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亂離幾度看嬋娟

順治三年,三月初三,上巳節。

荒村結廬隱居的歲月,並沒有節日的繁華熱鬧,沒有曲水,也沒有流觴,隻有筆墨的揮灑,在紙上描摹出曲水流觴的圓轉曼妙。

從早上開始,便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天色將晚,雨逐漸大了起來,碩大的雨點砸在黃土上,激起一朵朵輕塵,水聲嘩嘩,濃烈的土腥味彌漫在薄薄的暮色中,隱隱有殺伐之感,讓人覺得不安。傅眉和褚仁依然在燈下苦讀。

突然,門被推開了,一個人像是水中撈出來的一般,站在門口。發梢上滴著水,衣擺下滴著水,就連那一雙閃爍的眼睛,也被一團水光包裹著,不知是雨是淚……隻片刻,她的腳下便汪出了一泊水漬,像是一方小小的城池。

不管傅眉是不是李靖,他的紅拂最終還是夜奔而來。傅眉沒有說話,隻定定地看著她。

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膽怯,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嘴唇更是抖得厲害,“帶我走……行嗎?”

“去哪裏?”傅眉明知故問。

“那王爺……派兵來接我了,那些人就住在縣衙,明天一早就要上路。”

“桃源何處,可避暴秦?”傅眉的話,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在半空孤懸著,但又讓人抓不到錯處。

她垂下頭,一滴,又一滴,腳下的水漬濺起了漣漪。

褚仁這才注意到她的腳,還是那雙淺粉的弓鞋,此時已經被泥濘糊成一團,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像是一雙出水的菱角。鞋尖上絲絲縷縷的,竟然滲出些血色來……二十裏土路,大風大雨的天氣,她這一雙小腳,不知道是怎麽趕過來的,這份堅韌決絕,不禁讓褚仁動容。

見兩人都不說話,褚仁便打破僵局說道:“那王爺念念不 亂離幾度看嬋娟

忘你爹的恩義,應該也是個正人,你跟了他去,未必不是一條好出路。”

“我外公是大同人,全家三十餘口大半死於韃子的屠刀下!兩個小姨,被韃子的八王擄*去,生死不明……讓我認賊作父,不如讓我去死!”她抬起頭來,一番話,擲地有聲。

褚仁不禁默然,轉頭看向傅眉,見傅眉眉頭緊鎖,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若你已經訂了親,我願意做小,隻求,你能帶我走……”她鼓足勇氣說了出來,全身戰栗著,似乎勉力維持著搖搖欲墜的自尊,等待傅眉的判決。

傅眉眼神空茫地,望向窗外的雨幕,久久沒有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絕望,用手揪著衣襟,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定住了心神,淒然一笑,淡淡說道:“好……就當我今天,沒有來過……”說完,緩緩地地轉過身,蹣跚著向門外走去。

門開處,狂風卷著雨幕,箭一樣打來,讓她身子一震。“等等!”傅眉開了口。

幾乎同時,褚仁也說:“你送她找地方躲躲吧!”她站住了,卻沒有回頭,全身又抖得厲害。

誰都知道,找地方躲躲,隻是一時之計,她孤身一人,若找不到個妥帖的人嫁了,終究還是很難生活的……

“嗯,我去套車,先送她去忻州老宅暫避一時。”傅眉點頭說道。

“好!家裏你放心,我會好好侍奉奶奶的。”

“也就是幾天而已,我把她送到了就回來……若這幾天爹爹回來,別告訴他實情,你就說我進山采藥去了。”

褚仁點點頭,原來……隻是把她送到老宅安置嗎,她頂風冒雨前來,一定不是想要這樣的結局。但是,她想要的,他不想給……有緣,但是無份,如此而已……兩個人走了,馬車的轔轔聲,依然回響在褚仁耳畔。

一道閃電,照亮了天邊,劈開了重重夜幕,讓褚仁不由得想起,那一日,也是這樣的電閃雷鳴的雨夜,自己就是現在這個歲數,一個人坐在家裏,等候夜歸的父母。父親帶母親去看病,找一個有名的中醫,也是在山西……一夜無眠,等來的卻是車禍的噩耗,出事的地點在南五環,家門近在咫尺……

