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唉,唉

擺放著各色佳肴的紅木桌前,正站著一名英俊不凡的年輕公子。

他背過雙手,抬起頭,望向那輪窗外明月,輕輕地歎了口氣。

“咦?‘知己’這是何故,在唉聲歎氣啊?”

忽有一句飽含笑意的清亮男聲,傳入了他的耳畔之中。

年輕公子微微低頭,側臉將目光落在了那一襲白衣的身上。就見那白衣正坐於本該屬於他的柔軟坐墊上、吃著本是為他悉心烹飪的佳肴、喝著他都沒來得及嚐的上好煮茶……然後還笑嘻嘻地問自己何故唉聲歎氣。

殷少輕歎口氣,隻得無奈搖頭,苦笑道:“白先生……不,王公子,我與您,是何時成了‘知己’了?”

王滿修稍稍一怔,故作驚訝狀,答道:“萍水郡城中的那一夜,咱倆,還不算是知己知彼嗎?”

“請你別用如此……如此令人迷惑的字眼。”殷少稍一蹙眉頭,眼神快速地掃了眼坐在紅木桌另一側、也即白衣對麵的華服老者,淡淡道,“那日於萍水城中,最多最多,也隻能算是你知我根,我卻不知你有多深。”

“……我覺著你這字眼也挺令人迷惑的。”

王滿修嗬嗬一笑,舉起青瓷茶杯,品了品清香熱茶。

他抬起頭,衝著神色介於嚴肅與輕鬆間的老者淡淡一笑,又倚牆側身,瞥向正站於殷少身旁、衣有塵土的七尺大漢,笑道:“殷正前輩,身體無大礙吧?”

便見那七尺大漢,也即是殷正,搖了搖頭,答道:“多謝閣下方才手下留情,在下丹田氣息並未受損,所受的隻是些皮肉外傷,至多休養三日,便可與閣下再做切磋。”

“好!”王滿修以左手食指輕叩桌上鐵劍,粲然笑道,“還望那時,前輩能助我再收回兩成神氣!”

殷正揚唇,雙手抱拳。

其身旁的殷少眨了眨眼,沒有多言。

說來,方才那老管事心急火燎地衝入屋內,告知他們二公子——也即是他的叔叔殷正,被白衣給打趴在地上後,他與翁翁是根本來不及細想,忙不迭地邊喊著‘手下留人!’,邊衝出屋子的。隻因身為奇門家公子的他可清楚地很,這奇門之爭攸關性命,且奇門江湖中救人性命的規矩本就很少,若是那白衣一時怒從心起,將他們家的頂梁柱給直接打折了,也不是不可能。

而待他扶著老爺二人一路小跑入院子時,本以為會看見自己叔叔被白衣踩在腳下,要麽是好一陣痛打,要麽就是好一陣羞辱來著……卻是沒想到,映入眼簾的,卻是二人互相拱手作揖,行禮道謝之景——那向來就知埋頭苦練奇門、不喜待人接事的武癡叔叔,卻是自言行神貌中,對這白衣竟很是幾分讚許的意思。

雖說,自萍水那一晚,殷少就明白這白衣的奇門功力之深厚,遠非自己可媲美——但連自己那能排進奇門武評前二十的叔叔,也是如此讚賞的話,那豈不是意味著這王滿修,已是……

“王滿修。”

一聲稍顯蒼老的聲音傳入了眾人耳畔。

白衣微微眨眼,放下青瓷茶杯,衝桌前老者淺淺一笑,道:“老先生有何吩咐?”

坐於紅木桌右側的華服老者輕咳了一聲,眯眼問道:“不知,你願不願留在老朽這殷家,做名上席客卿?”

殷少猛地一愣。

所謂客卿,在奇門之中,是指雖非家族中人、卻為家族而效命的他姓玄師。既然是效命之職,那家族自然要為客卿滿足食宿住行等等一切生活需求。可這樣的客卿,隻能算作是末席客卿——所謂‘死士’便是如此。家族買下死士的命,並將他們訓練成精通殺法之人,來謀取奇門之爭裏的勝果。

好一些的客卿,多是些入家族前就已有些奇門本領的玄師。家族不僅要滿足這些客卿的生活需求,還要每月結算一次賞銀,作為對他們的酬謝。這些客卿,很少會像死士一樣被充做棄子,多是在鬥爭中有一定勝算的情況下、亦或是需要死鬥的情況下,才將他們送上台麵的。

而上席客卿,則最為不同。上席客卿不僅僅擁有普通客卿所有的一切待遇,且通常都是被家族捧若至寶,尋常時刻根本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隻有危難關頭亦或是需要一錘定音時,道一句“快去請某某某閣下!”,才能搬來的人物。不過,倒也有些上席客卿是作為家族中奇門導師的存在,而若是如此的話,他們便多半是不能來去無蹤了——但被捧若至寶一點,是肯定的。

但,上席客卿的高貴待遇,並非是殷少如此驚愕的原因。事實上,殷少向來對送金送銀無什麽所謂——既然白衣有如此深厚的奇門功法,那以最好的待遇留下他也是理所當然。

真正令殷少感到驚愕的,是上席客卿的一項特權。

上席客卿,可讀家族中所有奇門秘典。

而可讀,等同於可學。

且對於有白衣這般實力的玄師來說,可學,也就意味著可精通。

那麽,這白衣,這王滿修,不就比殷家人更懂殷家奇門了嗎?

那以後,哪家才是殷家正統呢?

殷少趕緊咳嗽一聲,踏步上前:“翁翁,我以為——”

“請恕我拒絕。”

王滿修拂袖作揖,衝華服老者淡淡一笑。

殷少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鬆氣稍許。

“暫時不行。”

殷少差點被自己的唾沫給嗆死。

比他高出了大半個頭的殷正連忙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而坐於棉席上的王滿修則瞅了他一眼,提起茶壺倒滿青瓷杯,再以三指捏住瓷杯,注入潺潺外息,隨即輕甩手腕,鬆開三指。

就見那青瓷杯緩緩飛旋於殷少身前,懸於半空,竟是未灑出半點熱茶。

殷少伸手拿過瓷杯,仰首一飲而盡,總算是緩上了口氣。

白衣淡淡一笑,回身看向了那坐於桌前的知天命老者。

白鬢黑須的殷炳眯起眼來,低聲道:“緣何‘暫時’?”

王滿修答道:“因有二事未畢。”

老者鎖眉思忖片刻,複舒展眉頭,問道:“何事?可否讓老朽也知曉一二?若是閣下有難,指不定老朽也能幫上一二。”

王滿修稍稍眨眼,頷了頷首。

他抬頭,望向窗外那當空明月,微微啟唇。

“我須救一人,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