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梅花春信隔天涯

躲,果然是躲不過去的,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一隊勁卒,荷槍持刀,人如虎,馬如龍,將小院圍得密不透風。

門開處,三個人緩步走了進來,當先是保長,身側是之前見過的那高個男子,最後進來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錦袍男子,腰間那條黃帶子,像陽光一樣閃閃地耀人眼目。

看到錦袍男子的那一張臉,所有的人都恍然了,認也好,不認也好,血緣不會騙人,事實就像禿子頭上的虱子,一目了然。那張臉,和褚仁實在是太像了。褚仁的臉,就像是他的臉被細細磨過,施了粉,染了一層淡淡緋色,又被稍稍捏圓了,縮小了……他的臉,就像是褚仁的臉經曆了風霜和歲月的打磨,黑了,瘦了,有了些棱角,也帶著點疲倦……那條黃帶子,已經無關緊要,這兩張臉,足以說明一切。

所有人都呆立著,隻有那保長大聲喝道:“大膽草民!見了王爺焉敢不跪!”

原來是個王爺!褚仁一驚,傅眉也是一驚,若讓傅山跪這位韃子王爺,隻怕殺了他也辦不到。褚仁伸過手去,傅眉也伸過手去,兩隻手握在了一起,兩張臉,同時轉向傅山。隻見傅山負手側身立著,並不看來人,對保長那句話,也是置若罔聞。

“罷了!”那王爺淡淡地說了一句,揮了揮手,“你下去……”

保長點頭哈腰的,匆匆退下去了。

屋中隻是多了兩個人,便顯得窄小憋悶,讓人喘不過氣來。

一邊是神定氣閑的傅山,像是沒看見那兩個人似的,沉靜得如同一泓秋水,散發著迫人的寒。另一邊是王爺和他的隨從,閃耀著毫不掩飾的鋒芒,如利劍,如出匣的寶刀,灼灼逼人。陰與陽,柔與剛,白與黑,明月與清風,就這樣對峙著,如太極圖陰陽魚的對峙,褚仁與傅眉,便是那陰陽魚的雙目,相吸而相生,但卻被各自的父輩裹挾著,流動著,盤繞著……不得親近,不得相守,反而漸去漸遠。

“他叫傅仁?”那高個男子開口問道,眼睛看著傅山。傅山像是沒聽見似的,不言,不動。

傅眉看了一眼傅山,答道:“是。”

“他是你堂弟?”那男子轉向傅眉。“是。”

“他是你家親生子侄?還是你們半路收留、認養的?”

傅眉咬了咬牙,沉聲說道:“他自幼就在我家長大,一直都是我的親弟弟……”

“信口雌黃!既然他自幼在你家長大,那他臀上有塊紅色胎記,是在左臀,還是右臀?”

傅眉低了頭,不說話了,他沒見過。

褚仁自己也沒見過,傅山……應該是見過的吧?之前給自己上過藥……褚仁轉頭去覷傅山的臉色,卻見傅山還是那樣的姿態表情,似乎不僅不屑於和韃子說話,就連他們的聲音,也不屑於讓自己的耳朵接納。

那男子已是滿麵怒容,攥緊了拳頭,似乎已經忍無可忍。倒是那王爺沉得住氣,對褚仁柔聲說道:“你……小時候的事,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臉上溢滿了憐愛之情。

褚仁搖搖頭,“我乘馬車從山上跌下來,跌壞了腦子,不記得從前的事了。”

那男子輕舒猿臂,抓住褚仁的衣領,輕輕巧巧地就把褚仁提了起來。褚仁大叫:“你幹什麽?!”

傅眉踏上一步,雙手緊攥,全神貫注地戒備著。傅山身子微微一顫,皺起了眉頭。

那男子全然不理會褚仁的叫嚷,將褚仁拎到身前,讓他背對著自己,便要解褚仁的褲帶。

那王爺手一伸,阻止了那男子,“孩子大了,給他留些臉麵。”說著便把褚仁拉到自己身前,攀著褚仁的肩膀,蹲下了身子,柔聲問道:“你看,你長得像不像我?”

褚仁點點頭,又扭頭看了傅山和傅眉一眼,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咬著嘴唇,輕輕閉上眼睛,開口說道:“你是……我阿瑪?”

