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遠遠地,她瞧見一名年過半百、蓄著白胡的老人正背著雙手,站在門邊吆呼著爬在梯上的小廝,將一張寫滿墨字的紅紙,張貼在高高的圍牆上。

應該是這裏了吧?月芽兒在心裏疑惑的想著。

瞧那塊以上好檀木製成的匾額上,以金漆為墨,洋洋灑落的「皇府」二字,她應該是沒弄錯地方吧?

不管了!她先去問問吧!總好過在這兒窮繞頭。

懷著滿腹疑問,月芽兒提著包袱,緩緩地走向那懸掛著「皇府」匾額的宅府,甫一走近,她便聽見那站在皇府大門前,正指揮著小廝貼黏征人紅紙的老人聲音。

「黏緊一點啊!最近風雪下得大,要是不黏緊一點,怕是沒幾個時辰又給飛走了。」木總管一邊叮囑著小廝,一邊在心裏默默歎氣。

唉……已經一個多月了,怎麽就是請不到人呢?

這三個月來,少主完全變了個人似的,變得陰沉、不愛說話,更不準任何人接近他的別苑,隻要一有人靠近,便大發雷霆地將那人趕出去。

少主他那陰晴不定的脾氣實在是讓人無法捉*,每當好不容易才請了一個人進府裏工作,不是被少主那因被火燒傷而變得恐怖的麵貌嚇得落荒而逃,便是被少主的壞脾氣給轟了出去,老是做不到幾天便走人。

這一個半月下來,府裏的婢女都走了大半了,人手缺得慌,要不是他以重金為誘,恐怕這府裏的婢女不全*才怪!

唉……這全都是那名碎嘴的女婢害的。

她不幹就算了,還四處去宣傳說皇府少主的樣貌比鬼還恐怖,見了的人,無不嚇得屁滾尿流,害得現在沒半個人敢上門當他「皇府」裏的婢女。

早知道,就拿些銀子封住她的嘴了!

唉……他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能請到一個完全不怕少主麵貌以及壞脾氣的人啊?

「請問……你們這兒是不是在請人啊?」

突地,一聲甜軟的嬌喚聲由他身後傳來,那清脆如同玉珠子滾落的嗓音很討人喜歡,比起某些老愛故作嬌嗲說話的女子,來得好聽悅耳多了。

木總管皺眉,一轉過頭,便對上了一張帶著甜笑的臉蛋兒,呦,是個小姑娘啊!

「有事嗎?」他板著臉,斜睨了她一眼之後,又轉過頭去盯著小廝張貼征人啟事的動作,絲毫不以為這個看來細皮嫩肉的小姑娘,能夠在府裏待上一個月。

恐怕不到一天的時間,便會被嚇得哭著跑掉了吧!

瞧她穿的一身雪白,一頭烏黑秀發披在身後,在左右兩邊的盤發上還各係上一隻銀色的蝴蝶簪子,她一走動,那發上的銀色蝴蝶彷佛就隨著她的步伐而翩翩飛舞起來,這副嬌嬌弱弱的模樣,任他怎麽瞧,就是不覺得她能在府裏捱上一個月。

「是啊!我想來應征皇府裏的工作,不知行不行啊?」月芽兒眨著一雙靈活大眼,指著牆上小廝剛貼好的征人紅紙,對著木總管綻開一抹甜美的笑容。

「妳?」聞言,木總管瞇起老眼,上上下下仔細端瞧了她好一會兒,然後哼了一聲,甩袍背過身去,「不成!」

瞧她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還是個小女娃兒呢,她能做些什麽?

就算進了府,恐怕她也幫不上忙,搞不好見了少主,還會被嚇得暈了,他可不能隨隨便便就讓她進府,雖是缺人,但他怎麽也不可能讓這小女娃兒進府去服侍少主的。

「為什麽啊,老人家?」月芽兒這可不懂了,他都還沒問問她能做些什麽,怎麽就說不成了呢?

「妳看見那紅紙上的黑字了沒?我們要找的是膽子恁大、有耐心、又少話的人,我怎麽瞧妳,妳都不像。」怕是沒一天,她便被嚇得爬出皇府了。

「別這樣啊!老人家,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的,我等著賺足盤纏趕著上京呢,您就當幫幫忙,讓我進皇府裏工作好嗎?」一見木總管想也不想的就拒絕了她,月芽兒緊張的擋在他身前,纏著他拚命哀求道。

她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的,要是這裏不用她,她到哪兒去找個餉銀這麽高的工作啊?

