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鄉遇故知

整整一個下午黃昏加傍晚,直到酒樓打烊為止,白秀才一直都在一手撥著算盤,一手用毛筆飛舞,幾乎沒啥休息。

究其原因,也不知掌櫃是從那個自西域遊曆過的旅人口中聽聞了那西域有種叫做下午茶的餐點。所以她便與郡城裏那做糕點的王師傅一合計,一同在這虹鯉館裏依樣畫葫蘆弄了個下午茶。二人將那本來很是樸素的糕點餐點精心擺盤,再配合上一壺尚可的青葉茶來,愣是給弄出了幾分宮廷料理的意思。

這雍國人本就喜好奢華,那些遊手好閑的貴胄更是如此。

若說正午傍晚的酒樓被饑腸轆轆的市井百姓所圍地水泄不通,那下午黃昏的酒樓便坐滿了好清談闊論的貴胄們。習慣了大手大腳消費的他們,竟是讓那儀態端莊的老板娘笑得嘴都要咧到天邊去了。

白秀才長舒口氣,合上賬本,伸了個懶腰。

雖談不上日入鬥金,但日入百銀也是板上釘釘的。

啥俸祿高、油水多……總沒有這幾兩白銀來得心安理得。

“來來來,發工錢了。”

說曹操,曹操到。

“好嘞!”

就好似在滿是白鴿的廣場上撒了一把小米,是霎時間便有群禽呼嘯飛來。

小二、左跑堂、右跑堂、大後廚、小後廚、小不點、白秀才,七人一擁而上,圍著掌櫃所在的大方桌,依次落座。眾人眼神熱烈,一看便知就是很期待這周的工錢能有多少了。

掌櫃瞥了眼此刻眼神比豺狼虎豹還豺狼虎豹的七人,似笑非笑地哼了口氣,將七個土色的信箋攤在了桌上。

盡管每個信箋上都寫著各自的名字,但眾人跟還是如同吃不到餌食的鯉魚一般一擁而上,任憑自己衣袖亂拂方桌,是片刻後便將那桌麵擦得比大清早開門時還要幹淨幾倍。

在拿到各自的信箋後,除了白秀才之外的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將之拆開,一睹究竟——倒不是說這白秀才不貪財,隻是擅長術學的他光用手掂量掂量,就大致知道自己的工錢是多少了。

便是又優雅,又心滿意足了。

但桌前的其他夥計顯然不都是這麽覺得的

左跑堂拆開了信封,定睛一看:“掌櫃的!俺這周咋少了一錢銀子啊!”

“因為你前天摔了兩個瓷碗。”

小鯉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扯開封條,道:“姨!我怎麽就兩錢銀子啊!”

“小孩子還那麽多銀子幹什麽,去買些糖果吃就好了。”

小二點了點信封裏的銀錢,驚喜道:“掌櫃的!我咋多了二錢銀子啊!”

“咦?是嗎,我這就拿回來。”

小二趕緊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工錢。

掌櫃一笑了之。

而一旁的白秀才,則是不動聲色地收起了那沉甸甸的、裝著足足十兩銀子的信封,站起身來,朝掌櫃拂袖作了個揖。

便見掌櫃微微眯眼,抿唇道:“白秀才,你該不會又要去那‘滿燕院’了吧?”

眾人頓時停下手上動作,齊刷刷地側頭轉身,看向了那在他們眼中一直風度翩翩的白秀才。

滿燕院是啥地方?是這裏除了掌櫃和小不點之外所有人最喜歡去的地方。

本以為會臉紅羞澀的白秀才卻隻是微微一笑,答道:“如掌櫃的所言。”

掌櫃淡淡頷首,伏下身趴在了木桌之上:“可別,又把整周的工錢都花在那裏了。”

“明白。”

白秀才頷首點頭,瞥了眼一旁眼神中分明寫著‘真漢子’三字的夥計們,轉身邁出了步伐。

“白哥哥,滿燕院是什麽地方呀?”

卻是被身後小鯉的一聲稚嫩言語給叫停了步子。

童言無忌,卻不知道該讓人如何作答。

白衣想了想,抬起頭來,望向了木窗外那一輪高懸於夜空裏的明月。

“那滿燕院啊,是燕子南歸的地方。”

……

相比白日的繁忙擁擠,夜晚的街道倒是冷清寬敞了不少。

雖說萍水郡城不像雍陽城那般設有宵禁,但小郡城中夜不歸宿的流人本就很不常見——忙活了一天,夜晚不回家過過舒適愜意的小日子,去大街上遊**做甚?抓鬼啊?

