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八千裏戍相思切

順治十一年,臘月初八。

齊克新一家,已經離開了位於西四的端重親王府,搬到了東城石大人胡同的貝勒府。府邸小了很多,人也少了很多。從原來的門庭若市,變得冷冷清清,這多少讓人有些失落。

因此上,褚仁早早便和齊克新商量著,臘八這日,要在府門前賒粥。用最好的米,最好的豆,做最甜美的臘八粥,要做的比潭柘寺、通教寺那些寺廟的都好!讓西城那些喝過端重王府賒粥的人們,也耐不住要跑到東城來喝上一口!要讓隊伍排得比之前更長。

難得齊克新心情好,縱著褚仁這種孩子氣的念頭。

因此,一大早褚仁便起來了,胡亂穿好衣服,迫不及待地要去府門前看熱鬧。

褚仁剛一出門,便和古爾察撞了個滿懷。

“快!跟我走!”古爾察不容分說,拉起褚仁便走。

晨曦中,薄霧裏,一匹黑馬,兩人一騎,從貝勒府後門,破霧而出。

嘚嘚的蹄聲響徹在貝勒府後巷,擊碎了靜謐的晨夢,那冷白的霧氣,像是被攪動著的一泓水,由風平浪靜,驟然變得怒浪滔滔。

馬,繞過院牆拐角,褚仁偷眼向府門口看去,昨天搭好的天棚還在,卻沒有火光,沒有水汽,也沒有人,冷清孤寂中,帶著說不出的淒涼。褚仁心中,驟然湧起了一陣不安。

“咱們這是去哪兒?打獵嗎?”褚仁問道。

“嗯……”古爾察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繼續快馬加鞭,風一樣的前行。

兩人坐下的這匹黑馬年齒已高,又負著兩人,禁不住古爾察這樣瘋狂的打馬催逼,不一會兒,便呼吸粗重,不斷從口鼻處噴出團團白氣來,但仍是奮力踏著四蹄,全速疾馳。

“這不是崇文門嗎?我們這是去哪兒?南海子?”看到崇文門城樓,褚仁心中的不安更甚,抓住古爾察的腕子問道。

“等下出了城,我再跟你說!”古爾察沉聲說道。

褚仁不說話了,隻是怔怔的,看著腳下的路與路上的石與草,看它們飛快地向後倒去,心中隻覺得仿佛有什麽東西就要逝去了,再也挽留不住,再也找不回來……凜冽的風,刀子一樣割著頭臉,褚仁這才發覺,出來得匆忙,竟然連帽子也沒戴。褚仁回頭去看古爾察,見他頭上也光光的,居然也沒有戴帽子……

這一跑,直跑了將近兩個時辰,來到一條大河畔,古爾察才駐了馬。

正是枯水時節,那河,隻有河心一條細細水流,卻沒有封凍,河水汩汩流淌著。

古爾察解開韁繩,任那馬自行去飲水休息,自己找了個大石後背風的地方,踞坐了下來。褚仁也跟過去,偎在古爾察懷裏。古爾察的兩隻手,便在褚仁的肩背上揉捏按壓著。

多少年來,兩個人都是這樣相處的。無論褚仁練字練累了,射箭射累了,還是跑馬跑累了,古爾察都會這樣擁著褚仁,為他按摩解乏。就算是兩個人都不出聲,也覺得心中幸福安定。

但是這一次,褚仁卻一把按住了古爾察的手,惶急地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古爾察沉默了片刻,沉聲說道:“八爺有令,讓你即刻回山西,再不許踏入貝勒府門一步!”

“為什麽?!”褚仁大驚。

古爾察從懷中拿出一個折子,打開來,上麵是七個“正”字,前幾個歪歪扭扭,是齊克新用左手寫的,後麵幾個便整齊了,那時齊克新手腕的傷已經痊愈。七個“正”字,三十五劃,記載著褚仁幫齊克新抄錄滿文時的三十五個錯處。

“八爺說了,你這些錯,他攬總兒罰你,一劃是一年,三十五年,父子不再相見!你現在就去山西,三十五年內,不許回京!”古爾察緩緩說道。

“你騙人!阿瑪不會這麽罰我!他不會不要我了……到底出了什麽事?!我要聽實話!”褚仁大吼道。

“這就是實話,你要聽話……”古爾察放在褚仁肩頭的手,重重向下一壓。

“少騙我!拿我當三歲小孩嗎?你不說實情,我是絕對不會走的!”

古爾察雙手緊緊捏住褚仁的肩頭,似乎要將褚仁的肩骨捏碎,“你若不肯走,我就打到你肯走為止!”

褚仁冷笑,“你就算把我的腿打折了,丟到山西,我就是爬也會爬回來的!”

