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孟憲一早就請假出了門。確切地說,是請了假,準備出門。

她有點想去找唐曉靜,但又有幾分猶豫。一夜過後,她冷靜了一些,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小題大作。不過是一張舊照片,甚至在哪兒照的唐曉靜應該都能一眼看出來,她知道當時的情況,應該不會當回事。又或者,她根本沒機會見到軍報,陳茂安也不會主動告訴她。然而——萬一呢?很多次孟憲做好的心理建設,都被“萬一”這兩個字給打碎了。

隻是去找她,又能說什麽呢?她了解曉靜,她即便是真的在意,嘴上也不會說什麽的,反倒會讓這個心結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或者她本身不在意,她這樣貿然找過去,又會加重這件事的影響,起了反作用。除此之外,她心裏隱隱還有一種抗拒,覺得自己但凡就這樣找過去,就足以證明她心虛了。事實並非如此,她隻不過是在乎朋友。

孟憲在一個小練功房裏思量了許多,決定還是作罷。她快步走回了宿舍,甚至都沒有留意到小黑板上有她的名字,還是小鄧叫住了她。

“憲兒,電話。”

孟憲看了眼,小黑板上沒留電話,便知道是周幼棠打過來的。糾結了下,還是給他回了過去。

“回來了?”電話那頭,周幼棠倒沒想到她會這麽快回過電話來。

孟憲猜他應該是知道自己請了假,便說:“還沒出去,剛剛有點別的事。”

“去哪兒?遠的話我叫人送你。”

“不用,就是去趟百貨商店。”孟憲說,“你找我有事嗎?”

自然是照片的事兒。但這麽會兒時間過去,周幼棠又覺得沒有說的必要,一張舊照片罷了。

“沒什麽事。”他說,“就是這兩天會有些忙。”

孟憲哦一聲。

“你去忙吧。”說著要掛電話。

孟憲卻不知是哪根筋沒搭對,一時衝動叫住了他。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她有些遲疑。

周幼棠回到電話線上:“你說。”

孟憲想了想,說:“如果一件事情,你知道自己是無辜的,但朋友可能會誤會,那你覺得有必要跟她說清楚嗎?”

周幼棠沉默了幾秒,他抽出那張報紙,看著上麵孟憲的照片,問:“很想知道答案?”

“嗯。”

周幼棠挑下眉:“我覺得你首先需要確認兩點。一,你確實是無辜的,並始終堅信這一點。二,你的朋友足夠理智,你確定能跟她說清楚。”

孟憲覺得他說的有些複雜,但細細一想,其實又很明白。

“嗯,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周幼棠坐在那裏又沉思了幾秒。莫非,這是有話要對他說?

“主任,該開會了,車在樓下等著。”小劉敲了下辦公室的門,提醒周幼棠,發現他在出神。

周幼棠抬眸,點了點頭,臨出門前囑咐小劉:“留意電話,尤其是歌舞團轉過來的。”

小劉:“是!”

午後,孟憲坐上了去往百貨商店的公交。到了唐曉靜所在的專賣店,卻沒找見她的人影。倒是她們店長,一眼認出了她:“你就是曉靜那個戰友吧。”曾經孟憲曾來店裏找過唐曉靜玩兒,所以店長記得她。

孟憲點點頭:“曉靜她今天上班嗎?”

“上的,正好是下午的班。不過昨天打電話請假了,說晚來一會兒。”

孟憲慢吞吞的哦了一聲:“那我能在這兒等她一會兒麽?”

店長當然同意,拉著她說了許久的話,還打算拿店裏的衣服給她試,說給她打折,讓她幫忙給帶貨。孟憲僵硬的推脫著,覺得自己還是去外麵等的好。

燕城前一天剛下過一場雪,積雪未消,寒風刺骨,凍的孟憲臉頰發紅,手指發僵。但她不敢挪地,就在商店外麵站著,等著她來。等了將近有半個鍾頭,唐曉靜姍姍來遲。

孟憲站在馬路這一邊,一眼就看見了身穿棗紅色大衣的她,抬起手向她揮了揮。唐曉靜原是打算過馬路,看見了孟憲,卻是立在了那裏。

孟憲又向她招了招手:“曉靜!”