白秀才走在那條鋪石道的中央,一步一步,緩慢而踏實。

街道的盡頭,燈紅酒綠、滿院迎春。

那裏,便是這萍水郡的第二塊金字招牌。

滿燕院,一座樓高五層的青.樓。

說它是金字招牌,倒不是說這裏麵藏著什麽國色天香的四大美女,隻是因為它是這萍水郡上唯一一家放得上台麵的青.樓名伶之所。

雍華國好雍華,就連青.樓也是如此——不,應該說,青.樓更是如此。

古色古香的庭院,鍍金的屋簷,砌紅畫鳳的高柱,畫著名山名水的屏風,儀姿上佳的名伶……缺少一樣,就不可說是放得上台麵。

當然了,喜歡台麵下做事的人也有不少。

白秀才似是想到了什麽,淡淡一笑。

他抬起頭,看向那不知不覺間已經近在咫尺的高樓。

與他人不同,當他走至那扇從不拒客的寬敞門扉前時,卻沒有那常見的攬客之聲。

就連一聲‘公子,來玩呀~’都沒有聽到。

究其原因嘛……

“喲,白秀才,又來啦?”

那倚門而站的老.鴇衝他嫵媚一笑,徐娘半老。

他微微頷首,走上前,從懷中取出了那份信箋,從中取出了五兩銀子,放在了她的手中。

老.鴇接過銀子,施了個萬福,目送著他走入院中。

飽含笑意的眼神中,不知為何多了幾份惻隱。

……

滿燕院的四樓,既不是五樓的花魁所棲之所,也不是三樓的美人所息之地。

住在這層的,是老.鴇、龜.公,還有那個隻會撫琴的她。

推門而入。

一輪明月,掛於長空。

窗前的她,一襲白裙,頭戴麵紗。她背對著他,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撫撥著那古琴的琴弦,一曲《見離人》,訴盡背井離鄉之苦。

他沒有打斷,隻是慢步走至那擺放著一杯熱茶的案桌前,盤膝而坐。

就如這曲撥弄心弦的淒涼之歌所彈,三年前,在他初到這萍水郡時,怎麽也沒能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那個闊別十餘年的她。

那年,青梅竹馬的他與她,一人誌在習武問劍報國救世,一人隻想白頭偕老相濡以沫。

終是一人得、一人不得。

那一年,北方的軍武國揮師六十萬大軍南下,南方的雍華國拚盡抵抗仍力有不逮,令本該燒不到他與她家鄉的戰火如燎原之勢,將那數萬人賴以生存的城鎮付之一炬——而她那本該閉月羞花的臉頰,也被某個不知名的軍武小卒用匕首割出了一道再也無法隱去的傷疤……這之後,在雍華國舉國同心力挽狂瀾之下,得以脫離苦海的她卻已是舉目無親。

終是顛沛流離數年,淒淒落於風塵。

這一切,直到他與她於萍水相逢之前,他都不知道。

而自他知曉之後,他便每周都會花十兩銀子來到這滿燕院中,聽她彈琴一曲,共飲清茶一杯。

這便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一曲終。

他伸出手,稍微揉了揉眼眶,從懷中取出了那寫著他名字的信封,輕輕地放在了茶桌之上。

這信封裏麵,是剩下的五兩白銀。

她緩緩抬頭,用那雙不似以前清澈的瞳孔眺望著高掛於空的那輪明月。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聲音清冷、沒有溫度。

他沒有說話,隻是抬眼看著身前案桌對麵的那個空座。

“為什麽不去廟堂?”

她輕撫琴弦,淡然問道。

他還是沒有說話。

“那不是你的誌向所在嗎?”

她複而問道。

他依舊沒有說話,隻是依舊看著身前的那個空座,就好像下一秒她會站起身,坐在那裏一般。

但她沒有,她隻是背對著他,靠窗撫琴。

“我現在隻想待在你的身旁。”

是白衣說話。

是琴弦忽斷。

她淒涼一笑,說道:“若是你十年前如此想便好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與身上的那襲白衣,搖頭道:“但我不後悔。”

“國之興亡,匹夫有責。這不是一句空話。”他臉上似有苦笑,又似是自嘲,“隻是……隻是,我已經吃得太飽了。”

“那就把茶喝了吧,趁熱。”

她輕撫斷弦,淡淡道。

他點點頭,舉起茶杯,複而放下。

沉默片刻。

“對不起,悅兒,我和世憂……”

話至半,欲說還休。

隻是緩緩起身,走出門扉,留下一句‘我會再來的’而已。

……

待他走後,她轉過身來,望著那人走茶涼的小桌,與那份寫著‘白秀才’三字的信封。

淒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