“好孩子……”那王爺緊緊摟住了褚仁,一雙有力的臂膀箍在褚仁肩頭,讓褚仁喘不過氣來。

“來人!將這兩個人拿下!”那男子高聲吩咐道。

“不要!”褚仁大叫一聲,掙脫了那王爺的掌握,“阿瑪,您先聽我把事兒說清楚再說。”不知不覺,褚仁已帶了一點京腔。

那王爺站起身,擺手製止了那男子,靜靜地看著褚仁,等待他開口。

“我乘坐的馬車翻入山崖,我跌傷了頭,昏迷垂危,幸虧……傅先生父子救了我。當時我的傷極重,腦子摔壞了,眼睛也看不見了,幸虧傅先生醫術高超,為我精心調治,足足花了兩年的時間,每日針灸服藥,才把我的傷治好,讓我的眼睛複明。”褚仁想著,我可是一點都沒說謊,隻是有些事情跳過去沒說清楚而已。

“但是,我跌下去的時候魂魄散了,得了移魂症,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過去的事情,反倒是傅先生侄子的魂魄附了上來,所以我隻記得自己叫傅仁……還是今天看到了阿瑪的臉,才模模糊糊想起我好像並不是傅仁……”

那王爺又是一把摟住褚仁,雙手摩挲著他光滑的額頭和烏黑的發辮,將他的臉埋在自己腰腹之間。

褚仁隻覺得一股男子身上特有的濃烈氣息撲麵而來,幾乎無法呼吸,說不上是喜歡,還是討厭……當下輕輕掙脫開來。脫離那王爺身體的瞬間,褚仁明顯感覺到他身子一僵,似乎有些傷心失望。

“阿瑪,我還沒給你行大禮呢!”說罷,褚仁端端正正地跪下,膝蓋砸到地麵的嗒然一響,似乎讓所有人都身子一震。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而後起身肅立,再跪,再叩……

此刻,褚仁又有了一種站在舞台上的感覺,這一次,卻是認認真真地演戲,走位、台詞、眼神、節奏……都一絲不苟。而且,劇本是褚仁自己定的,他能把握住故事的起承轉合,能把握住結局!要說欠缺,隻是欠缺一些感情吧……但既然叫出了那聲“阿瑪”,那就要繼續演下去了,為了保住傅山、傅眉,保住他們的性命,也保住他們的氣節。

三跪九叩,最後一個頭叩畢,褚仁緩緩站了起來,眼中已經醞釀出了淚,輕輕撲身到那王爺懷中,叫了一聲“阿瑪”。

“敏兒……”褚仁能清楚的感覺到,手臂環繞著的這個身體,在輕輕顫動著,似乎已經激動得無法自持。

“阿瑪……傅先生救了我性命,應該好好感謝他才是,若不是他醫術高超,換作任何其他人救了我,都沒法保住我的命的……”褚仁伏在那王爺腰間,輕輕地說道。

“拿兩千兩銀票來。”那王爺吩咐道。

那男子舉著銀票,但傅山看也不看,傅眉也一動不動。

褚仁接過銀票,走到傅眉身邊,拉起傅眉的手,說道:“眉哥哥……你拿著吧,這是我欠你們的,萬一……萬一還有上一次那樣用錢的地方,便可以正好拿出來用。”褚仁故意將“上一次”三個字說得很重,傅眉應該能懂這裏麵的意思。

傅眉微微蹙著眉,仔細地盯著褚仁的眼睛,似乎像要看穿他的內心一般。

褚仁把銀票塞過去,傅眉一動不動。

“眉哥哥……你拿著吧,求你了……”褚仁用了極輕的聲音,耳語似的,對傅眉說著,又隨手把銀票塞在了傅眉袖中,傅眉沒有動,手臂也一動不動地僵著,似乎,袖中的銀票有千斤重。

一步,兩步,三步……站定,轉身,抬頭,褚仁麵對傅山。落入眼中的傅山的臉,混合著悲憫與不屑的神情,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褚仁牽了牽傅山的衣袖,說道:“二叔……仁兒找到自己的親爹爹了,不能再跟您學醫,學書法了,也不能在您膝下承歡了……對不起……”說罷,同樣跪了下來,同樣行三跪九叩大禮。前麵的那一拜,隻是為了這次這一拜,分別前的最後一拜。

