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口清茶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有清朗女聲一句,與淡紅色的晚霞一同落入青瓷杯中,泛起了層層漣漪。

聆聽著清朗女聲的年輕公子側倚著堅硬冰涼的牆壁,安坐於溫暖柔軟的棉墊上。就見其身前紅木桌上,琳琅擺著新鮮出爐的各色佳肴,有今日晨時方漁得、以椒鹽烹製的南江刀魚;有佐以秘醬、即可十裏飄香的上好牛肉;亦有一碗簡簡單單、卻是最軟糯可口、回味無窮的白米飯。

香氣撲鼻,是難以拒之。

他抬手,卻未去拾起那雙雕紋竹筷,而是小心以雙指握住那盛著清茶的青瓷杯,舉至唇旁。

微抿嘴唇,好品上一口。

側臉抬首,以望向窗外。

望一道小小溪流,望一座小小亭台,望一顆小小楓樹。

黃葉落紅,秋意漸濃。

“這詞,寫得不錯。”

他轉過肩來,看向了那站於自己身前五步外、書本的她。

她身形玲瓏,麵容清秀,一身淺綠色的衣飾,道出了她平日裏的活潑性格。

“哎?公子覺著不錯嗎?”她眨了眨水靈靈的雙眼,眼神中似是有些不理解,“可奴婢倒是覺得,這詞寫得太晦氣了些……都已是斷腸人了,會不會說漂泊人好些?”

他輕放茶杯,衝她淺淺一笑,道:“上善,你還記得這詞的作者是誰嗎?”

姑娘立即答道:“是東籬先生。”

他點頭笑道:“你看看,這書上說東籬先生是哪裏人嗎?”

她小心捏起那頁薄書紙,翻至了前一頁,低頭念道:“東籬先生是……耀州人。”

啊,耀州。

在真龍時期,耀州是天下十二州中最繁榮昌盛之州,曾是真龍王朝的國都所在,也因此得名‘耀’字。隻是後來大夢奪得天下,將原先的真龍古都拆得幾乎連一塊磚瓦都已不剩,令耀州的繁榮遭到了一次不小的打擊。不過,這次打擊雖然嚴重,但還不至於被稱作滅頂之災——真正致命的,是那大夢三十載醒來之後,在天行山之東,以南北兩江為中心,形成了北軍武、南雍華的割據局麵。軍武雍華兩國,都為重現真龍甚至大夢輝煌,彼此間連年戰亂不休。而這兩國交戰爭奪的主戰場,正是這耀州。

這百年間,耀州飽受戰火塗炭,原本有百萬戶黎民的它現在已是十不存一,再加上南江之南,雍州、福州、陽州,這三州的崛起……如今的天下,耀州早已是如塚中枯骨般的存在了。

若這還不夠被謂以‘斷腸人’,又有何可呢?

她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

他則平和地報以一笑。

“喲,在讓小丫頭給你念詩說詞呢?”

一聲稍顯沙啞卻又不失.精氣神的男聲自那屋門屏風處傳了過來。

接著,便見一黑須白鬢的著錦老者,拄著杆朱紅色的手杖,慢步走來。

他連忙起身,自坐席上跳下,站至她的身旁,一同畢恭畢敬地鞠躬行禮。

“翁翁。”“老爺。”

老者稍稍頷了頷首,算是回了一禮,便繼續朝公子說道:“少兒,說些文化是好的。但你現在說,這桌上飯菜,可是要涼了。”

少兒少兒,不是指少兒,而是指少,兒。

便見年輕公子笑著應聲道:“不說了,不說了。”

“嗯。”老者點點頭,又微側過身,衝一旁的姑娘說道:“小丫頭,你也快些去吃吧,你若再不去,以你姐姐的胃口,怕是又要給你不留多少了。”

小丫頭一聽,想起了上次餓著肚皮進被子的感覺,趕緊先衝老爺道一聲‘老爺再見!’,再側首衝那年輕公子說一句‘公子一會兒見!’,就轉身撒腿跑了個沒影。

見其一溜煙兒的精神勁,老者露出了些許慈祥的笑意。

他回過身,看了眼身前這穿著得體、一表人才樣的年輕公子,抬起了自己那布著皺紋但還是有些蒼勁的手掌,舉至了他的額頭,思忖了下,道:“少兒,你這些時日是不是又拔高了些?”

公子微微揚唇,道:“怎麽會,我都已過弱冠了,不該長了。估摸著是翁翁你的背又駝了些吧。”

老者先是淡淡一笑,緊接著又用手中拐杖輕輕打了下他的左腿,故作怒樣:“不準說翁翁老。”

公子趕緊嘿嘿一笑,說道:“翁翁哪老了,翁翁可是正值當年,‘龍生九子’啊!”

又是一拐。

“嗬,少跟翁翁油嘴滑舌。”

“行行行。”年輕公子扭腿做示弱狀,笑道:“翁翁吃過了沒?與不與孫兒一起吃?”

