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世浮屠
詞曰：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更漏子·柳絲長·作者摘
灰暗的天空飄著細碎晶瑩的小雪，天地間仿佛彌漫著片片愁雲慘霧。天山腳下，小鏡湖旁。
五匹健馬衝開薄霜冷霧，奔馳而至。這四人身穿一樣的衣裳，當先那匹馬上坐著一個紅衣僧人，手提一杆茶杯口粗細的方便連環鏟，背上斜插一口寶劍，寒風吹過，紅色袈裟獵獵作響。
僧人身後，是三個瘦骨嶙峋的武士，這三個武士年歲相當，大概四十歲出頭，雙眼精光湛然，兩邊太陽穴微微隆起，顯見是內功深湛的內家好手。
隻是這四人都是滿臉倦色，紅衣僧人的左臂包著一塊被鮮血浸透的白布，已被血水浸染成了刺目的醬紫色。
其他三人，全身宛若在泥漿中滾過一般，早看不出衣服顏色。
前麵的那位僧人健壯魁梧，兩條濃眉橫掃，一雙怒目圓睜，猛一打眼，有與生俱來的一股不怒自威之勢。
這僧人名叫一聞，乃是東海七島十三寨中一等一的高手。最後一匹馬上坐著的武士名叫馬奇，他的馬鞍邊掛著一口長刀。
他和一聞一樣，身上都受了不輕的傷，隻是一聞傷在手臂，馬奇則是傷在後心，黑紅色的血水早已在他衣裳上結起了硬痂，要害受傷，他的臉上卻似並無痛楚之色。
他雙手緊緊護著胸口一個包裹，即便策馬奔馳，雙手也不曾離開包裹，可見他不但武功高強，而且騎術精絕，否則他是無法保持這樣的姿勢飛馬跑到小鏡湖邊來的。
淒風苦雪，愁雲慘霧，陰雲更濃，天色也更陰暗，雪也越下越大。一聞口中吐出濃濃的白氣，環顧四周，輕歎一聲，回頭道：“小鏡湖和龍眠穀近在眼前，咱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陣吧！你們的傷勢可都不輕……”話尤未了，眼眶竟自紅了。
後麵的武士名叫周凱，聞言勉強一笑，望了身邊的同伴喬容一眼，道：“不打緊。這點傷算什麽？想當年我們跟隨郡王縱橫沙場，身經百戰，何曾怕過這點皮外傷？唉！我擔心，我擔心，隻怕別的兄弟們此番當真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聞聽了不禁心如刀絞，仰天長歎道：“郡王待你我恩重如山，我們但仰不愧於天，以死報答郡王，死又何憂！就到黃泉府下麵見郡王，我們也不用慚愧了！”
甩蹬下馬，走到馬奇身邊，伸手道：“兄弟，我們到了。明月神尼當在左近，你把世子交給我吧！”
馬奇解開胸口包裹，顫抖著雙手抱起一個小小的繈褓，忽然掉下眼淚，道：“可憐郡王他老人家當年名震白山黑水、大漠窮邊，到頭來卻隻落得這般下場！這年來咱們躲避朝廷鷹爪的追殺，奔波江湖，千山萬水，辛苦嚐盡，總算把世子送到天山了！”將手中繈褓遞給僧人，忽然身軀一晃，重重地摔落在地！
周凱和喬容見狀大驚，慌忙下馬，扶著馬奇。但見馬奇臉色蒼白，氣若遊絲，臉上肌肉陣陣抽搐，喘了幾口氣，低聲道：“我，我不成啦。你們不用管我了。快，快去找明月神尼！”
周凱抱著他半身，潸然淚下，問道：“兄弟，你覺得怎樣？”
馬奇淡淡地道：“不怕，我，我還支撐得住……可惜我本事不濟，恐怕不能看著世子長大了。”
一聞抱著繈褓，急道：“別說了，那裏有個洞，大家先到山洞裏避一避吧。”
周凱和喬容點了點頭，搭起重傷的馬奇，四人冒著風雪，蹣跚走進山洞。
周凱收集地上的枯枝燒起一堆篝火，又將馬奇小心地放在火邊，然後解開僧人手臂上的白布。
隻見一條刀痕深幾及骨，傷口仍在滲血，四周肌膚有將要潰爛化膿的跡象，不禁心頭一震，暗道：“好厲害的刀傷！這一刀雖未傷及筋骨，隻怕一年半載，大師是再不能用這條手臂與人對敵了。”
低聲一歎，道：“好在天寒地凍，傷口未曾惡化。若在春夏之際，隻要再晚兩天，傷口就要潰爛，到時腐肉及骨，大師這條左臂可就神仙難救了。”
轉頭對喬容道：“兄弟，你去弄些水來，幫大師把傷口清理幹淨。”
喬容應聲出去不多久，脫下身上一件衣裳浸透了水，疾步走了回來。
周凱用清水清洗一聞手臂的傷口，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拔開木塞，倒出一些黃色的藥粉小心地灑在傷口上，撕下一塊襟袍下擺，把傷口仔細包紮起來。
包完傷口，周凱才見一聞看似不露聲色，臉上卻冒出了一層層細密的汗珠，可見他傷口產生的刺痛遠非尋常可比。
喬容在四人中年紀最小，一直默默地看著，忽然道：“大師！小弟有一事不明，不知……？”
一聞掃了他一眼，默然半晌，才道：“我們已經到了生死關頭，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
喬容望了一眼周凱，周凱眼中露出嚴厲之色，他不禁縮了縮脖子，良久才期期艾艾地道：“從江南到塞北再到西域，偌大一個江湖，竟似無我們兄弟的立足之地，處處都是追蹤咱們的殺手，大師！我們究竟做了什麽錯事，怎麽一下子變成了天下武林的眾矢之的？馬奇的這個孩子到底是什麽來曆？”
周凱突然喝道：“放肆！這件事你怎麽敢問得出口？”
喬容擦了擦眼睛，沉聲道：“大師，咱們做了多年兄弟，哪怕叫我馬上去死，也須讓我死個明白。大師，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告訴小弟實情麽？”
一聞望了他一眼，歎了口氣，對周凱道：“兄弟，你不要責怪他，唉！他心有怨氣，也無可厚非……”
他停了停，接著道：“反正這件事遲早是要告訴給他知道的，我們雖然曆盡千辛萬苦來到天山，明月神尼尚未露麵，背後還不知有多少強敵即將追來，喬容縱然不問，我也要找機會告訴他的。我已死不足惜，怎忍心讓你們陪我一道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