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九九四年,遼城,冬。

孟憲沒有想過,再見到他時會是這樣的情景。

邊遠小縣城的十月末,入夜氣溫已接近零度,昏沉了一天的大地在傍晚來臨時終於飄起了雪花。下午連裏通報說團部家屬院裏好幾戶電話突然無法正常通話,於是孟憲跟同班幾個戰友集體出動去檢查線路排除故障。身為副班長的她一馬當先爬上了線杆,下來後渾身僵的不能動彈。凍的。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開過來一縱車隊,車燈開的晃眼,晃得孟憲微微側了側頭。等到她眯眼再看過去的時候,車隊停下了,領導們紛紛從車上下來,趕來慰問他們。隻有一個人,落在了最後頭,走得不急不緩。借著頭頂路燈灑下來的微弱光芒,她看清了那人的臉。

一時間,孟憲愣在了原地,直到聽見有人叫她:“班副,班副!首長跟你說話呢!”

一個女兵碰了碰她的胳膊,孟憲循聲看去,果然看見為首的大校正含著微笑,一臉和煦地看著她。內心一警醒,迅速回過神來,孟憲抬起手,敬了個禮:“首長好。”

簡單慰問了解了幾句,檢查團的首長們離開了。如下車時一樣,那人離開的時候也是落在了最後。孟憲看他步伐緩慢,總以為他下一秒就要停下來,轉過身。然而沒有,自車子駛離,那人都沒有回頭再看她一眼。

恍若雪下進了心裏,孟憲感覺心頭一陣冰涼。

排除完這一故障,回到團裏的時候,天色已經大黑。匆匆吃了點晚飯,孟憲回了宿舍。

因為是周日,晚上難得沒有安排,大家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打牌,織毛衣,寫信等等。孟憲回來的時候,大家已經“分工”就緒,哪個她也不好插進去,外加上沒有心情,便拿起一本書,坐在小板凳上看了起來。

終於,熬到晚上十點,準時熄燈。班長不在,孟憲作為副班長,替每個人掖過被角後,最後一個上了床。

意料之中的有些失眠,孟憲在心中默默數著羊,就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宿舍裏的座機電話突然響了。幾乎是瞬間,孟憲從**彈了起來,飛快地接起了電話。

“喂?”她壓低聲音,小聲說。

“喂,副班長嗎?機房這邊出了點事兒,宋倩倩胃病犯了,這會兒疼的直不起腰來!”

孟憲一驚:“怎麽回事?送衛生隊了嗎?”

“送過去了已經,說是老毛病,沒什麽大礙。就是可能值不成班了,叫下一班的來一個替她吧!”

“好,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孟憲穩一穩心神,看了眼值班表。排的是小聶和小李。

回頭看了眼睡的正香的小聶和小李兩人,孟憲沉吟幾秒,沒有叫醒她們。重新穿好厚重的棉服,孟憲拿著配槍和掛包,出了門。

此時此刻,距離熄燈號響過已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整個營區都陷入了夜的沉寂,隻能偶爾聽到一兩聲犬吠聲。孟憲就披著這樣濃厚的夜色,步履緩緩地向著營區後麵的半山走去。

機房就建在那個上麵,據說是為了照顧到全團的信號連接和覆蓋,這個位置最為合適。然而就此卻苦了通信連,尤其是女兵,每次值夜班的時候,都要走不短的一段路,外加爬小半截山才能到值班室。要是遇到什麽事兒一個人漏夜前來,那真需要莫大的勇氣了。

孟憲夜間往來這條小路已經很多次了,然而每次走過都是揪著心,哪怕是有人陪同的情況下。雖然團裏設了流動哨,也知道99%的情況下不會出什麽事,然而到底還是有那1%,所以再小心也不為過。尤其,是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

孟憲還沒走到山腳的時候就有些怕了,心裏默念著沒事沒事,腳下的步伐也不由加快。然而今晚就像是撞了邪一樣,風聲呼嘯刮過,嗚嗚地響在耳邊,同時還伴有一道低沉的篤篤聲,像是靴子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響。

孟憲回頭看了一眼,不到兩秒就迅速轉過了頭,繼續往前走。那聲音依舊在繼續,而且聽著距離她越來越近了,孟憲心跳到了嗓子眼,腦中一陣激流湧過,她握緊槍,回過了頭。

果然有一個人影在向她走來,孟憲頭皮一陣發麻。

“誰!”她低聲冷斥道。

那人不說話,仍在繼續往前走。孟憲心跳的快撐不住了,但她仍堅持站在原地不動,再一次問道:“誰!”

那人腳步終於停住了,但不像是被孟憲震懾住,而是他自願停下的。

“是我。”良久,他的聲音被風送了過來。

孟憲分辨了片刻,驀地,眼睛圓睜。這聲音——是他?!

腳步聲再度響起,隨著那人越走越近,孟憲看清他隱在夜色下的麵容,果然是他。

提著的心瞬間落歸原位,孟憲鬆開了手中緊抓的槍支,怔怔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他走過來,與她對視良久,輕聲問:“還記得我嗎?”

還記得他嗎?孟憲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她當然記得,她永不會忘。 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

“周幼棠……”

黑夜中,她默念出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