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東方未明,我心忡忡

那聲音也是中正平和,深長悠遠,穿透了暮色與曙色,直抵達千門萬戶中安睡人的枕畔耳邊,報著平安。

夜涼如水,天暗無星。

夜色如同潑染的墨色,渾渾莽莽地罩著楊國的都城“懷都”。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嗒、嗒、嗒……腳步聲由遠及近。如同撕開了一層黑幕,長街的盡頭,走來了值更的人。

蓑衣、鬥笠,腳下是敝舊的羊皮靴子,手上戴著麻布手套,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手裏提著一盞燈,在黑夜中,畫出一圈暖黃的光。

雖然已經開春了,但天依然沒有一丁點轉暖的跡象,那人的口中依然哈出陣陣白氣,蓑衣和鬥笠的邊緣,已然薄薄地結了一層白霜。

懷都是規矩的井字形結構,四麵城牆各有兩門,四條長街連通八門,把都城分割成大小一致的九宮格,中間那一格便是楊王居住的內城,也是國家機樞重地所在。

每夜值更,從城南東側的安平門始,沿長街走到內城東南角樓,折向東,走到城東南側的雍禧門,沿城牆北行,來到城東北側的盎輝門,再回頭走向內城的東北角樓,這樣依次循環走遍八門,剛好勾勒出一個空心的十字。緩步走一圈兩個時辰,走兩圈,夜便盡了。

這是最後一圈,最後一個內城角樓的轉折,隻要再走回城西南的慶豐門再折向安平門,就算交卸了差事,可以回家睡覺了。從這個路口望向北,沿著內城的外牆,就是天下聞名的“楊國鬼市”。

所謂鬼市,就是天黑開市,天明即散。

鬼市中交易的東西,都是見不得光的。有別國機密,有鍾鼎重器,有珠寶秘藥,有鹽鐵舟車,甚至可以在這裏買凶殺人。據說天下的遊俠、刺客,都曾在這裏交易,無論王公顯貴,還是高官名流,項上的那一顆頭顱,都是有價錢的,都可以在這裏買到。

鬼市交易的方式很是獨特:平平整整的夯土地上,用白沙子撒出字來,說明要交易的貨物,旁邊點起一盞燈,賣家便可隱入一旁的黑暗。若有買家看上此貨,隻需將燈拿起來,賣家自會現身。

而後兩人雙手互握,以袖遮掩,在袖中以手語議價,若雙方一拍即合,便可另覓地交易。臨走把那些沙子寫的字用腳塗抹掉,再吹熄燈,便不留一絲痕跡。

值更人望向鬼市方向,影影綽綽還有三五盞燈,想必是天快亮了,有些人已經散去,有些人還在患得患失地等待買主。

那些燈也是爭奇鬥巧,頗費心思的。光是燃燈的油脂就有講究,菜油、麻油並不新鮮,熊脂、狗脂也很常見,更可見到用鮫人脂和燭龍脂的。燈本身也各有工巧,有的鑲嵌了螢石、珍珠、夜明珠等寶石,借著燈光,能散發出隱隱的熒光,更顯身價不凡。又或是燈罩設計巧妙,鏤空刻花,讓燈光在地下映出花紋,愈顯華麗。鬼市出售的東西大都是價值連城的,若沒有不凡的燈,怎能取信於人?

來這裏交易的人,無論買家賣家,都不是等閑之輩。交易的錢貨數額巨大,總不免有衝突,血濺五步的事情每年總有幾起。照理說值更人也有維護夜間治安之責,但這裏卻是例外,無論是慘叫呼救,還是殺人流血,都不必管。待到天明,自有內城的黑衣侍出來收拾,屍體拉到城外隨意葬了,幾盆淨水衝去血汙,不留一絲痕跡。殺生的人,被殺的人,一概不予追究。