叩完最後一個頭,褚仁緩緩站起,一字一頓地說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還是這八個字,又一次,從褚仁口中說了出來。上一次隻是隨口說出的套話,這一次,卻是真正要報恩了,不管傅山此刻明不明白,終究有一天,他會明白的。

褚仁轉過身,對那王爺說道:“阿瑪,明天一早,你再派人來接我好不好?我要再陪傅先生一天……我這身子如何調理保養,我還要再請教下傅先生。”

那王爺雖然十分不舍,但最終還是帶著人離開了。終於落幕了……褚仁長出了一口氣,覺得既亢奮,又失落。這是一出好戲,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踩在了點兒上,屋中其他四個人,從配角,變成了觀眾,被自己搶盡鋒芒,所有的衝突都消弭無形,是一個不錯的結局……但,這隻是序幕,一個謊言,要用更多謊言去掩蓋,一聲“阿瑪”,也要用更多的歲月去償還。

褚仁趑趄著,不敢麵對傅山,但又不得不麵對。既然已經開了頭,那就繼續演下去吧……

褚仁跪在傅山麵前,說道:“爹爹……我今日還是傅家子侄,您有什麽要教訓的,盡管開口。”

傅山低頭瞟了褚仁一眼,“你……好自為之吧……”說罷一振衣袖,飄然走出了房門。

褚仁扭過頭,呆呆地看著傅山遠去的背影,先是遮住了門外的光,而後便離開了視野,留下門口的一片空……傅仁心中,百感交集,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這個西廂房,是褚仁與傅眉日日一起生活的地方,兩個人同室而居,一左一右兩張床,相對而置,輾轉反側之間,就能聽到彼此的呼吸,看到彼此的身影,讓人覺得安定……但,今天是最後一夜了,未來,就算能再相見,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褚仁四顧著,心中焦灼地痛,想要把一切都裝進眼中心中,以便日後的歲月慢慢咀嚼,慢慢回憶……

“說吧,你今天這是演得哪一出?”傅眉手持戒尺,在桌邊輕輕敲著,有些薄怒,但更多的是嗔怪和不舍,“爹爹不問,我可是要問個清楚的。”

褚仁苦笑道:“你要是我,你怎麽辦?”

“我不認他們。”

“你覺得若是矢口否認,今天能善罷嗎?”

“不能善罷又怎樣?把我們都抓去,嚴刑逼供嗎?若我們都抵死不認,他又有什麽辦法。”傅眉嘴上雖硬,心中卻是清楚的,這樣抵賴,根本於事無補。

褚仁搖搖頭,“這是他親生兒子,他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你之前還答應過我,不會相認的……”傅眉的語氣中有幾分怨。

“我之前沒想到我和他這麽像啊……”

“你總是有理由……你這麽一去,把爹爹當成什麽了?把我……當成什麽了?”傅眉說著,緊緊攥住了戒尺。

褚仁瞥了一眼戒尺,囁嚅道:“你今天不能打我,不然留下了傷,我明天就說不清了……”

“你把褲子脫下來。”

褚仁聞言跳了起來,“喂!你想幹什麽?!”說完後退了兩步,雙手不自覺的捂住了身後。

傅眉看到褚仁這個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不打你,我隻是想看看你那胎記。”

褚仁騰地一下紅了臉:“別……還是算了吧……”

“不親眼看看,我終究是不死心的。”傅眉話音雖輕,但卻很堅決。

褚仁咬著嘴唇,慢慢蹭著走近傅眉,轉過身去撩起了衣襟下擺。

傅眉像是怕傷到褚仁似的,輕輕地拉下褚仁的褲子,“原來就在腰下麵一點,倒是和我那箭傷的大小位置很像……”

聽傅眉這麽說,褚仁忙扭身去看,踮起腳,把臀部提起一點點,剛好能看見一半,緋色的胎記,像兩片伸張的蝴蝶的翅膀,果然顏色和大小都與傅眉的箭傷仿佛……

褚仁整理好衣服,隻覺得遍體都是汗,身上似乎冒著熱氣,臉也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傅眉也有點尷尬,轉過頭不去看褚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