褚仁隻覺得惶恐不安,一樣的雨夜,一樣的車……縱然是滄海換作了桑田,汽車換作了馬車,高速換作了土路,那份牽掛,那份揮不去躲不開的不安卻是不變的。隻要雨未停,天未亮,隻怕,今夜是無法入睡了,褚仁漫翻著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隻是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夜幕……門,再一次無風自開,這一次站在門口的,卻是披著蓑衣,戴著鬥笠的傅山。

“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傅山一邊說,一邊將蓑衣掛起。褚仁突然有種感覺,傅山,並不是剛從京裏回來的,而是

在忙其他的事,至於為什麽有這種感覺,褚仁說不清楚。“眉兒呢?”傅山隨口問著。

褚仁卻不答,隻盯著傅山腳下的水泊看,之前的弓鞋足跡和絲絲鮮血已經化作混沌,新的水滴混入,將一切遮掩得天衣無縫……既然傅眉不希望父親知道這件事,那麽自己就幫他瞞過去吧……

“眉兒怎麽不在?”傅山又問,語調高了,神色間帶了一絲不安。

“他去采藥了……”褚仁小聲說,還是不習慣說謊,自己都覺得沒底氣,一拆就穿。

“采藥?去哪兒采藥?走了幾天了?”傅山語氣中帶著焦急。“就是附近山上,今天才去的,總要過幾天才回來……”

謊話就是這樣,一句謊言出口,就需要更多的謊言去掩蓋。“胡說!今天從早上就開始下雨,他去采什麽藥?!”

果然,傅山並不是剛從京城趕路回來的,他,一直就在附近……想也知道他在做什麽,無非是反清複明而已……自己已經告訴他大清的三百年基業是既定不變的,他又何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呢?

見褚仁不說話,傅山怒氣更增,抄起了藤條,在桌上輕輕一點,“說實話,眉兒到底去哪了?”

褚仁看見藤條,哆嗦了一下,囁嚅道:“我不知道……他說三五天就回來,沒告訴我去哪兒了……”無論言詞還是表情,都是閃爍的。

“真的不知道?”傅山沉聲問道。

“嗯嗯!”褚仁連忙雞啄米似的點頭。“你跪下……”

褚仁抬頭,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傅山。

“跪下!”傅山聲音不高,但語氣卻冷冷的。

褚仁無奈的咬著嘴唇,心一橫,便跪了下來,膝蓋觸到冷涼潮濕的泥地,便是一寒。褚仁從來沒跪過,隻覺得膝蓋刺痛,完全跪不住,不自覺地,便用雙手撐在了地上,一個屈辱而馴服的姿勢。

“你看著我,說實話,眉兒到底去哪兒了?”傅山俯下身,抬起褚仁的臉,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褚仁閉上眼睛,抿著嘴巴,一言不發。

“嗖!”藤條的破風聲傳來,褚仁隻覺得背上像是被利刃劃開了一樣,痛不可當,不禁“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沒想到會這麽痛,是這具小小的軀殼太過稚幼,經不得這種痛楚?還是自己原本就是太嬌氣了?褚仁隻覺得羞恥,為自己比傅眉差得太遠而羞愧,但隨即一想,他是全真派高手啊,自然應該比自己耐痛才對!想著,不自覺的嘴角上翹,露出了一個含糊的微笑。

傅山見褚仁這個表情,怒氣更增,又一記藤條打了下來。褚仁這一次忍住了呼痛,但沒忍住淚,吧嗒一聲,淚落在

地上,在嘈嘈雨聲中,聽起來竟也是如此清晰。

“仁兒……你說實話,眉兒到底去哪兒了?”傅山的語氣中有了幾分不忍。

褚仁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我不想說謊騙您,但又答應了……答應了傅眉,不能透露他的行蹤,我不能言而無信。他不是去做什麽壞事,而且過幾天就回來,您就不能等幾天嗎?”

傅山眉頭緊皺,臉上憂色更濃:“他跟誰一起走的?”

褚仁一呆,仰起臉來呆呆地看著傅山,心道你是神仙嗎,你怎麽知道他不是一個人走的?

“到底是誰?!”傅山揚起藤條,作勢欲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認識那個人!”褚仁連忙

叫道,右手抓住了傅山的衣襟。他倒也不算說謊,那姑娘的名姓,傅眉始終沒有告訴褚仁。

“那人多大年紀?什麽相貌?”傅山又問。

褚仁心道,傅眉不欲你知道的,便是這一樁風流因緣,這個,自然也是不能說的,“我……這個我也不能說,我答應過的……”

“你說不說?你說不說?!”傅山大怒,又是接連數下,擊在褚仁臀上背上,全然沒有章法。

痛,潮水一樣襲來,讓褚仁無法思考……褚仁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隻是,不想負了傅眉。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一波一波的疼痛,無休無止,越來越烈,褚仁實在忍不住了,突然大叫道:“等一下!”