「都說不成了!妳怎麽還這樣煩人啊!」木總管被她哀求得心都煩了,他不耐地撇撇嘴,「我們這裏可不用妳這種才十三、四歲的小女娃兒,妳還是去別處找另一份工吧!」

「不是的,老人家,我已經滿十六了呢,我可以幫忙洗衣、灑水、掃地,還可以幫忙廚房裏的大娘們切菜、洗菜、生火,我什麽都會做呢,您就讓我進皇府裏工作吧,好不好?」月芽兒一邊用她嬌小的身子擋住木總管的去路,一邊扳著手指頭數著所有她會做的工作,就生怕木總管不理會她,就這樣進門去。

「不行就是不行,妳還是快點……」他「走吧」二字還沒說出口,一陣連滾帶爬的急促腳步聲傳來——

「木……木總管,我……我不做了,您另外再找人吧……」一名女婢臉色蒼白的提著包袱,驚惶失措地由皇府裏頭跑出來,還差點撞著了芽兒。

她……她不做了,她要回家去。就算給她再多的錢,她都不要再做了!

「等……等等!妳別走,發生什麽事了?」迅速由呆愣中回過神,木總管趕忙叫住那提著包袱正要離開的女婢,焦急的問道。

不會吧?!不過一天的時間,她就不幹了?

「木……木總管,對……對不起,我真的不做了,他的模樣……實在是太恐怖了,我真的沒有辦法……請您另外再找人吧……」說完,那名女婢一溜煙兒的就逃走了,活像身後有什麽恐怖的東西在追趕似的。

「等一等!喂!妳等一等……」木總管什麽都還來不及說,人影就消失在遠遠的那一端了。

月芽兒看著女婢逃得比什麽還快的背影,不禁噗哧笑出聲,引來木總管惱怒的一瞥。

「妳真的想留下來工作?」尷尬的咳了幾聲,木總管總算正眼瞧了月芽兒一眼。

現在可好了,人沒找到,又跑了一個,看來他不用她都不行了。

「是啊!老人家,我真的很想留下來工作呢!」月芽兒點點頭,朝木總管露出個甜甜的笑容。

「好吧!就讓妳留下來吧!一個月餉銀十兩,這府裏的女婢做什麽,妳就跟著做什麽,話不要太多,安靜點會討人喜歡,做得好的話,我會再酌量增加妳的餉銀,這樣行嗎?」

「行,真是謝謝您,老人家。」聞言,月芽兒笑亮了一張小臉,感激的對木總管連聲道謝。

她總算可以留下來了!一個月的餉銀有十兩呢!隻要她待下來做個兩、三個月,這上京的旅費就全都有了。

帶著月芽兒走進皇府大宅,木總管不禁在心裏幽幽地歎了口氣。

唉……希望老天保佑!保佑這可愛的小女娃兒不會像剛剛那個女婢一樣,做不了一天就被少主嚇跑了。

一大早,天還未亮,皇府的廚房裏卻已站滿了一堆婢女,一一排站著等候在廚房管事的李大娘前來指派工作。

但當她們一瞧見那擱在桌上,還冒著熱煙,以特殊的銀盤端擺的一份早膳時,不禁全都臉色發白,甚至,有些人看起來就快要暈了,弄得整個廚房裏,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氛圍。

站在角落邊,月芽兒好奇的睜大了眼,先是看看桌上那份還冒著熱煙的早膳,然後側頭瞧瞧婢女們臉上的不安。

她們是怎麽了?怎麽每個人都露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呢?

這桌上擺著的,不過是一份膳食,不是嗎?為什她們會這麽緊張呢?難道膳食會咬人嗎?

就在這時,李大娘走了進來,手裏還拿著一本厚沉的本子。

月芽兒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廚房裏的每個婢女在看見李大娘走進廚房時,皆同時低下了頭,心虛的不敢直視著她。

李大娘站到她們麵前,正要掀開本子分派今早的工作時,眼睛恰巧掃過桌上那盤早膳,一皺眉,然後開口斥道。

「今天是輪到誰送早膳去少主房裏的啊?怎麽都這會兒了還沒送去,想挨木總管的罵嗎?」

這些丫頭,真是越來越散漫了,要是讓木總管知道,都這個時辰還沒替少主送早膳去,還不被罵個狗血淋頭?