古爾察默然良久,雙臂環住了褚仁的肩,在褚仁耳邊喃喃說道:“敏兒,你聽話,這是為了你好……”

“我會聽話的,你見我幾時不聽你們的話來的……但是,你總要告訴我這是因為什麽啊!”褚仁輕聲說道,邊說,邊用兩隻手托起古爾察的手,放在自己下巴上,輕輕蹭著。

“你阿瑪……被幽禁了……”古爾察艱難地吐出這句話。“你說什麽?!”褚仁驚得跳了起來,轉過身,盯視著古爾察。

“八爺被幽禁了,你再不走,就走不脫了……”

“到底是為了什麽?!阿瑪這半年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什麽都沒做,怎會又有了錯處?!”驀地一個念頭一閃,褚仁一下子跪坐在古爾察身前,顫聲說道,“莫非……因為我的……因為傅先生的事?”

古爾察長歎一聲,輕輕搖了搖頭,從懷中拿出一個穿係著紅繩的核雕,套在褚仁頸中。

褚仁拈起那個核雕細看,見是個雙麵佛頭,一麵的相貌很像齊克新,另一麵很像古爾察,那橄欖核兒還微微泛著青色,顯見是剛剛刻好不久。

“和托貝子的事情,你知道嗎?”褚仁點點頭,“我知道……”

“那件事,一直是八爺心中的一個結……甚至八爺覺得,他那次征南受傷,也是因為這件事的業報。”古爾察仰天歎息了一聲,“那天,八爺刻那橄欖核兒,不知不覺地,刻出來的佛頭相貌,便像了那個薑正希……當天晚上,八爺便夢到了和托貝子托夢。次日醒來,王爺便把那橄欖核兒的另一麵,刻上了和托的相貌。讓我把它埋在花園裏,焚上香,祝祭了一番……”

“這事兒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我們都忘了,搬家的時候,也沒想起來……哪知道後來住進去的毓親王翻修園子,把它挖了出來,報了上去。不知怎麽,竟被說成是魘魅……”

“這個……阿瑪可以去分說啊,那核雕的相貌,是和托貝子,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嗎?”

“那核雕埋在地下日久,早已看不出麵目了……”古爾察感歎道,“其實這所謂的魘魅,隻是個由頭而已,根本的原因,還是出在鄭芝龍身上……”

“哦?!這又是怎麽回事?”褚仁十分驚訝。

“八爺征南,收降了鄭芝龍。但他一家老小北上入京受封,原是多爾袞和鄭芝龍自己的主意。至於後來鄭芝龍的子弟在福建為亂,多爾袞扣押他家小為質,更是和八爺半點關係也沒有。便是那鄭成功的母親被殺,也是韓岱縱手下造的孽……但今年以來,鄭成功在福建擁兵自重,大有與朝廷分庭抗禮之勢,皇上為此焦頭爛額。因多爾袞已死,皇上這股無名火自然就發到了八爺頭上。”

“朝中不知怎的,又傳出當年鄭芝龍投降、上京乃是和八爺有秘盟的謠言……再加上許多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一攪合,朝裏又有小人煽風點火,皇上便輕信了魘魅的說法……就連這橄欖核兒乃是閩浙特產,也成了罪狀的佐證……也不怪他們見著駱駝就說馬背腫,這確實是南方的玩意兒,王爺征南的時候學來的,很多北方人從未見過。”

褚仁聽了,沉默良久,才開口說道:“我不走!幽禁就幽禁,我陪著你們一起!”

古爾察一聲苦笑,“你已經成丁,是不能和八爺一起幽禁的。之前英親王阿濟格被幽禁,他的幾個兒子都分與了其他親王為奴,他庶出的第四子*,那時候就在咱家莊子上,八爺雖然待他不錯,但他畢竟已經是被削了宗籍,貶為庶人的人了……從小也是錦衣玉食的孩子,哪裏吃過這樣的苦?”

褚仁一呆,囁嚅問道:“那我就這麽走了,會不會連累阿瑪?”

“不會!”古爾察回答的很是肯定。

“為什麽?”褚仁有些奇怪。“因為……”古爾察停了一下,似乎難以啟齒,“因為你並

沒有在玉碟上記錄在冊……”

“為什麽?!”褚仁心中一涼,自己心裏已經接受了齊克新這個父親,但是……他竟是並沒有把自己當兒子嗎?