唐曉靜紋絲不動,表情木然地看著她。

孟憲有一瞬間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她揮動著的雙手卻慢慢僵在了半空,心裏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而就在這時,唐曉靜抬步向她走來。

孟憲看著她慢慢走近,凍僵的臉已經做不出什麽表情。而唐曉靜的腳步也絲毫沒有慢下來的意思,她看了孟憲一眼,什麽也沒說,與她擦肩而過。

孟憲驚愕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她就這麽走了。她木愣愣地回過頭,唐曉靜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門簾後麵。一陣冷風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十分鍾。孟憲在原地站了將近十分鍾,而後轉過身,跳上了一輛公交車。

她心裏自我安慰著什麽事兒也沒發生,就當她沒來這一趟。可坐下那一刻,眼睛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融化了寒冷後,開始簌簌掉眼淚。孟憲被自己的淚水驚了一下,用手抹了一把。但很快就放棄,因為眼淚越來越多,根本擦不及。

來之前,她曾設想過唐曉靜得知後的種種反應,但沒想到會是這麽嚴重。這個結果,是她想過的最壞的結果,但來的這麽突然,真的讓她難以承受。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然就是這樣,一句話也沒有!崩潰來得很快,孟憲完全傻了。

半個小時後,公交車到達了終點站。孟憲在司機的提醒下最後一個下了車,環顧了下四周,才知道剛剛做了一件多傻的事兒——情急之下她上錯了公交車。眼淚不由自主地又冒了出來,她用手捂住了眼。不能再哭了,否則說不準會做更多的錯事。她讓自己冷靜下來,先回歌舞團再說。

就在孟憲邁開腿走向街對麵,準備找到公交站牌坐車回去的時候。一輛掛著甲A牌照的軍車遙遙相對著開了過來,目的地是她前方五十米遠的一個未掛任何標識的部隊大院。車上坐的都是一些來自校級以上的軍官,都是過來開會的。周幼棠坐在第三排的位置,隨著車子逐漸臨近大院門口,他往外一瞧,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隔著不算太遠的距離,他一眼就認出是孟憲,身體不由前傾——怎麽跑這兒來了?

孟憲也看見前麵有個軍車開過來,這才留意到公交站牌後麵不遠處是個部隊大院,看起來有幾分眼熟,但她現在腦子混亂的已經想不起來什麽時候來過。正要挪開目光,她看到那輛軍車停了下來,一個穿著深綠色軍裝常服的人從上麵下來。定睛一瞧,居然是周幼棠。他在向她這邊看過來!

孟憲腦中瞬時警鈴大作,甚至顧不上發愣。臉色一白,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現在決不想見到他。恰好這時,一輛公交車開了過來,正是她剛剛上錯的那輛。也顧不得許多了,門一打開孟憲就立馬上了車,一眼也不敢往後看,立馬催促司機關車門。

司機是記得她的,被她帶動的也有些緊張,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立馬關上車門開車走人。等開出老遠了才透過後視鏡往後一看,隻看見一個穿軍裝的男人站在那裏。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哎,這小姑娘,這不沒事嗎?

孟憲一句話也沒說,站在那裏,微微發抖。

而被她甩在身後的周幼棠則是有幾分錯愕。一下車人就跑了,這是在——躲他?!

“主任?”跟在他身邊的程參謀見他提前下車,特意過來尋他,卻見他一個人站在這兒。

周幼棠微抿了下唇,什麽也沒說,轉身往回走。

由於這橫生的枝節,孟憲到了開晚飯的時候才回到歌舞團。她沒吃晚飯,直接去澡堂裏洗了個澡,微燙的水澆在身上,終於洗去這一身寒冷。回到宿舍,衣服也沒洗,一股腦泡進盆子裏,她掀開被子上了床,準備睡覺。

今晚舍友們都不在,小張回家,潘曉媛不知所蹤,小喬去探望姨媽,隻餘下她一個人,按理說可以睡個好覺。孟憲也是這樣打算的,將自己裹得嚴嚴的就想睡過去。不料天太冷了,暖氣不太管用,套了一雙厚襪子的她仍覺得腳涼,隻好下床灌個熱水袋。剛把水灌上,值班員小鄧打著哈欠過來,說有人找她。

孟憲手一抖,熱水袋裏的水差點兒灑了出來。她微擰了下眉頭,手忙腳亂地把熱水袋擰上,站在那裏愣了幾秒,披上大衣出了門。

直覺告訴她那人是周幼棠。回來伊始她就挺忐忑不安的,當著他的麵兒就跑,那人肯定會有想法。但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會過來,而且之前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孟憲忽然有些緊張,老遠看見他的車,她緩緩地走過去,在副駕駛門前站定,身體微抖。

