,皆為土石所造。

除基本家具以外,尚有一石床,那老樵夫將少年放在石床之上,邊解下那身上蓑衣頭上鬥笠,輕拍全身抖下積雪,邊喚那內屋老媼:“老婆子,老婆子,快出來看看罷!”“來啦,來啦,何事如此慌張?”正在內屋為老樵夫縫補的妻子撩起門簾答道。“你看看這......”“啊?”老媼驚呼一聲,眯起雙眼細看那**少年,“老頭子,讓你上山砍柴,你這是何故?”老樵夫也俯身過來催促道:“你也別說啦!趕緊給他看看罷,人命關天呀!”

原來,那老媼年輕時乃是一藥鋪小姐,深諳藥理,頗曉醫術,其父乃遠近有名的神醫,老樵夫乃店內夥計。因二人相愛,神醫反對二人婚事,故躲到此荒山野嶺之所。

正因如此,草屋內亦有不少草藥,原本為防二人生活之中所需或是老樵夫上山跌打損傷隻用,卻沒料到今日還能救一條性命。想來,也是這夫妻二人與少年之緣,便顧不得那麽許多。

老媼卷起袖子,準備起銀針草藥,過去這許多年,可銀針刺血和藥理卻絲毫未忘。老樵夫欲解少年衣衫,卻被老媼攔住:“你且去打一盆熱水來。”老樵夫便去內屋倒水,老媼眯起雙眼,連下七八針,少年傷口頓時止血,老樵夫見狀讚歎道:“老婆子,真有你的啊,沒想到這麽多年還有如此醫術!”老媼接過熱水,未有搭話,解開少年衣衫。

這是二人才發現,這少年原是一女子,怪不得如此清秀嬌弱。老樵夫見狀,自覺轉過身去。老媼用熱水擦拭那傷口髒汙和血跡,又下針十餘處,口中也不停念出幾味草藥,吩咐老樵夫取來煎藥。傷口清理幹淨,用潔淨布條包紮,老媼歎一口氣:“我所能做隻是如此,剩下的,便看你自己有福無福了。”說罷,便也轉過身去收拾換下的衣物。

誰知突然一隻潔白的藕臂扯住老媼衣角,老媼一驚,隨即反應過來轉身俯身床邊:“你醒啦?且先別動,尚需調養。”那少女卻不肯放手,睫毛微動卻沒能睜開雙眼,嘴唇仍是無半點血色,俊秀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到一起,雙唇顫動,似有話要說。

老媼也看懂她的心思,將耳朵湊到少女嘴邊,隱約之間,卻聽見微弱斷續的幾個字:“山上...客雪...藏書閣花瓶...密室...孩子...”除此之外,便再說不出些什麽,少女亦昏厥過去。

老媼急忙喚來老翁,告之少女方才言語,老翁一拍大腿恍然醒悟到:“哎呀哎呀,我早該想到是山上客雪山莊的人呀,隻是從未見過,一時沒反應過來。”二人稍作商議,決定老媼留下繼續照顧少女,老翁上山按照那少女所說,一探究竟。見風雪稍停,戴上鬥笠,披開蓑衣,騎上青牛,沿著上路,往那數百年未與人世打過交道,無人知曉的神秘山莊而去。

雖從未去過,但這山脈能行之路卻也不多,其他道路都走過,唯獨這上山小徑未有涉足,蓋往那客雪山莊之路。想到如此,老翁便驅牛走那小徑,行到狹窄之處,牛不能過,便下牛將韁繩拴在那路邊枯木,執木杖獨行上山。

不知踏過幾座棧橋,鑽入幾個洞口,行過幾段山路,老翁甚感乏累,故停下歇息,猛然之間見山頂突起大火,火光衝天,在這雪山連綿之中如同白紙潑墨般醒目,火焰肆虐,借風勢蔓延,老翁心內驚恐,慌忙躲入灌木之中,又見山頂有幾點黑點,定睛細看,原是幾個蒙麵黑衣之人,皆手執鋼刀,刀上似有點點鮮血未幹。老翁更加恐懼,俯身貼在山壁之上,一動也不動。

待黑衣人皆去,方才趕上山來。山高空氣稀薄,火亦燃燒不得長久,卻將僅有的氧氣消耗殆盡,更顯壓抑窒息,兩山峽穀之上原有古棧建築皆成焦炭,但仍保持其原有結構,依稀有所辨認。老翁駐足山門之前,搖頭歎道:“沒想到這百年武學山莊,竟被一場大火焚去。”大火燒去大半建築,但仍能看出畫棟雕梁,環樓閣宇,依然如此卻仍不失壯麗豪氣之勢,可想而知這客雪山莊事發之前是何等雄壯。也正是如此,這般人家豈會被那些黑衣宵小屠戮滿門?

老翁小心撥開尚在燃燒的匾額,踏入內院,木炭燒焦之味和血腥味撲麵而來,滿地人骨慘不忍睹,衣衫盡數被烈火焚去,骨頭亦被燒得焦黑,細看骨頭之上,竟然還能辨出刀痕,可見下手之人是如何的狠毒!