城中的百姓都知道,一入夜,這裏是來不得的。即便是白天,也不常有人來。

值更人望向內城角樓上叮當作響的風鈴,微微一歎:真不知道大王怎麽想的,別國都沒有這樣的鬼市,獨獨楊國有,於是各路牛鬼蛇神,便齊聚楊國。況且鬼市和內城隻有一牆之隔,牆內的黑衣侍想必是一夜提心吊膽到天明,生怕出點什麽事,驚擾到大王和宮眷。

果然是天亮得早了,好像隻走了幾步路,周圍一片黑暗之中便微微泛起了青白的晨霧,遠處的城牆和城門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鬼市上的那幾盞燈紛紛熄了,幾個人匆匆地散去。看那些人的衣著,並沒有特別的地方,就是楊國平民百姓常穿的未經染纈的麻衣。其中一個人與值更人擦身而過,回頭狠狠地看了值更人一眼,迅速地消失在微明的夜色中。

值更人不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腳下的步伐也略略一滯。但他迅速調整好腳步,嗒、嗒、嗒……繼續不疾不徐地走向遠處的城門。每一百步,敲一下手中的竹梆子,那聲音也是中正平和,深長悠遠,穿透了暮色與曙色,直抵達千門萬戶中安睡人的枕畔耳邊,報著平安。

到了安平門外的值更房,天已微明,值更人放下梆子和燈,在幾案的竹簡上劃下一筆,便算交卸了差事,匆匆走出門去。

內城的側畔,一座敝舊的宅院,規製很大,坪、堂俱全,但已經被分割得很雜亂,似乎住了不止一戶人家,門戶也未掩。

值更人徑直走了進去,直奔正堂屋,伸手正要開門,門已經被房中的一雙纖纖玉手打開了。

手的主人在門裏探出半個身子,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身穿紺色的下裳,黑色羊皮短襦。想必是怕弄髒了毛皮,外麵又罩了一件素白色的麻襦,袖口翻進去,蓋住了皮衣的袖子,但又為了美,麻襦比皮襦稍短一些,露出半寸許的邊,倒像是鑲滾上去的一樣。一頭青絲鬆鬆地綰成一髻,約發的那隻白玉簪子,在一片幽暗中閃著溫潤的光,看上去不似凡品,和周圍敝舊的一切極不相稱。

那姑娘的一雙眼睛如同警惕的小獸一般,迅速掃了一圈周遭,看沒有異樣,便粲然一笑:“快進來暖暖身子吧!”

值更人邁門而入,摘下鬥笠,身子一挺,仿佛一下子高了數寸,變得挺拔魁偉。

窗外透進來的晨光和灶下的火光,照映著他俊美的臉,皮膚白皙,鼻梁高挺,眉目如畫,隻是臉上似乎有很多舊傷痕,已經愈合很久了,但隱隱還是有些痕跡,這讓他的麵貌看上去柔和而模糊,像一塊沉在水底的美玉。

他脫下蓑衣,遞給那姑娘:“你不必起這麽早的,等我回來一起做飯也不遲。”

“忙了一夜,想必已經又冷又餓,不趕緊吃點東西怎麽行?你是病人,我是醫生,你要聽我的才是。”那姑娘嬌嗔道,“還不快去淨手,還要我伺候嗎?”

值更人搖頭輕笑,自去取水淨手。

那姑娘卻又跟過去側頭看他臉色:“黎大哥,你好像不太高興?”

“沒有,我隻是在想,天漸漸長了,清晨時候街上的人漸漸多了,我繼續替孟叔值更有些不妥,孟叔的病也該好得差不多了,或者今夜,或者明夜,就讓他來值吧。”黎大哥低頭淨手,淡淡地說。

那姑娘急道:“怎麽?是不是昨夜出了什麽事情?”

“沒有,隻是隱隱覺得不妥。”黎大哥接過姑娘遞過來的布巾,慢慢擦著手。

“好!我今天就去說。上次給他送藥時,他已經好利落了。隻是憐恤他年紀大了,天氣又寒,讓你多替他幾日。況且你這腿傷,要多走動才能痊愈,不然會留下病根,可你白天不能露麵,晚上有宵禁不能出去走動,隻能想出這個辦法。”

“我並不是說你安排得不妥,隻是開春了,白天天長,天亮得早,我再繼續值夜怕被人認出。我是豁出去了,反正這條命也是撿的,隻怕會連累你。”

那姑娘接過黎大哥遞過來的手巾,低頭無話。一時室內氣氛像凝結了一樣。黎大哥尷尬笑道:“怎麽?是我說錯什麽,惹你不高興了嗎?”