「李……李大娘,我們……我們不敢去……」婢女們左右互瞧一眼,前推後拉的,總算由裏頭推出一名代表,鼓起勇氣向李大娘說道,「『他』的模樣實在是太恐怖了,我們……真的不敢去……」

這每天輪到替「他」送飯的人,總是在送完飯後,便嚇得臉色發白,哭著由別苑跑回來收拾行李,就急著要離開皇府,所以她們都不願接下替少主送膳食這差事,因為,誰都不曉得在那裏麵,究竟會發生什麽事?!

「是啊、是啊,昨兒個小蓮就是被派去送早膳給『他』,結果回來後,就急急忙忙收拾了包袱離開皇府了……」另一名女婢急著插話嚷道。

「還有前天的小玉……」紅衣女婢開口。

「大前天的小荷呢……」另一名青衣女婢接腔道。

大夥妳一言我一語的,聽得李大娘頭部痛了,她不悅地抿起唇,深深吸一口氣,然後扯開嗓門大聲罵道。

「妳們全都給我閉嘴!」

一時間,全部的婢女們都乖乖的閉起了嘴巴,低著頭,誰也不敢再多說一句。

「什麽『他』不『他』的?!少主是可以讓妳們這樣稱呼的嗎?妳們這些丫頭,也不想想這皇府裏是誰在當家?妳們領的餉銀又是誰給的?替主子服侍、送飯本來就是妳們該做的事情,瞧瞧妳們,現在一個個杵在這裏做什麽?!想討罵挨嗎?」

李大娘雙手扠著腰,冷眸掃過排成一列的婢女們,然後撇嘴說道:「小紅,妳去!」

「不……不要啊!我不行、我不行的……」聞言,紅衣婢女驚慌的瞪大了眼,拚命搖著頭,連退了好幾步。

「真沒用!」李大娘皺眉斥道,又轉開了目光,最後停在另一名青衣女婢身上,「小青,妳去!」

「不……不行的,我不行……」青衣女婢結結巴巴地答道,她驚慌的擺著手,身子也跟著退到紅衣女婢身邊。

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眾人的推拒聲,誰都不願意替「他」送早膳去。

「算了!算了!我不管了!反正妳們之中一定要有一個人送早膳去給少主,聽見了沒?!」眼見場麵越來越混亂、越來越吵嚷,李大娘揉著發疼的額頭,氣惱的擱下話就轉身離去。

李大娘前腳一走,這廚房馬上成了婢女們爭吵的戰場。

「妳去、妳去啦……」紅衣婢女推著一名青衣婢女。

「我才不要,妳去啦……」青衣婢女哼了聲,推推身旁的黃衣婢女。

「我不行啦……」不滿的叫嚷聲緊接著響起。

一時間,廚房裏就是一群婢女們推來擠去的爭執聲。

「你們到底在吵些什麽啊?」一直安靜待在角落瞧著她們吵鬧的月芽兒,納悶地開口問道。

進皇府不過也才兩天,但每天早上,她都瞧見這群婢女們老是為了送早膳這事爭執不休,誰都不肯送早膳去別苑裏。

那別苑裏頭,到底住了什麽人呢?

頓時,所有人皆安靜了下來,目光一致地調至月芽兒身上。

「芽兒,妳別說話啦,妳是新來的什麽都不知道,我們說的『他』,不是別人,正是這皇府裏的少主,他因為被火燒傷,整張臉……變得很嚇人的,有人見過他之後,被嚇得變傻了呢,唉……反正妳別管,省得惹上麻煩。」

一名與芽兒感情較好的女婢扯了扯她衣袖,要她別多管閑事。

這府裏,少主的事可是禁忌,大夥兒都閉緊嘴不敢提起,他居住的別苑——沁園,更是府裏的禁地,沒人敢靠近一步。

「可是,都已經快晌午了呢,要是再不送去,恐怕就得變午膳了……」月芽兒不懂她們怎麽一個個都害怕那少主,而且還怕得要命。

他真的像她們所說那麽恐怖嗎?不過是送個早膳,順便服侍他用膳罷了,怎麽大夥兒一個個的都不肯呢?

難不成,他真長得十分醜怪嗎?

