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鼓角高鳴日月悲

順治四年,臘月二十三,小年夜。

傅山頂風冒雪回到家中,大包小包的,帶著很多年貨。

“這麽多好東西啊……”傅眉嘖嘖讚歎著,因父親在場不敢放肆,不便細細說給褚仁聽,便拉著褚仁,一樣一樣捧到褚仁手上,讓他去摸,去嗅。

傅山愛憐地看著兩個孩子,臉上綻放出久違的微笑。

“爹爹!是不是有什麽好消息啊?不然為何突然這麽大方?”傅眉笑道。

“胡說!在你眼中,爹爹就那麽小氣嗎?”傅山佯怒,隨後又莞爾一笑,“確實有兩個好消息,你們想先聽哪一個?”

“自然是先聽大的,後聽小的。”褚仁自失明以後,便比較少言寡語了,此時被這融融喜氣感染著,也插了一句嘴。

傅山撚須笑道:“好!那就先大後小,先國後家。這大喜事原本是不該說的,但此刻說出來已經無妨了,薛宗周、王如金兩位的義軍,已經起事了,就在今夜!”

“今夜?這馬上就是年根兒了啊?”傅眉問道。

“正因為快到年根兒,韃子防務鬆懈,才便於起事!”

“那另一件喜事呢?”不知怎地,褚仁不願意聽到他們提起關於反清複明的任何消息,或許是因為褚仁知道,不管開局有多美好,最終都是會失敗的。而每一次失敗,都付出了無數漢家男兒的鮮血與生命,無數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褚仁不想聽,也不忍聽。但,又覺得不甘心被異族統治,奮起反抗並沒有錯,不讓他們去做,難道任由他們在國破家亡的絕望中煎熬嗎?

“另一件喜事是關於仁兒的,爹爹尋了個古方,專製仁兒的病,目前萬事俱備,隻欠藥引。”

傅眉驚喜交加,“真的?!那是什麽藥引?我們快去尋了來!”

“需要經年戴過的舊竹鬥笠,數目還不少,總要三五十個才夠用。”

“好!我明天就去采辦!”傅眉很是興奮。

“你要怎麽弄來?”褚仁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也是歡喜的,

但卻是那種淡然的歡喜,或許是這些日子來勤練書法,不僅書法有成,連性子也恬淡了許多。

“這個容易,我去買五十頂新鬥笠來,站在城門口,見到有人戴舊鬥笠,就走上前去以新換舊,相信沒有人不答應,三五日的工夫,就可以湊齊數目了!”

傅山嗤笑了一聲,“道理是不錯的,但是此時卻行不通,因為北邊戰亂,城門盤查很嚴,待義軍起兵,又會大亂,所以我才不讓你們進城。你在城門口這麽一鬧,不出一個時辰,就會被抓去了,判你個蠱惑人心之罪,你有什麽話說?本來以新換舊,就不合情理,到時候你可是百口莫辯。更何況,目前隆冬天時,若無雪,哪有人戴竹鬥笠出門呢?”

傅眉愣了片刻,又道:“那……隻好找親朋故舊搜羅了,還有爹爹您治愈過的那些病人。”

傅山點點頭,“隻能如此,明日若無事,你就去辦吧,先弄到十幾頂,我們就可以先治起來了。”

“是!”傅眉興奮地拉住褚仁的手,上下晃動了幾下,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一碗冒著熱氣的苦藥,端在褚仁手上,濃烈的藥氣依然遮不住那“藥引”帶來的濃重的腦油氣味,讓人不由得作嘔。

“喝吧!忍耐些,涼了就更難喝了。”傅眉柔聲勸道。

褚仁一咬牙,一閉眼,仰頭把那碗藥,一口氣灌了下去。

傅眉忙用帕子拭去褚仁嘴角溢出的藥汁。

褚仁隻覺得口中一甜,一枚杏幹已被傅眉塞到了自己嘴裏。這一苦一甜的交替,從飛雪飄飄的隆冬,吃到了飛絮漫天的仲春,褚仁的眼睛,依然沒有複明。同樣的,萬裏江山家國天下的複明,也還是混沌一片。

