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雪色淒清梅影斜

顏音怔怔地看著,直到那些人轉過山丘不見,才怯怯問道:“她死了,是嗎?”

“是……”蒲罕聲音幹澀。

“還能救活嗎?”

“不能了……”蒲罕搖頭。

“他們為什麽要殺她?”

“因為她要逃跑。”

“她為什麽要逃跑?”

“大概……是不喜歡去勞軍吧……”蒲罕越是回答,越是艱難。

“既然她不喜歡,我們為什麽要強迫她呢?”

這個問題,蒲罕回答不上來,隻能對顏音報以久久的沉默。

兩個人直到夕陽西下,才回到青宮。那條魚早已被烤熟,進入了兩人腹中。

青宮裏,兩人居住的跨院對麵,突然多了一隊守衛,院門緊閉,像是關了什麽人。

“裏麵是誰?”蒲罕問道。

“趙國太子康茂。”門口看守的兵卒回答。

晨曦初現,薄霧如漿,梅花的寒香,彌漫了整個院落。

寂寂空庭中,厚厚的積雪已經不再是一塊完璧,一星一點的凹痕,是落花與鳥蹤,那一長串足跡,來自花樹下跪坐的那個少年。

他穿著一襲石青色的襴衫,束著發,跪坐在蒲團上。麵前一個炭爐,爐上的銅壺烹著水。炭爐的熱氣,將那雪化出一個小圓來,蒲團是個大圓,雪色襯著,像是圓滿的禪意,大的是國,小的是家。青衣,古梅,積雪,如詩如畫。

壺中的水,微微有聲,正是將沸未沸時。

突然,一聲嗒然,牆頭的雪,塌了一大塊下來。

那青衣人抬頭看過去,隻見一隻小手,攀上了牆緣,接著,又是一隻,然後是一頂白狐皮的帽子,探了出來。帽子與積雪的牆垣像一個白點與一條白線,兩者之間,是一張玉雪可愛的臉。

“我來摘花。”那小孩兒指著梅樹笑道。

“小心!”青衣人一挺身子,剛要起身去扶,卻見那小孩兒那帽子的左右,垂下了兩條白色長尾,正是源國人裝束。青衣人微微一怔,隨即又緩緩地跪坐了下來。

一轉瞬間,隻見那牆頭的小孩兒已經撐起身子,跨坐在牆上,伸長了手臂,想要攀到牆邊那株古老梅樹的枝丫上,但是距離有點遠,似乎夠不到。

“小心……”見此情景,那青衣人還是站了起來。

那小孩兒衝青衣人得意一笑,卻不妨重心失去了平衡,紮手紮腳地從牆上跌了下來。

那青衣人三步兩步奔過去,想要扶起那小孩兒,但左腿似乎有傷,一瘸一拐的,走得並不快。待他走過去的時候,那小孩兒已經站了起來,渾不在意地拍打著身上的積雪。

“你怎樣?有沒有摔壞?

“你的腿怎麽了?”

兩個人的話,同時問出了口。

“我沒事兒。”那小孩兒一口流利的漢語,竟然微微帶著些大梁口音,“你呢?腿怎麽了?”

“騎馬不小心弄的,是舊傷了,不妨事。”

“門口有人看著,不讓我進,就隻好這樣了。”那小孩兒衝青衣人擠擠眼,又衝門口努了努嘴,做了個鬼臉。

“你是……什麽人?”青衣人有些疑惑。

“我叫顏音,我爹爹是益王。”

原來是後軍主帥益王顏啟昊的兒子,這源國人果然窮兵黷武,這麽小的孩子,就帶到軍營中參與戰事。青衣人暗暗感慨。

“你呢,你是誰?”顏音問道。

“我是趙國太子康茂。”

“哦……”顏音拉長了聲音,“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質子?”

