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宿

阿廿一口氣跑了老遠,天已經黑透了,她想給薄闕傳個信,發現袖子裏的錦囊早就丟了,隻剩伏坤鼠抓著她的袖口瑟瑟發抖。

她沒有念境,連傳信這樣簡單的法術都使不出,薄闕便將一疊琉璃棉紙提前注入靈力,放在錦囊裏給她備用。

可惜眼下連錦囊都丟了。

阿廿無奈,伸手把伏坤鼠捏出來,伸指頭去點它的小鼻子,“你見過我這麽慘的女俠嗎?世人都等著我能打敗夜懸陽,結果我先是救了他的命,又被他嚇得連夜逃跑……你也嚇壞了吧?別抖了,你怎麽比我還慫?”

她環顧四周,實在沒什麽能落腳的地方,找了塊大石頭靠著,把自己縮得舒服一點。

“咱倆今天住這兒吧,還好我吃了兩碗飯,現在不冷也不餓……也不知道我師兄在哪兒,風作寒沒死,但以他現在的樣子應該不會把我師兄怎麽樣吧?師兄要是知道我和夜懸陽跑出來了,不知道要怎麽罰我呢……”

她越想越憋屈,“你說我逞什麽能啊,我有那麽關心薄曉嗎?居然為了她去接近夜懸陽……她一天到晚橫挑鼻子豎挑眼,隻會跟我吵架,就數她最可惡……”

說到可惡,她立刻想起了一個陰氣森森的人,“以後薄曉可能要屈居第二了。”

伏坤鼠眨著沒綠豆大的眼睛看她,眨著眨著,一身的白毛突然泛起暖融融的光。

那光自然不是它發出來的,是來自阿廿身後。

她回頭看去,正見一杆燈籠遞到眼前,燈籠後,是一張氣喘籲籲的少年人的臉。

竟是客棧的小夥計。

那少年見到她,咧嘴笑了,“總算找到你了!你還好吧?”

“你……專門來找我的?”

“是啊,你是被壞人拐來的吧?太可憐了!那個男的邪裏邪氣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還好你逃出來了!”

他義憤填膺,她卻不知如何解釋,隻能回以幹巴巴的笑容,“方才在客棧裏,你幫我說話,我都聽到了,多謝你。”

“嘿,沒事,你今天住哪兒啊?要是不嫌棄,我家離這兒不遠。”

“啊……不用了……”

“你別怕,我是偷溜出來的,等會兒還得回客棧,我把你送回家,讓我奶奶照看你,我奶奶人很好的!”

伏坤鼠在阿廿袖口露出個小腦袋,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表示同意,阿廿被它逗笑了,朝那小夥計一頷首,“那就打擾了……”

小夥計名叫臘八,人卻熱情得像三伏,一路跟阿廿說著話,阿廿輕聲應著,心情也慢慢緩和了不少。

臘八家是個獨戶的小院子,南向西向各一間房,與大多農居無異。

開門的是個瘦小的老太太,頭發白了大半,眼神卻不渾濁,上下打量了阿廿一圈,臉上便開了花,“這閨女,多大了?家住哪兒啊?”

臘八趕緊打圓場,“您就別問了,她就是遇到點麻煩,借宿一晚就走!”

老太太捶了孫子一拳,“你個小混蛋還想蒙我呢?你在客棧裏幫工,卻讓一個小姑娘住到家裏來,你當你奶奶老糊塗啦?”

“哎呀,她……反正您就別問了!讓她在咱家湊合一晚就行。”

“臭小子,怎麽說話的?人家水靈靈的姑娘,怎麽能隨便湊合呢!”她邊說邊拉過阿廿的手,“姑娘,叫什麽名字呀?”

“您叫我阿廿吧。”

“哦,好好,這名字好聽,你等著啊,奶奶去給你拿個新被子……”

阿廿笑得極乖巧,“謝謝奶奶。”

老太太轉身去了隔壁屋,臘八傻笑兩聲,“老人家都愛瞎打聽,你別多想……”

“不會,該是我謝謝你,要不然,我今晚就得抱著大石頭睡覺了。”

小夥計看著她的笑臉,微微發愣,直到阿廿看向他,他才回過神來,“糟了!來不及了,我得先回客棧了!完了完了……等下掌櫃的要罵死我……”

他連跑帶跳的躥了出去,阿廿和袖子裏的耗子一起目送他的背影,然後低頭拍拍伏坤的小腦袋,“我突然覺得,還是好人多,對不對?”

伏坤鼠看了看她,突然鼓起腮幫子,鼻子眼睛擠作一團,“噗”一聲憋出一道幻境。那幻境裏,一個男人正把阿廿撲到地上,唇齒緊貼,分毫不離……

阿廿使勁兒在它頭上拍了一下,幻境消失了,“不用你提醒我有壞人,哪有你這麽不正經的靈獸,淨看這些不該看的!”

伏坤委屈巴巴的縮進她衣袖裏,賭氣不再理她。

阿廿無奈,環顧四周。這間屋子應該是臘八住的,簡單幹淨,也沒什麽擺設,隻牆上掛著一柄劍。

她湊近去看,是一把很普通的鐵劍,從劍柄到劍鞘做工都不算上乘,但一點灰塵都沒有。劍鞘被擦得鋥亮,劍柄處的花紋隱約被磨淡了一掌寬,很明顯,它的主人從不荒廢。

阿廿露出一絲淺笑,這小少年的俠義心腸,確是骨子裏來的……嗯,比她強。

外麵隱約傳來動靜,緊接著有人說話,阿廿趕緊回到桌邊坐好。

不一會兒,房門開了,老太太走進來,手裏卻沒拿被子,“阿廿啊,本來奶奶是想著,你住在這屋,一個人清靜。可是剛才啊,又有個年輕人來借宿,我就尋思著,讓他住這兒,你去和我擠一擠。”