周幼棠就坐在駕駛位上,手裏摩挲著打火機。看見她過來,他打開了車門。

“上來。”語氣一如往常。

孟憲猶豫了下,最終還是上了車。她一關上車門,周幼棠就發動了車子,往前開了幾百米,拐了個彎,停了下來。車一熄火,周圍就全黑了下來。孟憲感覺自己心跳聲慢慢大了起來,仿佛就響在耳邊。她伸手抓住了扶手。

“說說吧,今天下午你見到我跑什麽?”周幼棠開口,神情鬆散淡然,似乎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孟憲眼角輕輕**了下,她垂下眼瞼,緩慢地說:“我沒看出來是你,所以……”

周幼棠眉頭非常明顯地一皺,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麽說。撒謊,她選擇撒謊。他瞅了孟憲一眼,臉色陰沉下來。孟憲被他看的一顫,閉上了嘴。

“孟憲。”他叫她的名字,“這話我跟你說過沒有,不管什麽理由,不要在我麵前自作聰明糊弄我。多少次了,不長記性是不是?”

孟憲雙手微抖,嘴唇顫動著想說什麽,被周幼棠打斷。

“而且——”他頓了下,“想跟我玩兒欲擒故縱?可以,我受著。但要是耍我,那我不會慣著你。”他說著,語氣還算平靜,但卻聽得孟憲一愕。

其實她剛剛撒完那個謊就後悔了,被戳穿後就想著還是說實話的好。但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孟憲瞪大眼睛看著周幼棠,錯愕了許久,想要打開車門下去,發現車門落了鎖。她使勁,發了狠一般開車門,死活也打不開。

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感覺到一股強力攔住了她的腰。根本來不及反應,臉就被人捏著下巴扳了過去。孟憲吃痛,哼出一聲,剩下的全部被堵了回去。顫抖的唇瓣被一團溫熱包裹住了。

事情發生的毫無預警,她睜大眼睛看著他,雙唇的門關卻是大開,由得他侵入和掠奪。她要躲,掙脫間扯動發絲,疼的她幾乎要掉眼淚。腰也被他鉗製住了,她無處可逃,隻能被動地承受著他,柔軟的舌尖被他毫不留情地吮吻和勾纏。孟憲簡直快瘋了,不知道事情怎麽到這一地步的。

周幼棠也稍稍有些意外,原本是宣泄怒意的,但這個吻的滋味出乎意料的好。不由加深了動作,過了會兒才鬆開她。而孟憲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就勢靠在他的手臂上,微微喘著氣。他伸手撥開遮住她臉頰的長發,低頭看著她。借著照進來的路燈燈光,他看到她被他親吻過的唇瓣泛著鮮豔的紅。拇指剛觸上去,就被她一把推開了。

“我沒有!”孟憲大聲說著,胸前劇烈的起伏,“我沒有欲擒故縱,我沒有耍你。我、我喜歡你啊!”衝動之下,孟憲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她把自己給嚇著了,瞪圓眼睛看著周幼棠。

周幼棠也沒料到孟憲會突然向他表白,眼睛銳亮的嚇人。孟憲察覺到不妙,要躲,這人卻忽然上前,捉住她的下巴又湊上來親。

孟憲:“……”怎麽又親她,她說的還不夠清楚嗎?

這一吻,又是吻了許久。因為受了驚嚇,孟憲開始打嗝了,又不會換氣,到最後眼前陣陣發黑。周幼棠隻好鬆開她,把人虛攬在懷裏,手輕拍著後背給她順氣。孟憲漸漸清醒過來,悲憤猶在,伸手推開了他,又去開車門。她要下車,必須下車!

周幼棠要平複呼吸,就冷眼看著她折騰。眼瞧著她快把車門鎖塊掰下來了,才出手阻止。快狠準地鉗住她兩隻手,不讓她動。

“你放開我!”孟憲輕喊,這會兒她是真的有些怕了。

周幼棠直盯著她:“放一顆響雷就想跑,哪兒有這麽好的事?”