那姑娘撲哧一笑:“沒什麽,我隻是在想,我救了你的命,你在我這裏已經大半年了,朝夕相處,在外人看來我們親如一家,可我們還是生分得像主客,總是小心翼翼的。我不是說你,我自己也是,終究不是一家人呢……譬如你的事情,還是一點兒也不肯跟我說。”

黎大哥皺眉歎道:“唉……我的事情,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又能跟你說什麽?你知道我是黎啟臣,光這三個字還不夠嗎?這個秘密,隻怕全國隻有你一個人知道。”

那姑娘搖頭道:“不對……還有送你來我這兒的那人。”

一時兩人都沉默了,似乎這個謎團兩人猜測過很多次,始終沒有頭緒。半晌,黎啟臣吸了吸鼻子,笑道:“晏薇,你煮的粥要冷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那姑娘晏薇忙去灶前盛了一碗端過來:“你嚐嚐這次的‘脂熬’,按你上次教我的王宮裏的法子做的,味道怎樣?”

粗陶的碗中是金黃色的黍粥,略稀薄些,粥麵正中汪著一圈油脂,油脂的正中又有一團褐色的醬汁,形成三個相套的圓,外圈金黃,中圈淺亮黃,內圈褐色,看上去十分美觀,淡淡的穀物香氣中夾雜著醬香和肉香。

黎啟臣笑道:“這‘糜醬’既然已經製成,那麽‘脂熬’就算成功大半了。”他用木匙將三者攪勻,嚐了一口,歎道,“嗯……油中應多溶點兒鹽才是。”

“已經溶到溶不下了,鹽很難溶到油裏呢!”晏薇嘟起嘴嗔道。

“我倒忘了,這不是你的錯,是鹽的問題,市售的普通池鹽是不太容易溶入油中,必須用形鹽1才行。”黎啟臣道。

“形鹽是什麽?”晏薇問。

黎啟臣道:“也是一種池鹽,是鹽池中的鹽自然凝結而成的精華,潔白如玉,堅硬如石,浮於水麵,雖浸水而不溶,卻易溶於油脂。經常被雕成老虎、犀牛等形狀來用,王宮中國宴必備,市麵上卻不多見的。”

“是一大塊嗎?那怎麽用?要打碎嗎?”晏薇用兩手的食指和拇指圈起一個圈,不解地問。

黎啟臣搖頭道:“不是,要滴一滴油脂在上麵,用手指或箸頭反複摩擦,鹽自然溶入油中,形鹽表麵也會形成一個凹坑,再繼續滴一滴油脂,繼續摩擦……直到油量足夠為止。必須使用此油,方能顯出這‘脂熬’的妙處。”

“唉……又是王宮供物,根本買不到……”晏薇有點沮喪。

黎啟臣抬頭望向窗外,後窗外露出一角屋瓦飛簷,那是當朝丞相的府邸,他的思緒似乎飄到很遠的地方:“想要這個不難的。我有個異姓兄弟,專販私鹽,想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你現在這境況,隻怕是父母兄弟都會……”晏薇頓了頓,沒有繼續,話裏的意思很清楚——你是見不得光的人,何苦去連累父母兄弟,誰又會來聯絡你。黎啟臣緩緩搖頭:“他不同的,就算我身在十八層地獄,他也是會遠山遠水趕來與我同在的人!”

注1

形鹽:以結晶或雕刻方式製成動物形狀的鹽。《本草綱目》:形鹽,即印鹽,或以鹽刻作虎形也;或雲積鹵所結,其形如虎也。《周禮》:鹽人掌鹽之政令,以共百事之鹽。祭祀,共其苦鹽、散鹽。賓客,共其形鹽、散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