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壽禮

夜懸陽沒說話,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與風知跡水火不容多年,彼此間的惡意早已不是什麽諱莫如深之事。換做以前,風知跡是罵也罵不過打也打不過的,但夜懸陽這些年性子愈發冷了,幾乎不搭理他,便讓風知跡討了個隻有他自己在乎的口舌之快。每每越是在人多的地方,風知跡便越是有恃無恐。

風作寒立刻打圓場,“兄長,懸陽哥哥能來就很好了。”

“是啊,他來了當然好,他一來,這正殿都像牢房一樣了。”

風作寒壓低聲音,偷偷扯他的袖子,“兄長,今日可是父親壽辰,以和為貴。”

風知跡冷笑,“是父親壽辰不假,可這野崽子就不是奔著和字來的,他這麽多年從未賀過壽,今天突然冒出來,能憋著什麽好屁?別忘了,今天還是舍尋老兒的忌日。”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像是說給風作寒聽的,但大殿如此寂靜,誰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話一出,夜懸陽終於有了反應。他並沒有看向風知跡,而是抬頭看向了風翕,手裏的酒杯輕輕朝前斜了半分,像是在給風翕敬酒。

風翕臉色驟然一黲,斷聲喝止,“跡兒,休要胡言。”

風知跡鐵青著臉灌下一口悶酒,狠狠剜了夜懸陽一眼。

風作寒幹笑著打哈哈,努力將話頭引向別處,“哎?我記得別雲澗弟子也上山賀壽了,怎麽今日未見到薄兄和鹿姐姐呢?”

一旁有侍從答話:“別雲澗的壽禮已經送到了,但今日並未有人來正殿,許是臨時有事,已經回去了。”

“啊……”風作寒撒嬌似的哼唧,“鹿姐姐說好了帶我去別雲澗玩的,怎麽自己倒走了,果然女人都是騙子。”

他雖然已是懂人情世故的年紀,模樣卻實在不合年歲,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就像個過早通竅的人精,莫名滑稽。

滿屋子人都笑了。

氣氛緩和了一二,風作寒順勢繼續說:“父親,不知您今日收到的都是什麽賀禮,孩兒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風翕的臉色也好看了一些,佯嗔道:“你這孩子,怎麽就長不大呢。”

“借著您的壽辰,孩兒也沾沾福氣。”

“嗯,來啊,抬上來。”

風翕大手一揮,立刻有差使將各家壽禮一一送入殿內。

“蜉蝣山送雪邙寒頂靈芝一件,祝聖主春秋不老。”

“屏絕裏送碧玉福山壽海瓶一對,祝風老聖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別雲澗送北海懸珠十顆……”

“蔚雲府送千年血石如意一對……”

小差使的嗓子嘹亮的像晨時的公雞,聽的人一個接一個犯激靈,直喊道了最後一個“壑玉山送泅厄古琴一把”,那“把”字幾乎岔了音。

風作寒拖著一身病懨懨的瘦骨在壽禮堆中轉圈,直轉到一個不起眼的大木箱子前,輕輕拍了兩下,“這個箱子裏是什麽?剛才打開過嗎?”

他下意識的伸手去開,那箱鎖上突然有符咒閃爍,灼得他猛然縮回了手,緊接著,箱子開始搖晃,好像有什麽活物按捺不住躁動。

風知跡立刻起身過去,把風作寒扒拉到自己身後,“小孩子家家,別什麽都往上湊。這哪兒來的破箱子,誰放的?”

無人回應,負責抬禮箱的幾個差使互相交換眼神,皆是茫然,驚慌無措。

“愣著幹什麽,抬走啊!”

“哦哦,是!”

立刻有人上前,手還未碰到箱沿,那箱子裏便發出一陣刺耳的怪叫,嚇得幾個差使連退數步,不敢再靠前。

殿中人都意識到不妙,紛紛起身,有幾個人劍鞘都脫了二分。

風作寒拽著風知跡的衣服,“兄長我害怕!”

風知跡倒是毫不在意,抬手掐訣,一陣花裏胡哨的把式過後,兩道紅光落在箱鎖上。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他真有兩下子,木箱居然老老實實恢複了平靜。

一群捧臭腳的開始發揮所長。

“哎呀,大公子果然不俗。”

“虎父無犬子啊!”

“就是,還好今天有風大公子在……”

風知跡聽得渾身舒坦,收袖負手,一派威風凜凜的架勢,回頭看著夜懸陽,音拉得老長,“我說……寂牢尊使,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箱子上的符咒應該是鎮壓妖獸的,這種東西沒有人比你懂啊,我已經幫你鎮住了,你過來,把它帶走吧。”

夜懸陽從頭到尾巋然不動,完全當他放屁,風翕卻開口了,“懸陽,你可知這箱子從何而來?”

夜懸陽看了看他,勉強答了句話,“不知。”

“依老夫看,還是你過去瞧瞧吧,跡兒那兩下子不甚牢靠,對付妖獸,你是行家裏手。”

夜懸陽聽著剛才的動靜就知道不算什麽大妖獸,雖然有人將它放在壽禮中定然不懷好意,但事到如今,若是拒絕,反而更顯得別有用心。

他含糊“嗯”了一聲,起身走近木箱。

風知跡一臉挑釁,“夜懸陽,我突然懷疑這箱子就是你放的。”

懸陽斜目瞟他一眼,那眼神和每次要揍他之前一模一樣,風知跡下意識退後了半步,“你看什麽看,趕緊把這髒東西收拾走,本少主恕你無罪!”