薑瓖*起義失敗了,他的地盤,從晉陝兩省十幾個城,縮回到大同一城。重兵圍城,清軍的炮火,將大同城垣生生削去了五尺。最終,彈盡糧絕,易子而食的大同,沒有屈服在清軍的紅衣大炮之下,卻死於內亂之手,薑瓖被部將所殺,清軍的鐵騎,又一次踏破了大同的城門。又一次屠城,又一次滿城浴血。幾番離亂逃過生天的人們,終究沒有逃過這一次屠戮的網,無論官吏兵民,盡皆不得幸免。沒有炊煙,沒有燈火,殘破城垣拱衛的荒城之中,一片死寂,隻有昏鴉口中的人眼,野犬口中的白骨,閃著森森的寒光,說著悲涼。

薛宗周、王如金義軍的情況雖然未見明顯頹勢,但也已經顯露出衰敗之相。大同既定,清軍自然可以騰出兵力收拾這些零星的義軍,敗亡,似成定局。

一片爛漫春色的襯托下,籠罩在人們頭上的愁雲慘霧更顯得濃重了。褚仁的心,也漸漸冷了,灰了……失明兩年,不見複明,也隻得認命了,不再抱任何希望……好歹有傅眉的承諾在,他要當自己的眼睛,就這樣一輩子扶持著,在一起……也好!

順治五年,清明節。

褚仁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了,一睜眼,眼前是燦然的光,還有顏色:白的壁,烏的門,水色的簾和窗外的碧樹黃土。這一切是那樣真實的撲麵而來,箭一樣,將褚仁的眼眸深深刺痛。褚仁不可抑製地閉上眼睛,淚,汩汩湧出。

褚仁聽到自己變了調的聲音在不斷回響,“我能看見了……我能看見了!”像是中了符咒,一遍一遍,不可止歇。

“千萬不要睜眼!”傅山的手,掩在褚仁眼上,“眉兒!快去拿紗布來。”

紗布鬆鬆地纏了三五圈,那隻手,依然覆在眼前。

“慢慢睜開眼睛,若覺得痛,便閉上。”傅山柔聲說道。

褚仁的眼眸,在紗布中緩緩開啟,這一次,看到的是一片灰白的、柔和的光,這一次,沒有任何刺痛。

“怎樣?”傅眉的語氣緊張而興奮。

很好……不痛。”

傅山緩緩地,移開了手,那一片灰白,變成了明媚的乳白,兩個灰影近在咫尺,輪廓十分清晰:一個頭上戴著黃冠,是傅山,另一個頭頂渾圓,是傅眉。雖然看不清臉,但褚仁分明看到了他們臉上的關切。褚仁一一指著他們叫道:“爹爹……眉、眉哥哥……”到底,還是帶上了這個“眉”字。

“你果然看到了!太好了。”傅眉興奮地搖撼著褚仁的肩膀。一個時辰之後,徹底拆掉了紗布,褚仁再一次看到了青天

黃土綠樹繁花,看到了一瓶一枕一案一椅,真覺得萬事萬物都 鼓角高鳴日月悲

是如此可愛,如此令人珍惜。尤其,褚仁看到了自己手書的那副字:六尺的草書,氣勢磅礴,婉轉自如,張弛有道,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副字幾乎一模一樣,隻欠一個落款,一方鈐印,便是價值百萬。“我要去投奔義軍。”吃過午飯,傅眉突如其來的,說了這麽一句。他直挺挺地站在傅山跟前,抿著嘴,一臉堅毅。

“義軍目前情況不好,在晉祠堡困守。”傅山淡淡地說道。“我知道。”

“那為什麽還要去?”

“若不是仁兒的眼睛,我早就去了,現在仁兒複明了,我也沒牽掛了……”

傅山一拍桌案,怒道:“這個家裏,你隻牽掛仁兒的眼睛嗎?你將為父置於何地?將祖母置於何地?”

“薛、王兩位叔叔,也是有高堂,有稚子的,他們能起義,我為何不能?!義軍之中,誰無父母?誰無子女?誰無家無業?!”