突地,紅衣婢女不知想起了什麽,急急衝向芽兒,捉住她的手,便是一陣哀求。

「芽兒,妳幫我們好不好?我們真的不敢去,聽說『他』的模樣真的很恐怖,我們光是想就怕死了,根本不敢靠近他所居住的別苑一步,更何況是去送膳食給他,妳可不可以幫我們送去啊?」紅衣婢女連同幾位婢女圍繞在

月芽兒身邊,妳一言我一語的懇求道。

她們是真的不敢接近少主呢!現在隻好希望芽兒可以幫幫她們,要是讓木總管知道拖到這時候,還沒人送膳食去給少主的話,肯定會挨罵的。

「是啊!芽兒,妳幫幫我們好不好?不然,木總管會罵我們的……」

月芽兒驚愕的睜大了眼,看著她們每個人臉上的害怕及恐懼。

她們口中的「他」究竟有多恐怖啊,竟讓她們一個個都害怕成這樣,連送個早膳都心驚膽顫成這樣?

「芽兒,好不好嘛?」婢女們全部都用渴求的眼神望著她。

沉吟了好一會兒,月芽兒這才開口。

「好吧!如果妳們都不想去的話,我幫妳們送去好了。」反正她也沒事,瞧她們為這差事一個個緊張擔心成這個模樣,不如她就好心點,幫她們送早膳去吧!

「謝謝、謝謝!」聞言,婢女們感動的喜極而泣,互相擁抱著彼此感謝老天。

望著她們一個個一副鬆了口氣,好似解脫的模樣,月芽兒卻不禁蹙起眉頭,有些苦僵的看著桌上那份早膳。

嗯……她們這樣開心、高興是很好啦!

不過,是不是有誰能先告訴她,少主的別苑,究竟在哪裏啊?

「是這兒吧?」端著重新又熱過的早膳,月芽兒終於來到位於府裏最北側的「沁園」——皇府裏頭的禁地,眾人皆害怕避之唯恐不及的陰森宅院。

推開半掩的橢圓形紅門,她悄聲走進了「沁園」。

一入目,是一棵已凋謝的梅花樹,它的枝幹上覆著一層白雪,細長的枝條上殘留著幾朵梅花,濕濘的雪地上,是瓣瓣紅豔……

這裏……好荒涼喔,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當第一眼瞧見沁園裏的景致時,她的感覺就是如此。

該是時常整理修剪的庭院,如今瞧來卻是一片荒廢,庭園裏的草木皆覆上一層厚厚白雪,四周一片死寂,完全感覺不出一絲有人居住的氣息。

這裏……真的住著人嗎?月芽兒不禁疑惑地想著,這樣淒涼的地方,真的會有人住嗎?又是怎樣的人,才會忍耐著孤單,一個人住在這裏?

她從小,就最怕孤單的啊……

端著早膳繞過半圓形的廊道,來到沁園裏最大的一聞房,手裏端著東西,她沒法兒敲門,便自個兒推*門走進去。

「請問……有人在嗎?」

一進門,屋裏是一片陰暗,外頭下著雪,屋內卻沒點起保暖的火盆,黑色的布紗將窗子全掩了起來,刻意將光明隔絕在屋外。

這裏……好暗喔,她都瞧不見東西了,為什麽要用黑布將窗子給掩起來呢?不怕走路跌跤嗎?

「妳是誰?」驀地,一道冷冷的男人聲音在森黑的房裏響起。

喝!是誰在說話啊?她驚嚇的退了步,一個不小心,撞著了東西。

「好痛!」她痛呼一聲,皺起小臉,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是誰讓妳進來的?」男人冷酷的聲音再度傳來,伴隨著聲音而來的,是由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颼。

她倏地抬頭,望進了一雙會在瞬間奪去人呼吸的黑瞳。

他就無聲無息的站在她麵前,那雙冷冰冰的黑眸透露出防備,和一股深沉的孤寂,在那一剎那,那一眼就彷佛刻烙在她心上,再也忘不掉。

真漂亮的眼睛啊……月芽兒在心裏讚歎。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彷佛一潭黝黑的深淵,快將人的思緒全吸了進去,快要迷惑了她……

「沒人告訴過妳,這個地方是皇府的禁地,是不準任何人進來的嗎?出去!」皇玦麵無表情的看著眼前這個穿著一身粉白,身高不及他胸膛的嬌小女子,銳利的瞇起眼。

又是一個想來這兒看他笑話的小婢女嗎?這些日子以來,難道她們看得還不夠?