康茂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嘴:“你漢話說得倒好。”

“嗯!”顏音點點頭,掰著手指頭,“漢話、女直話、室韋話我都會,我母親是室韋的留國公主,我外祖母是趙國的郡主。”

“趙國的郡主……”康茂皺著眉頭,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趙國曾有郡主遠嫁室韋。

“你知道她嗎?她姓溫。”

康茂搖搖頭,心道或許是哪個官員之女,被哪個親王、郡王收為養女,晉封郡主,遠嫁和親吧。

“我不知道,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的趙國,公主和郡主都改了名號,分別叫作帝姬和宗姬。”

“帝姬?”顏音眨著眼睛,笑道,“在源國,帝姬是皇上後宮的位份之一,相當於嬪妃。”

康茂心中一滯,早就聽說鸞福帝姬被源軍擄走的事情,莫非這帝姬的封號,竟然一語成讖?果然是不吉的嗎?

“你在做什麽?”顏音卻不知康茂內心的感受,眼睛逡巡了一圈,便盯在了那壺水上。

壺中的水已經滾沸了,突突地頂著壺蓋。

康茂忙把壺從炭爐上取下,答道:“烹茶。”

“可你這裏並沒有茶。”

康茂一笑:“我有‘湯綻梅’,雪水烹之,不亞於好茶。”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個細巧紗囊,打開來,裏麵是一個個幹黃的花蕾,看上去像是丁香模樣。

“這是什麽?”顏音不解。

“這就是‘湯綻梅’,要在十月頭上,用竹刀取下尚未綻放的梅花花蕾,不可沾上人手的油氣。而後將花瓣尖端和花萼處沾上蜂蠟,投入蜜罐中,浸漬十日,再取出曬幹便是。”康茂說著,取過一個豆青色的鬥笠大碗來,將那“湯綻梅”投入碗中,提壺衝入滾水。

隻見那些幹花在滾水中上下翻騰著,緩緩綻放,最後,竟盛放成為一朵朵白梅花,仿佛是剛從樹上采下來的一樣。最終,那些梅花緩緩沉落,簇擁在碗底,看上去竟不似食物,更像是珠玉雕鏤的珍寶。

“啊?!”顏音睜大了眼睛,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待那水略略冷了一些,康茂便端起那碗,遞給顏音,“嚐嚐,味道很好。”隨即又自嘲地一笑,“沒辦法,沒有茶具,隻得用大碗牛飲了。”

顏音雙手捧著那碗,小心的呷了一口。

“咦?好好喝。”顏音抬頭,衝康茂粲然一笑。水汽彌漫上來,在顏音的睫毛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更顯得那眼睛分外的亮,那睫毛分外的長。

沒想到源國人也能生出這麽漂亮的小娃娃,康茂不禁暗暗感歎。

“太子哥哥,你也喝。”顏音踮著腳,把那碗高舉到康茂唇邊。

康茂接過碗,正色道:“你不該叫我太子哥哥,這個稱呼,應該留給你們國家的太子才對。”

“可是我們源國沒有太子啊!”

康茂一怔,大趙一向以正朔自居,認為源國是未開化的蠻夷之邦。自己對於源國的軍事,倒是頗有研究,但對於源國風俗典儀,則是知之甚少。

“還沒有立太子嗎?”

“不是。”顏音搖頭,“在我國,繼承皇位的不一定是皇子,皇上的兄弟、叔叔,也都可以繼承,曆史上倒是兄弟繼位的居多呢,所以皇位繼承者也不叫太子。”顏音侃侃而談,倒真有幾分大人的樣子。

康茂點點頭:“那你豈不是也有可能繼承皇位。”

這話,倒把顏音說愣了。顏音歪著頭想了片刻,這才笑道:“好像……真的是這樣呢,可是,不太可能吧?這種射箭的時候弓弦和箭杆同時斷掉的事情,不會那麽容易碰上的。且不說皇上會不會傳位給父王,就算是父王做了皇帝,我既不是父王的嫡子,也不是長子,怎麽樣也輪不到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