老樵夫深知此處不可久留,心想這般烈火,樓閣皆化為灰燼,那密室恐也難以留存,況且不值為那素不相識之人擔著性命之憂,方欲下山,轉念又想,送佛送到西,已然上山不如好人做到底,看看無妨,也好歹有個交代,也為自己積個善緣。

幾番兜轉,老樵夫終於尋得那藏書閣,牌匾雖為灰燼,但仍有少數書卷殘頁散落,想必這就是那藏書閣了罷。老翁小心進入閣內,用布巾遮麵,擋去些許煙霧氣味,撣去灰塵煙霾,尋那少女所說花瓶,用木杖撥開木炭殘書,四下尋找了半個時辰,在搬開一倒下的銅架之下,果一花瓶映入眼中。

原本尚在擔心這烈火之下,花瓶怎得保存,沒想到如此容易。再看那花瓶,竟毫發無損,不絕有些吃驚,想來著花瓶並非凡品,用袖口擦去表麵木炭灰塵,才發現那花瓶通體雪白,微微泛出青光,雪白之下似有一根根青色細絲埋入其中,如青竹節節,又似經絡分布,老翁將花瓶裹入衣衫,方欲下山,卻又想到少女所言,還有一密室未有尋得。

又回到那藏書閣,翻找了良久,未見機關暗門,正苦惱之時,又回到那拾得花瓶之處,擦去煙塵,撥開雜屑,見一四四方方的銅台,銅台刻有銘文,精致異常,老翁雖不能竟識得上述文字,卻發現銅台之上,有一環狀下陷之處,其大小正如花瓶底座一般。

老翁小心翼翼將花瓶放入銅台,輕輕轉動,二者相碰,聲響清脆,若底座緊鎖住瓶底,忽而轟然一聲,煙塵散開,老翁慌忙閉眼,蹲下身子抱住銅台不敢動彈。

良久,濃煙散去,老翁這才起身,忽見牆壁上果有暗門,高約八尺,寬僅供兩人通過,老翁遂取出花瓶,複抱在懷中,進入暗門。行約數十步,見一精致雕文木門,推開木門,原是一間石屋。石屋倒也不大,但屋內擺設,極為典雅精致。屋內正中擺一佛龕,供奉著一尊碧玉菩薩像,菩薩像高約三尺,雕工極為精美,通體翠綠,暗紋內布,單從做工上來看,與老翁懷中花瓶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那菩薩玉像神態大方典雅,栩栩如生,可卻雙眼緊閉。“菩薩低眉不救世。“老翁心裏暗道,“不祥,不祥啊。”

桌上擺滿花果貢品,符紙香燭,想必這山莊主人也是個吃齋念佛的信徒,不知怎麽擺此不祥之物。再看其他,桌前有蒲團兩個。除此之外,僅右側有一石櫃,並無其他,石櫃做工粗糙,與這精美佛龕格格不入,擺放在一起,即使不懂擺設布置之人亦覺甚為不妥。

老翁正想搜索一番,忽聞啼哭之聲,老翁驚措不已,慌忙之間,懷中花瓶滾落在地,老翁也顧不得許多,欲逃竄出去,可這木門似從外麵緊縮,再難打開。小小石屋之中,啼哭之聲回**,愈發悲戚。老翁倚門,半跌坐在地,慌顧四周,隱約發覺啼哭之聲乃石櫃之中傳出。便抄起身旁木杖,攥在手心,站起身來走到石櫃旁。

左手把住石櫃把手,右手高舉木杖於頭頂,便於在拉開石櫃一瞬間做出反應,若是甚不祥之物欲加害自己,也好劈頭打下。準備停當,老翁心內一橫,猛人然拉開石櫃,手中木杖還未打小,卻被一聲驚叫鎮住,方才睜開雙眼定睛細看:原來那石櫃之中並無他物,隻是一侍女模樣之人緊緊抱住一十一二歲左右男孩。

男孩臉頰尚掛著淚珠,雙眼已然哭紅。再看那侍女,嘴角血跡已幹,身上有不少傷痕,血跡斑斑,探其鼻息,方知已死去多時。老翁便將那男孩抱住,男孩驚恐,不停捶打著老翁。

老翁抱出男孩放在蒲團之上,那男孩身著錦緞白衣,繡工精致,披頭散發,臉頰上雖有黑灰,卻已被淚水洗去不少。男孩轉身想要跑出石屋,捶打木門良久,木門一如剛才,紋絲未動。老翁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男孩見木門無法打開,轉身背靠著門,麵朝老翁而站,依舊滿臉恐慌。二人四目相對,卻也無話。相視良久,小男孩終於開口道:“你不殺我?”

老翁搖了搖頭:“我受那姑娘相托,告之我此處所在,想必是讓我老漢前來救你,我又怎會殺你?”男孩聞言,再忍不住,坐地大哭,老翁趕忙來到身前抱住男孩,想來老翁與那老媼相伴數十年卻無子嗣,見男孩如此這般,心內著實不忍,便緊抱男孩,輕拍其背:“孩子莫哭,莫哭,我既已來救你,當護你周全。”

男孩斷續哭喊道:“都死了!都死了!春香姐姐...權叔...父親...娘親...大師兄...都死了!好多黑衣人...”雖不知其中淵源,但此子已然家破人亡,老翁憐愛同情之心頓起,輕撫男孩額頭,男孩見老翁和藹慈祥,心中戒備也慢慢放下。

見男孩漸漸平靜,老翁遂向他問起那山下草屋之中重傷的姑娘。男孩哽咽答道:“那該是二師姐。是她護著我和春香姐姐來到石屋的...可現在春香姐姐也...”男孩眼內淚滴又下,老翁見狀也不多問,想著得趕緊想出法子逃出此地,回到草屋之中才是。

“孩子,你那師姐可曾對於你說過,如何打開著門?”男孩仰頭思索良久,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