每日每夜,一再重複著相同的戲碼,膽怯、害怕、顫抖、尖叫,最後在他每個夢裏,化成那夜火焚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地懲罰著他。

究竟要到什麽時候,這一切才能結束?

「你就是她們口中說的那個讓人不敢接近的少主嗎?」聞言,月芽兒不答反問,仰高了頭,好奇地凝望著眼前這身形高大的男子。

他就是那個人人畏懼、不敢靠近的皇府少主?

穿著一身黑,隱藏在黑暗中,幾乎讓人察覺不出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那雙眼睛,或許……她真的會以為他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

她們說,「他」長得很恐怖,可是這裏這樣黑,她怎麽也瞧不清他的模樣,怎麽也不覺得他恐怖。

或許,是他眼中那無意間透露出來的孤獨,讓她怎麽也不想走開,她以前……也是這樣的,阿爹和阿娘走了之後,她便是自己一個人啊,這種孤獨……她最是熟悉的。

一個人孤獨的住在這裏,一定很不好受。

她努力地想瞧清楚他那張隱藏於黑暗中的麵容,卻始終無法如願,隻能依稀瞧見他矜冷的下顎有道遭受火紋的痕跡向上爬延,然後隱沒在陰暗底下。

「哈……哈……她們是這樣說我的?不敢接近?」男子放聲狂笑,對於「不敢接近」四個字感到諷刺。

是他讓人不敢接近的嗎?是他先拒絕人在外的嗎?怎麽不說是她們因為害怕他的樣貌而「不敢接近」他?怎麽不說是她們一看到他的外貌,就先拒絕了他?!

真是好笑!可笑啊!

「是的,她們是這樣說的,她們還說了很多很多呢,說你恐怖、說你醜陋、說你陰沉、說你殘忍、說你無情無心……」她點著頭思索著由那些婢女們嘴裏聽來的話,一一轉述給他聽。

咦?他那雙冰冷的眼睛……為什麽又露出了痛楚呢?

「夠了!」還有什麽比這些話更傷人,在旁人眼裏,他竟成了比惡鬼還駭人的人,「妳來這兒做什麽?」

剛才她所說的那些,他比誰都還要清楚,用不著她來提醒他!

「我?我是送早膳來給你的啊!啊……對了!請問,這要放哪兒呢?」端著銀盤的手感覺有些酸,月芽兒瞧了四周的森黑一眼,然後仰頭問他。

他很高呢,她非得仰高了頭,才能瞧見他那雙漂亮的眼睛。

可,她卻看不清屋裏的擺設,這裏這麽暗,為什麽他不掀窗呢?

「我不吃,拿出去。」他深吸口氣,閉上了眼,看也不看的說道。

她直視他的目光太過晶亮,令他的身軀僵硬,下意識地,他避開了她那清澈的目光,不習慣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他不會再相信這種眼神了!

剛開始,她們都是一樣的,以為自己不會被他恐怖的樣貌嚇著,繼而大著膽子接近他,然而,當她們一在光底下見到他的樣貌,卻全都嚇得刷白了一張臉,連滾帶爬的逃離他的身邊。

她們眼中透露出來的駭懼,才最傷人!

於是,他封閉了自己,再也不相信這種狀似無畏的眼神了。

「你要趕我走嗎?」月芽兒驚訝的睜大了眼,然後她低頭看了看手裏端著的膳食,有些為難地開口。

「嗯……恐怕不行耶,是人家要我送早膳來給你吃的,我得親眼看著你吃完,否則,回頭會害她們被罵的。」她可不希望因為她的緣故,害得那些婢女們全都被李大娘罵呢!

她的聲音聽起來細細柔柔的,就像好聽的雨珠滴落在他心上,泛起圈圈水漣,不知怎麽地竟揪住了他。

「那不關我的事!」強迫自己抑下心裏那股異樣的感覺,他冷酷地撇過頭去,「拿出去!」

「可關我的事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句話你沒聽過嗎?既然答應了人家的要求,無論如何都得做到的!」月芽兒噘起紅灩灩的唇兒,被他這樣固執且不肯合作的態度,弄得也有些生氣了。

這人,實在好固執呢!怎麽就不肯好好聽人家的話呢?

都說了要是他不吃的話,會害許多人被罵的,他怎麽就聽不懂呢?還這麽拗脾氣,難怪外頭那些人會不喜歡他、不敢接近他了。

「別讓我說第三次。」瞇起利眸,他厲聲斥道。

從來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就算現在他麵貌已殘毀,他的命令,眾人依舊是戰戰兢兢的聽從,不敢稍有違背。

但眼前這女子,居然膽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他的權威?!