“都好,都聽您的。”

“哎,那就好,小兄弟,你進來吧。”

外麵有人輕輕“嗯”了一聲,緊接著,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腰背筆直,目光深寒,人模狗樣的朝那老婦人一點頭,“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就在老婆子這兒湊合一宿吧。”

“嗯。”

兩個人隔著老婦人的頭頂對視了一眼,阿廿感覺伏坤鼠在發抖。

夜懸陽不知又從哪弄了件黑黲黲的長袍,高高大大的一個人鑲在小屋的門框裏,比外麵的夜色還要沉暗幾分。

老婦拉著阿廿的手,“阿廿,走吧,去奶奶那屋……”

“哦,好……”

二人在門口擦肩而過,夜懸陽目不斜視,不著隻言,儼然一個妥帖體麵的行路人。

阿廿走出兩步,終是咬咬牙,伸手按在了老婦人頸後昏睡穴,稍稍施力,那老婦便朝旁邊倒了下去。

老人家沒有多重,阿廿一把撈住她,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沒有回頭,隻冷冷道:“尊使大人,幫個忙。”

這種時候,兩人倒是心照不宣,夜懸陽已到近前,單手一夾就把老人攜進了屋,阿廿把她安置好,妥妥帖帖的關上門,身邊的夜懸陽輕道:“你這樣子,倒有幾分像傳說中的鹿女俠了。”

“怕你下手沒輕重,倒不如我自己動手,好歹不會傷了老人家。”

夜懸陽點點頭,沒說話。

阿廿抬頭看他,“現在隻剩你我了,你到底要做什麽,說吧。

“我對你並無惡意,來此,隻是有些疑問。”

“什麽疑問值得尊使大人如此步步緊逼?好歹我救過你的命,你又何苦……哎,別別!我錯了尊使饒命!”

阿廿硬氣不過三句便突然轉偏,因為夜懸陽伸手去抓她的手腕。

他下手並不重,奈何阿廿已成驚弓之鳥,一邊求饒一邊胡亂抬手還擊。

這樣撕扯幾番,他便動了真格的。

幾招過後,以卵擊石的鹿女俠便被夜懸陽擒住,扛起來塞進了臘八的房間。

房門一關,他拎起她的袖子,抓出了一隻已經嚇得翻白眼的小老鼠。

“你我的記性都不太好,但是它記性不錯。”

他抬手一道白焰直拍在伏坤鼠頭上,那小生靈可憐巴巴的哆嗦了幾下,一蹬腿兒,在他手心死得四腳朝天。

阿廿比自己受了欺負還心疼,已經打定主意和這禽獸魚死網破,正要殊死一搏,那小鼠卻突然抽搐著醒了過來,緊接著,它翻了個身,後爪刨地,用盡全力噴出一道幻境。

那幻境中,晃晃悠悠的阿廿正扯著夜懸陽往桌邊去,嘴裏碎碎念著什麽,手上蘸著殘酒畫了個符咒,然後一拍桌子,“哼,咒你!”

阿廿醉得斷片,哪知道自己還幹了這麽悍然的事,捂著臉扭頭要躲,夜懸陽伸手按住她,“接著看。”

幻境中的夜懸陽盯著桌子看了一會兒,再抬頭時,眼中多了團火,好似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然後,直勾勾的盯著阿廿,湊了過去……

夜懸陽寬袖一揮,幻境到此為止,再往下,怕她又要哭了。

他伸手把已經視死如歸的小鼠還給阿廿,平靜道:“你畫的符咒,有問題。”

阿廿是無賴,但從來都是個清醒的無賴,幻境中夜懸陽神色僵硬,絕不是他自己會有的樣子……

雖然心底幾乎已經確定夜懸陽說的是真的,她還是抱著小老鼠退後了好幾步。

夜懸陽並不在意,“那個符咒,你從何處學的?”

“那個……在風知跡床底下看到的……”

夜懸陽立刻抓住了關鍵,“床底?”

阿廿的老臉早已丟光,也便豁出去了,“我也是混亂中碰巧躲在那兒的,如今看來,許是有人故意給風知跡下咒……”

夜懸陽隻頓了片刻,便道:“風二。”

他語氣清明篤定,完全不是猜測。

“應該是吧……那個紫衣女子可能也是風作寒的人,我看她用了好多咒符……”

“異域女子,擅使毒咒。”

“你認識她?”

“不認識。”

“那你怎麽知道這麽多,你還知道她的罩門在何處?”

“以毒咒傍身者,自身需避其咒法,罩門處會留下咒痕……”他瞟了她一眼,“你不是也看過嗎?”

“我什麽時候看……”她的話說了半截就說不下去了。

確實看過,在風蟬山下的密林裏,兩具傷風敗俗的軀體交疊纏繞……隻不過這種場麵,估計也隻有夜懸陽這種牲口才能麵不改色的觀察咒痕。

“我……沒有尊使大人看得細致。”

夜懸陽像是故意的,追問道:“那你都看什麽了?”

阿廿避而不答,趕緊說回正題,“所以,風知跡如此沉迷聲色,應該就是這符咒的作用。隻是我不小心畫出來……坑了我自己……”

“這就是我第二個疑問,你敢隨意畫來,必然不知道它作何用處。也就是說,這符咒對你無用?”

沒有念境,自然無用……

阿廿抿了抿嘴,硬著頭皮道:“或許,隻對男的有用吧……”

這次,他沒再反駁,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所以呢?”

什麽所以?”

夜懸陽走近她兩步,眼中的霜雪難得融化了幾分,“今日冒犯你,非我本意,如果我們的交易依舊作數,你可還願意與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