“吃是吃過了,剛剛同你那傻叔叔一起吃的。”

老者步至桌旁,坐於那紅桌對麵的棉墊上,從身上錦衣懷中掏出了一個半隻手掌大小的青花瓷杯:“不過,倒是正好可以喝上兩口茶消化消化。”

看著老者自帶的茶杯,公子哈哈一笑,也坐回了桌前。

……

窗外,明月,初升。

窗內,一桌,兩人。

是年輕公子與硬朗老者,麵對麵而坐。

年輕公子姓殷名少,乃是孟嶽殷家少當家,市井閑人口裏的‘殷少爺’。

硬朗老者姓殷名炳,乃是孟嶽殷家正當家,市井閑人口裏的‘殷老爺’。

兩人之關係,是清晰而明了的祖孫輩——自然,是年過古稀的殷炳為祖父,剛過弱冠的殷少為孫兒,而非是相反。

就見桌前,身形勻稱、眉宇間朝氣十足的殷少端著飯碗,握著竹筷,吃菜又吃飯,一口接一口;而那稍有駝背、上了年紀的殷炳則雙手捧著茶杯,一邊小口品嚐,一邊注視著身前孫兒,臉上掛著幾分欣慰而慈祥的淡淡笑意。

兩人就這樣一吃一喝,除了剛開始的幾句寒暄交流之外,倒也是一時半會兒沒有很多話要講。屋內氣氛雖說很靜,但也卻非是那大敵當前不敢出聲的肅穆,抑或是與身前人話不投機無言以對的死寂……而是一種如湖心亭聽水聲般的淡雅寧靜。

畢竟,就算是有話要講,也要等殷少把飯給吃幹淨、放下碗筷了,才更得體些。

‘咕咕-’

忽然,一聲鳥啼自窗外來。

老者微微一怔,抬起右臂,讓那隻灰翅膀、白肚皮的大胖鴿停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然後,單用一隻左手,便熟練地解開其爪上繩線,取下那張被卷起的黃紙,再揮臂讓其展翅高飛。

他小心攤開黃紙,低頭讀去。

桌對麵的殷少咽下一口米飯,探頭好奇道:“翁翁,怎得了?哪邊的信?”

“是衙門那邊的。”老者將黃紙捏成一團,塞入懷中,抬頭道:“馬快的傳信,說是城東那邊的西虎寨,被人給屠了。”

“哎?!”殷少睜目一驚,“屠了?全寨?!”

“嗯……雖是留了二三人的樣子,寨主倒還活著,但也是已奄奄一息的樣子。”老者撫了撫自己的灰須,輕歎口氣,“看這手法,多半是那些不懂規矩的年輕玄師做的‘好’事。”

殷少點點頭,想了想,道:“確實,除暴安良,也算好事。”

殷炳一楞,抬眼看他道:“少兒,這該不會是你做的吧?”

“啊?怎麽會!”殷少連忙搖頭否認,“我今天一整日可都待在家裏的!”

“不是便好。”老者見狀歎了口氣,頷首道,“現在咱奇門中的年輕人都太莽撞了些。那西虎寨畢竟是與官府有來往的山寨,下如此毒手,分明就是在狠狠打官府的臉。”

殷少沒有回話,隻是夾起一塊醬牛肉送入嘴中,嚼了幾口,又喝上了一口清茶。

“老爺!”

一聲呼喊突然從身旁傳來。

轉身看去,是那微微弓身的老管事。

老管事籠袖說道:“老爺,院外有一名自稱王滿修的白衣男人登門拜訪,說是少爺的知己。”

嗯?知己?

含著清茶的殷少眨了眨眼,似有些疑惑的模樣。像他這樣一般的奇門子弟,很少會與旁人推心置腹……雖還有些點頭之交,但朋友便已不多,更別說敢自稱為‘知己’的了。況且,他根本記不起,自己認識的人中,有一名為王滿修之人了。

看出了孫兒茫然神色的殷炳抬起頭,衝管事道:“那白衣還說什麽了嗎?”

管事立即點頭道:“那白衣還說,讓少爺不用去萍水請他吃酒了,在這孟嶽做做東道主就……”

“噗——”

殷少猛地噴出了口中清茶,糊了猝不及防的翁翁一臉。

管事一驚,忙不迭地走至臉上滴著水珠的老者身旁,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色手帕:“老爺,快擦擦。”

“嗯……嗯。”也是剛回過神的老者點頭拿過手帕,閉眼在自己幹瘦的臉上抹了幾個來回,再眨了眨眼,往身前對座道:“少兒,你這是……”

“翁翁,我記起來那人是誰了。”便見殷少放下手中碗筷,黑著臉,悻悻道道,“您還記得,我上次和您說在萍水抓那‘靈眼’時,那個半路殺出的白衣俠士嗎?”

老者一怔:“就是此人?”

殷少苦笑著‘嗯-’了一聲。

老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側身將手帕遞回給管事,道:“老黃,去閉門拒客。”

管事籠袖,道了句‘曉得’,便轉身快步離去了。

“哎?翁翁,不讓那白先生進來嗎?”殷少咽了口口水,輕聲道:“可若萬一惹急了他,他要硬闖的話……”

“別懼,無需懼。”老者微微一笑,為自己沏上一杯新茶:“今日你那傻叔叔,也在家中。”

殷少一愣,點了點頭。

確實,今日殷家二公子,殷少的叔叔,殷正也在。

“上次你和翁翁說,那白衣有近百人敵的境界,自己不敵隻好空手而歸。但今日,你那傻叔叔,可有實打實的小百人實力。”老者輕輕吹了吹茶中熱氣,笑道:“可別忘了,你叔叔他三年前在那小玄武上,可是僅棋差半著就能拿下‘七雄’中的一席了。”

說罷,殷炳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

紅桌對麵的殷少頷了頷首。

是啊,自己那叔叔雖說傻了些,腦筋時常轉不過彎來,但修習我殷家奇門的,這份傻勁反倒是可算先天福分了。如今這奇門江湖中,實力能排在叔叔之前的,就算兩隻手數不過來,三隻手也一定——

“老爺!”

喘著粗氣的管事又奔入了屋內。

“二、二公子他!二公子他被打趴在地上了!”

“噗——”

又是一口清茶。

隻不過,這回被糊臉的,倒是殷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