「我偏不!」像是故意要挑惹他似的,月芽兒倔強的抬高下顎,端著銀盤*黑找著房裏的桌子,非要見著他將這早膳給吃完才行。

他不明白,他的一個「不」字,可會害得多少人被斥罵,甚至是丟了這份工作,怎能由著他像個暴君似的說不!

「啊!好痛!」不知怎麽地,似乎連老天爺都不幫她,在一片黑暗中,她不小心踢著了凳子,疼得她痛叫一聲。

男子冷嗤一聲,彷佛在嘲笑她笨拙的動作。

「你幹嘛用黑布將窗子掩起來嘛!害我都瞧不見東西了……」嗚……痛死人了啦!她的腳趾頭一定都腫起來了!

月芽兒皺著小臉,又繼續往前走了幾步,這次,她的運氣似乎好了點,沒有再撞著任何東西,順利的將端盤放到桌上。

「喂,我替你將窗子給掀起來好不好?這裏好暗,一點光線都沒有……」再這樣下去,他不生病才怪。

「住手!」聞言,他渾身一僵,倏地出聲喝道,「不準掀!我的事,用不著妳多管!」

一聽見她要將那如同保護色的黑布拿掉時,他整個人僵住,那如同惡夢般的回憶又朝他湧來,眾人驚懼的尖叫聲又在他耳邊盤旋……

你……你的臉?不……不要過來,別……救……救命啊!

他的呼吸開始困難,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無法由回憶中跳脫。

在陽光底下,他那張半殘的麵容,會讓眾人的目光化作一把把銳利箭矢,殘忍而不留情的射向他……他隻能依賴著這片黑布保護自己。

「為什麽?」在他的怒叫聲中,月芽兒早已來到窗邊,不解地轉頭望著他,小手試著拉拉及地的黑紗,「讓房裏亮些不好嗎?整間屋子陰沉沉的,讓人看了都害怕。」

他該不會是怕光吧?在黑暗裏生活太久了,於是害怕光明?

「就是不準掀——」他的雙眸染上怒紅,雙手緊握成拳,狠狠瞪著那位於窗邊,一身粉白的月芽兒,「滾出去!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沒有人知道,當那片黑布掉落時,他又將遭受一段怎樣痛苦難熬的傷害!

「不管!我就是要掀……」月芽兒噘起了嘴,十分不高興他這樣拒絕人的態度,執拗的心性一起,完全忘了自個兒的身分,說完,不等他回應,她揚手用力一扯——

刷的一聲,黑布輕飄飄地由她身後墜下,金黃光線由窗欞射進來,瞬間,整間屋子一片光亮。

該死的!那傷人的折磨,又要重來一遍了嗎?

逃避地撇過頭去,他痛苦的閉上眼,等待著在記憶裏頭,緊接著該響起的尖叫聲,那種像是又割碎他心頭般的聲音……

「這樣不是好多了嗎?」

沒有他預想中的尖叫,更沒有他以為定會出現的哭喊,有的隻是一種極為柔軟的語調,在他還來不及準備之前,像涓涓泉水般滲進了他冰寒的心。

他震愕的轉過頭,對上了一雙黑亮的靈黠大眼。

「光亮多了。」月芽兒笑著說道。

站在陽光底下,她穿著一襲粉白色的衣裳,如黑絲綢般的長發簡單的紮成一條粗麻花辮,在髻發上簪上一支銀色的蝴蝶簪子,飄逸的白裙上繡著一隻櫻紅色的蝴蝶,當她走動時,他彷佛能看見她裙上的那隻紅蝶,隨著她的步伐翩翩飛舞。

「妳……」他以為,和以往一般,在她瞧見了他的麵容時,會驚嚇的落荒而逃,然而,她卻沒有!