“諸王以下,侍妾所生子女,向例是不計入玉碟的……後來八爺封了郡王,也找回了你,原該把你報到宗人府的……但是,因為你的移魂症,八爺心裏便有些……拿不準……”古爾察小心地措辭,生怕傷了褚仁。

褚仁點點頭,“我知道……若換了我,也會這樣的。”

“後來,八爺封了親王,幾次有心立你為世子,但看你宗學也不想上,妻妾也不想娶,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灑脫,便不想太早用這個身份拘著你……你小時候受了太多苦,又有三年不在他身邊,他總是想盡力補償你,想讓你多過幾年無憂無慮的日子。所以,立世子的事情,便一拖再拖。後來見你漸漸大了,便打算再提出這事兒來,卻不想這時候被奪了王爵……”

褚仁又點點頭,眼中湧起了霧氣。

“別怪你阿瑪……這樣的陰差陽錯,反而是誤打誤撞,這一次保住了你……”

褚仁抓住古爾察的手,說道:“那既然玉碟上沒有我,我就以小廝的身份留在府裏,跟你們在一起,不行嗎?”

古爾察的臉色,驀地暗淡了下來,眼中蘊含的那種濃重的悲哀,像是不可見底的深淵,讓人不忍直視。

過了很久,古爾察才尷尬一笑,說道:“這是幽禁啊……有多少下人都有定數的,本來人手就不夠,多你一個,就要少一個使喚人……你說,你是會生火?還是會劈柴?是會縫衣?還是會煮飯?難不成要讓八爺伺候你嗎?”

褚仁心頭一陣悲哀,說到底,自己始終是個百無一用的廢人。

“你還是去山西避避吧,八爺這次的罪,並不比阿濟格那樣的犯上作亂,宗籍也未被削,也許過得幾年,因著什麽事兒,便會被皇上赦免了,也未可知。”

褚仁聽了這話,心中倒是一定。順治朝不長,過得幾年,康熙便繼位了,說不準會有什麽轉機。不過這話,卻是不能對古爾察說的……想到這裏,便不再堅持。

褚仁接過古爾察手中的折頁,放在懷中收好,含淚說道:“阿瑪這個罰,我領了!說好了,到三十五年期滿的時候,你們一定都要活得好好的!可不能騙我!”說著,淚便落了下來。

古爾察也是目中含淚,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定!”

“那個傅先生的案子,八爺已經托你三姑夫打聽過了,說是已經有了準信兒,定了無罪,隻不過同案的幾個人,還有些沒有審清,可能要拖上很長時間,另外那幾個人應該是要秋決問斬或問絞的,所以,最晚明年夏秋之交,傅先生就會被開釋了。”

褚仁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這案子結了,倒是了了自己一樁心事。

“隻可惜……”古爾察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你收藏的那些字畫,沒來得及拿出來,恐怕,都會被抄走送到宮裏了,皇上也喜歡這些東西……”

那些字畫,竟然成了清宮的內府收藏嗎?褚仁不由得又驚又喜。若是這樣,待穿回去一定多去幾次故宮,多看看書畫館,說不定,能看到自己熟悉的字畫呢!那上麵雖無自己的題跋,但一定有自己的指紋。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像這樣,便已經足夠了。

古爾察見褚仁不說話,以為褚仁心疼那些字畫,又從懷裏拿出一疊銀票,塞給褚仁,“這些你拿著,隻要有錢,字畫盡有的,慢慢再搜集起來就是。”

“這麽多?!”褚仁看著那些銀票的數目,吃了一驚。

“府裏的賬是我管著,八爺讓我都拿出來給你。爵位給不了你了,富貴總能給你,不能讓你在外麵,銀錢上也受委屈。”

“這些錢,留著打點疏通不行嗎?”褚仁問道。

古爾察搖了搖頭,“幽禁不是國法,而是宗室家法,說到底隻看皇上一個人的意思,這天下都是他的,他都可以生殺予奪,又怎麽疏通?”

褚仁和古爾察就這樣依偎著,看日頭從頭頂轉到了西天地平,看暖融融的冬陽,漸漸冷了下去,還是舍不得分開。

“我要回去了,再晚,城門就要關了。”古爾察說道。褚仁點點頭。

“這馬不能送給你,這是當年禦賜的,你騎走了,隻怕會有麻煩。”

褚仁又點點頭。

“我載你去前麵鎮上,幫你雇輛車子吧!”

“嗯……”

又是兩人一騎,這一次,卻跑得很慢,因為有太多不舍在裏麵。

古爾察不厭其煩的叮囑著,要注意身體,要注意安全,要照顧好自己……褚仁嗯嗯地答應著。不敢開口,怕話語中帶上了哽咽。淚,流下來,也不去拂拭,任凜冽的風把它吹幹。幹後的淚痕,傷口一樣,微微的痛,褚仁此時的心情,也是同樣。

注:

*關於阿濟格第四子:見《清實錄》順治八年二月:壬戌。以初議英王阿濟格及貝子勞親罪尚輕,命諸王大臣再議。議移英王原係之處,幽於別室。將先給用物酌給外,餘俱籍沒。貝子勞親,降為庶人。酌給家產,其牛錄及他物俱籍沒。仍將勞親給與和碩巽親王。其英王庶出四子,在勞親家者,給與和碩端重親王,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