風作寒在一旁輕聲囑咐:“懸陽哥哥,你小心啊……”

夜懸陽收回目光,抬手對木箱施了個衰魂咒,不算什麽厲害的招數,但對付這種小獸足矣,也最管用。

木箱四周泛起一層輕霧,盈盈嫋嫋。風作寒滿臉好奇,上前去摸,笑道:“懸陽哥哥,你做了什麽啊,渡妖獸成仙嗎?”

他手剛觸到箱子,箱裏的東西好像突然被什麽喚醒了,瘋狂搖晃起來。

夜懸陽抬手去壓,已然來不及,木箱爆裂而開,一團黑氣湧出,將近前的風作寒衝出數丈之外,那瘦小枯幹的少年砸在一個侍衛身上,二人一起趴在地上哀嚎,誰也爬不起來。

來不及去看風作寒,黑氣已將正殿團團籠住,從黑氣中似伸出無數隻尖利的爪子,朝眾人而來。

所有人抽出兵刃抵擋,杯盞落地聲,鐵器碰撞聲,驚叫咒罵聲連成一片,昏暗陰靄中隻聽風知跡大吼:“夜懸陽,你他媽的快出手啊,你要造反嗎?”

懸陽原本已經抬起了一隻手,聽到風知跡的喊叫,又不急不慌的撂下,穿過大呼小叫的眾人,在殿中踅摸了一圈,找到一壺還沒有被撞翻的蘭醑,抬腿坐在桌上悠悠品酌,目光蘧蘧如閑茶遇水。

一壺酒喝完,他終於起身,口中輕輕念著什麽。那黑霧好像突然收到了感召,竟慢慢上浮,脫離了地麵上的眾人,緊接著,如馬兒追風逐影似的一頭紮向夜懸陽。

懸陽寬袖招展,黑霧團團灌入他袖中,很快便盡數消失了。濁氣散去的末處,露出一隻赤角玄陰獸。

夜懸陽朝它伸手,小獸受到召喚一般走到他身邊,乖順的俯身臥在他腳下,又打噴嚏又咳嗽,每噴出一口氣都是一團黑霧。

懸陽俯身摸摸它的頭,“還是幼獸,毒性不大,有怕死的可以喝兩泡童子尿。”

風知跡已然灰頭土臉,劍鋒指著夜懸陽,“它如此聽你的話,今日定是你刻意為之!”

“這種小手段,不配讓我刻意。”

“少他媽裝清高!你師父死了好幾年,你成了沒人要的狗,看不慣我們過自在日子了吧!你今天就是存心來攪局的,你就是要造反!”

“造反……”夜懸陽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突然看向一旁的風翕,“我從未受人驅使,何來造反?”

風翕也早成了冠發淩亂的狼狽相,被懸陽這一問,竟躲著他的眼睛,未敢答話。

“我隻給你五年……”

風翕好像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五年,這麽快就到了?

五年前那場壽宴,和今時一樣糟糕。

不,遠比今日更糟糕。

那場賓客作鳥獸散後,留下的是漫山肆虐的妖獸……和舍尋長老的屍體。

少年跪在舍尋的屍體前,任風翕百般懇求,他隻有一個條件:若要我收服妖獸,便要幫我找到殺害師父的真凶。

風翕喟然長歎,“孩子,時下如此紛亂,想找始作俑者談何容易?給我時間細細盤查,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你需要多久?”

“這……如何能確定呢,少則三兩月,多則三五年,都是有可能的,你相信我,你師父是我師弟,我不會讓他這樣隨便去了。”

“那便給你五年,我隻要真凶,活要見人,死的刨墳。”

話畢,初成瘦長筋骨的少年尊使站直腰背,垂眼看人的模樣竟有些高處不勝寒,“我隻給你五年,多一日,你的風蟬山都別再要了。還有,我不相信你。”

他劈手奪了風翕腰間的長刀,抬步出去。

不到十日,風蟬山間妖獸盡除,抓的抓,逃的逃,沒有一隻再敢造次。那少年剝離自身一縷血靈造了座落塵籠,日日守在牢中,寡冷難測。沒人能靠近他,他也再沒有提起過那段仇怨。

他安靜得異乎尋常,連同整個牢房都開始死一般寂靜,靜得讓風翕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承諾。他過了幾年安定逍遙的日子,甚至開始覺得即便到了五年之期,那少年也不會如何。

時至今日,夜懸陽踏進殿門的一刻,風翕才突然發現,這個離群索居的孩子,一刻都沒忘過。

風翕的下嘴唇和胡子一起微微發抖,“懸陽啊,你看,我每年都給你師父留了位置……”

“嗯。”

“你如今也是大人了,你師父在天有靈,定會……”

“我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麵前,何必擾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風知跡當然不知自家老子理虧,瞪圓了眼睛,“夜懸陽,你敢如此對我父親說話!”

懸陽單手甩袖,方才收攏入袖的黑霧如長劍出鞘,直將風知跡撞到在地,緊接著,黑霧團團將他圍住,那大少爺在霧中翻滾嘶吼,活像一隻生滾了開水的待宰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