孟憲憋紅了臉,手腕使力掙了下,仍是撼動不了他分毫,隻好放棄。她瞪著他,實則已經投降。

周幼棠感受到她服了軟,緩緩鬆了力道,也是怕弄傷她。

“氣性大的嚇死人。”他低聲說,聲音沙啞,卻是一點脾氣都沒了,甚至帶著點點笑意。

孟憲想說話,張張嘴卻是一聲抽泣。鼻酸湧上,讓她眼眶一熱。不想讓周幼棠看到,她忙撇開了頭。

周幼棠很快冷靜了下來。無論如何,有一個問題他還是要搞清楚的。

“見了我跑什麽?”他又問,“說實話。”

劇烈的心跳在沉默中漸漸變得平穩,孟憲深吸一口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其實她一回來就在想,如果他問起來她要怎麽說。要說唐曉靜勢必扯出陳茂安,她不願意,要說陳茂安又會扯出周明明,她更加不願意!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我跟我最好的朋友分開了。”她聲音微啞地開口,“我們、我們因為彼此而傷心。我很難過,她傷害我,我傷害她。她不信任我,可我、可我……我隻喜歡你呀,沒有別人。”她真的對陳茂安沒有多餘的感情了,她不明白曉靜為什麽還不懂。兀自感傷著,孟憲還沒留意到自己順嘴又說了什麽。

周幼棠眼中的光起起滅滅,他側過頭看著孟憲。正巧孟憲也在偷瞄他,水亮亮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盯著他。兩人視線相遇,孟憲能感受到他的眼神下暗藏或者壓抑著什麽,忽然就有些慌張。

“就是這樣,沒別的了。我說的有些亂,我腦子已經亂掉了。你、你讓我冷靜一下。”千萬別親她了!

周幼棠看著她著慌,忍不住短促一笑,忽覺一股暖流湧過胸腔。雖然孟憲的敘述語無倫次,但他大概能猜出來,因為他遠比她所知道的更了解她。

“這樣的事,你照實說就是。跑什麽?”

孟憲臉紅的像蘋果。

“我哭過了,不想讓你看到。”她小聲說。

“那這又是什麽?”他的手扶上她的眼角,為她擦去未幹的淚漬,低聲問,“又哭什麽?”

是的,她剛剛又哭了。但孟憲已經顧不得害羞和懊惱,反正今晚已經到了這一步,她索性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回頭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告訴自己全是夢。

感受到周幼棠為她擦淚的動作越來越溫柔,她微微抬頭,小聲問:“那你還生氣嗎?”

“我生什麽氣?你這麽會哄人。”知道她不是又像以前那樣躲他,怒火瞬間就散了。

孟憲卻沒成功領會他的意思,發急道:“不是哄人!”

周幼棠看過去:“你是還想讓我親你?”

孟憲:“……”

“怎麽,不想?”他問。

孟憲感覺有些坐不住。有點不想,但好像又不是真的不想,主要是怕他還在生氣……

周幼棠被她有些糾結的表情逗樂,盯著她那張水潤的臉思忖了半天,仿佛是在挑從哪兒下口合適。末了,在她臉上輕啄了一下。孟憲微微躲了躲,心想自己還是沒說清,他還是在不高自己的興。不然怎麽親個沒夠了?

“我們,我們都冷靜一下吧。真的,冷靜一下吧。”她有些苦惱,覺得這會兒自己說什麽錯什麽。

周幼棠嗯一聲:“確實,你的腦瓜這會兒已經不夠用了。”

然而說著這話的他,卻離她越來越近。雖然隻是輕順著她的頭發,卻讓孟憲感到一股壓迫感。她快頭疼死了,再這樣下去,她也要生氣了!

孟憲猛地抬起頭,在黑夜中與周幼棠對視,都被彼此的眼神勾起了一團火。忽地,帶著壓抑許久的勇氣,她仰首貼住周幼棠的唇,用了些蠻力,一下子將毫無防備的他撞回了椅背。她又被自己嚇了一跳,想撤離,然而隻來得及輕微後退就被他攬住了腰,摁住了後腦勺。這個吻比之前的幾次,都要漫長,都要生動。孟憲覺得自己沒法靜下來,她有太多的氣沒處撒,太多的委屈沒地兒宣泄。

周幼棠卻察覺出不對勁。一開始他享受這個吻,但慢慢地,他感覺再這樣下去不行了。他動了下,由深變淺的抽出這個吻,輕撫著孟憲的背。

“好了,孟憲。”再親下去他今晚怕是走不了了。

孟憲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臉上,她輕抖了下,想離開他的懷抱,卻仍被他抱著。再試一下,仍是掙脫不開。

周幼棠能感覺到她別著股勁兒,忽而一笑。

“孟憲。”他又叫她。

孟憲不由仰頭看他,微弱的光線裏,他的眼睛深邃的仿佛一片海。

這雙眼睛看著她說:“我也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