傅山怒氣更熾,抖著手,似乎便要一掌打過去。褚仁擔心傅眉挨打,忙側身插在兩人中間,雙手握住了傅山的手,眼睛卻看著傅眉,勸道:“眉哥哥……你好好跟爹爹說話。”

傅山強忍怒氣,“是。旁人都有子女傳承血脈,你呢?你有沒有?需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傅眉亢聲道:“我更知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啪!”褚仁矮小的身軀,到底沒攔住傅山的巴掌,傅山一掌打過去,傅眉一個趔趄,幾乎摔倒,臉上霎時便腫起了五個指印。

傅眉垂下頭,撩衣跪倒,一言不發。父子二人就這樣僵持著,劍拔弩張,卻誰也不忍輕動。

過了良久,傅山伸出手來,撫向傅眉的頭頂,傅眉以為要挨打,忙縮了一下脖子,見傅山隻是輕撫著自己頂心那一線發際,這才放鬆了下來。

傅山淡淡地說道:“眉兒……你可知義軍的軍費,多半是咱家所出?傅家五世積下的家產,已經一朝散盡……”

傅眉抬起頭,眼中已經蘊滿了淚,“爹爹,需知千金散去還複來,但人命隻有一條啊!再多的軍費,能抵得上他們拋家舍業,抵得上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嗎?”

傅山眼中也湧上了霧氣,“爹爹隻想為傅家留住一條血脈……比起薛、王兩位,爹爹是太自私了……”

“爹爹……”傅眉顫聲說,“你也覺得義軍兵敗覆亡,就在朝夕之間嗎?”

傅山緩緩點了點頭,兩行清淚,自臉頰滑落。

褚仁突然意識到,也許是自己的直言不諱,已經影響了傅山的判斷,讓他對於反清大業,隻敢付出身家,不敢付出性命。傅山,應該是相信自己所說的大清三百年基業的,縱是如此,他依然飛蛾撲火似的,把家業舍了進去,但,要讓他舍棄獨子,卻是萬分的舍不得。想到這裏,褚仁不禁有一絲後悔,當初那樣的坦誠,在自己想來,是不說謊的美德,但,或許錯了?或許,這樣的天機乍泄,會影響到傅山一生的清白與名聲?

“那我更要去!”傅眉膝行兩步,抱住傅山的大腿。“眉兒……你到底想做什麽?”傅山歎道。

“既然是敗了,那麽……能保住一條性命,便保住一條性命吧!尤其是薛叔叔,跟您十幾年的生死之交,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去了,又能怎樣?”

“至少能助薛、王二位突圍,保全他們的性命……就算不能,以我的輕功,保住自己也不是難事。爹爹!您就讓我去吧。”

傅山沉默良久,最終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次晨。

傅眉收拾著行裝,幾件替換的衣服,一點散碎的銀兩。

見褚仁坐在**,呆呆地盯著自己看,傅眉扭頭燦然一笑,“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別忘了,我可是全真派高手啊!”

褚仁跳下床,用力牽著傅眉的衣襟,說道:“任何時候,都要先保住自己性命!否則我絕不饒你!”

傅眉見褚仁張牙舞爪的樣子,又是一笑,“放心吧!你說過的,我和爹爹都很長壽,對吧?”

褚仁心中一酸,自己是說過,但是這卻是自己穿回大清之後,唯一的一句謊話。根據史料記載,傅眉的壽命隻有五十歲*,尚死在傅山之前,遠遠談不上長壽。

傅眉見褚仁眼中又含了淚,忙道:“別哭,這樣不吉利呢!”

褚仁仰著頭,努力想要把淚收回去,輕聲問道:“我說的,所有那些話,你都信嗎?”

傅眉愣了一下,隨即鄭重地點點頭,“我都信,你不會說謊。”

“那爹爹呢?爹爹也信嗎?”

“應該……也信吧?”

“那、那你們為何還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大清定鼎中原三百年,已經是個不可能改變的事實……”

傅眉沉默良久,看著褚仁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為了心中能安,為了臨老不悔,為了無愧天地的活著。為了死後……有顏麵去見那些大明的忠魂,有顏麵去見那些屠刀下慘死的漢家同胞!至少……我們反抗過,而不是屈辱而馴服地活著,更沒有屈身事敵!”

傅眉的話,擲地有聲。

褚仁的淚,不可抑止地落了下來。注:

*薑瓖起義始於順治五年底,結束於順治六年十月,薛、王起義為順治六年,因情節需要而提前。

*傅眉實際壽終五十五歲,本文在時間上有壓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