傅山停了手,盯著褚仁。

褚仁粗重喘息了半晌,才開口說道:“我……我答應了傅眉,不能出賣他,我不能不講義氣……你就不能過幾天等他回來,讓他親自告訴你嗎?求你了……”褚仁說完,轉念一想,這其實已經是招了,隻是自己又不想背這惡名,便把傅眉拋出去擋槍而已。褚仁心裏一陣憋悶,暗暗怨自己沒骨氣,隻挨了幾下打,便什麽都說了……好在拷打自己的是親人,不是敵人。

傅山叱道:“什麽你啊我啊的?你該叫我什麽?”

“二叔……”褚仁頓了一下,鼓起勇氣繼續說道,“我能和傅眉一樣,叫您爹爹嗎?”

傅山聞言大驚,抖著手問道:“這也是眉兒教你的嗎?他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

褚仁見他誤會,忙道:“不是!不是!是……是我原來有個二叔,我不喜歡他,這稱呼我叫不出口……您別誤會,這和傅眉沒關係,您要不喜歡,當我沒說,我稱呼您先生便是。”

傅山聞言,鬆了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

褚仁一喜,輕聲叫道:“爹爹……爹爹……能容我趴在春凳上您再打嗎?我真的跪不住了……”語聲輕軟稚幼,宛若呢喃。

大概傅家有史以來,從未有過子弟受責時不是求饒,而是要求換個姿勢的,傅山呆了片刻,才道:“去吧……”

褚仁喜道:“謝謝爹爹……”便踉蹌著要站起身來,但因為跪得久了,膝蓋已經麻木,掙紮了兩下,重又跪倒,雙手也插進了泥水裏,姿勢極為狼狽。

褚仁哀求道:“爹爹……能扶我一把嗎?”說完伸手牽了牽傅山衣擺,那衣擺登時便印上了一個小泥手印。

傅山歎息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架起褚仁,把他輕輕平放在春凳上。

褚仁在春凳上趴好,將手臂交叉著,墊在額頭,悶聲說道:“好了,爹爹您繼續打吧……”

經他這樣一番做作,傅山哪裏還打得下去?隻揚了揚手,又放下了,左手撫摸著褚仁汗濕的頭發,柔聲問道:“仁兒,你說實話,和眉兒同行的,是薛宗周?還是王如金?”

褚仁聞言吃了一驚,用手臂撐起上半個身子,扭身看向傅山,不想卻觸到了傷處,疼得直吸氣,一邊還忙不迭地說道:“嘶!哎呦……爹爹您不是誤會了什麽吧?這兩個人是誰?我從來都沒聽說過……”

傅山聽了,眉毛一挑,鬆了一口氣:“那他到底是跟誰走的?”

“您別問了,行嗎?總之他是助人為樂做好事,過幾天您便知道了。今天這麽晚了,先睡了好嗎?萬一吵到隔壁的奶奶,又是我不孝了。”剛才那一擰身,讓褚仁突然感覺一陣眩暈,早已痊愈的頭疼又回來了,自兩個太陽穴連向腦後一線,痛得像是顱骨被鋸開了一般……但褚仁覺得,此時若說自己頭痛,又像是撒嬌耍賴的樣子,便忍著不說,隻故意提到了傅山的母親,傅山侍母甚孝,這個理由想必是能說動他的。

頭,越來越疼,褚仁有點昏昏欲睡,恍惚間,覺得有人動自己褲帶,便一下子清醒了。回身看去,卻是傅山,忙叫道:“別……您這是做什麽?”

“讓爹爹看看傷,總要清洗一下,上過藥再睡,聽話!”

褚仁忙用手去擋,扭捏著說道:“沒打太重,已經不疼了,不用上藥了……真的!”

話音未落,門又開了,卻是一身是水的傅眉走了進來。注:

*八王:指英親王阿濟格,當時鎮守山西。意大利馬丁諾《韃靼征記》中記載:“大同女人被譽為是中國最美麗女人,八王(阿濟格)及其隨人任意**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