迎向他的目光是一片坦然,那雙清澈的黑眸裏,沒有害怕、沒有驚懼、沒有膽怯,更沒有鄙視嫌惡。

有那麽一剎那,他幾乎要以為,他還是原本的他……

「你肚子也餓了吧?快來,我瞧廚房那廚子好厲害呢,做了好幾道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害我瞧得嘴都饞了……」月芽兒興匆匆的跑向他,握住他的手,便往那實心的圓木紅桌拖去。

「你瞧,這是脆鵝餅,這是桃紅酥、這是醃燉鮮,還有、還有這是杏仁豆腐呢!」她指著桌上的菜肴,笑嘻嘻地望著他那張如鬼魅般的恐怖麵容,扯扯他黑色的衣袍,毫無畏怯的開口:「你究竟吃不吃啊?」

「妳……」黑色眸子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不怕我?」

他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害怕他這張臉的……

「怕你?」月芽兒皺起眉頭,他在說什麽啊?「為什麽要怕你?」

「因為我的臉……」他目光一沉,接著譏諷地勾起唇,「難道妳不覺得恐怖?不覺得惡心?」

早已習慣眾人用恐懼的眼光瞧他,當真的有人不畏懼他的麵貌,將他視如常人般看待時,他反而卻步了……

「嗯……」月芽兒突然將雙手撐在桌上,頂著下顎,將那張清麗的小臉湊近他,仔細端瞧著他那半邊凹凸不平的猙獰傷疤,「是挺恐怖的,不過,隻要耐心的讓大夫醫治,不也是會好個半成嗎?」

說完,她噘起唇兒,懊惱的開始找起東西,「咦……奇怪,筷子呢?我剛剛還瞧見的……」

其實,說不害怕是騙人的,說不恐懼也是騙人的,但當她瞧見他那雙眼中不時透露出來的孤寂時,她就彷佛見到了以前的自己,被人遺棄在山裏頭的那天……

那時的她好孤單、好寂寞,多麽期盼有人伸出雙手抱住她,告訴她,她並不是孤獨的一個人,一想起這兒,她便怎麽也不忍心離開。

聞言,他渾身一震,驚愕的望著她。

她說出了亦鈺不知跟他提過幾百遍的事情,但這提議卻總是讓他下意識的拒絕了!

他的心裏一直存疑,治?真的能治好嗎?又要花多久的時間?倘若他答應醫治卻又治不好,那這打擊他能承受得住嗎?

於是,在兩方抉擇中,他選擇了逃避。逃得遠遠的,寧可一個人永遠關在這陰暗的屋子裏,也不願去麵對它。

而如今,她卻不容許他有逃避的空間直接提出,如同一把最銳利的刀,找到他中毒的傷口後,沒讓他來得及喘氣,狠狠切割開來,將他傷口潰爛的地力,直接以利刃一刀切除。

「啊!找到了!」找了好久,月芽兒終於在桌子的角落找著,-雙特製的銀箸,原來,她放到這兒來了啊!

「你真的不餓嗎?我瞧那廚子忙了好久,才弄出這些東西,看起來每樣都很好吃呢,你真的不吃嗎?」月芽兒指著桌上的膳食,天真的問著他。

脆鵝餅、桃紅酥、醃燉鮮,嗯……瞧得她肚子都餓的咕嚕咕嚕直叫,她早膳可都還沒吃呢!

他沒回答她的話,一雙深邃的眸子瞅凝著她,過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倘若,治不好呢?」毫無預警便闖進他世界的嬌小女子啊……

「咦?」偷偷咬了塊脆鵝餅,月芽兒聞言訝異的抬頭。他在說什麽啊?

「倘若,這張臉治不好呢?」他又問,如暗夜般的黑瞳裏,多了幾分異樣的情緒。

「治不好?」她先是疑惑地眨眨眼,然後苦惱的蹙起眉來,「嗯……會治不好嗎?這裏的大夫醫術這麽差嗎?」

她沉吟了好久,突然笑燦一張小臉,對著他說道:「那,我就當你的臉吧!」

沒有一絲遲疑,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撫上他左麵那片駭人的傷疤,那柔軟的掌心,恰巧覆住了他猙獰的傷疤。

柔柔的……暖暖的……彷佛一股暖流,順著他心上的傷口悄悄滲入了他,傷口,似乎不再疼痛。

「我就當你這半張臉,替你哭、替你笑、替你站在陽光下、替你去外麵看雪!」

她笑著,如同一隻紅蝶,翩翩闖入了他的世界,在他積滿冰雪的心上,悄悄停佇了下來。

他望著她可人的笑靨,胸間迅速漲滿莫名情愫,一點空隙都不留……

原來……他不是無情無心,也不是無愛無恨,他隻是一直在等待,等待著一個像她這般的人出現,來開啟他封閉已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