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道鬼

蘇三虎被一路拖回了海豐鎮兵營,又連夜發送回了滄州府衙門。接收的牢頭聽說是個殺人重犯,又見那蘇三虎穿了琵琶骨,鉤了腿肚子已經半死不拉活兒的,倒是給三虎分配了個單間。

此時已是三更,那三虎進了牢房,也不是困還是疼昏了索性一頭就載睡了過去。不時一覺醒來,透著天窗往外瞧,天竟然還未亮。

“小兄弟,醒啦!”

三虎一回頭,竟是那個給他符紙的道士正蹲在牆角看著自己。

“呃。”蘇三虎含糊的應了一聲,勉強抬起頭上下打量那道士一番。

“您是剛被關進來的?”

蘇三虎問那道士,他明明記得自己被獄卒抓進來時,這間裏隻有自己一個人。

“哎呦,點子背了唄。”那瘦道士站起來,抻了個懶腰,無奈的講道:“今兒白天擺攤算卦多掙個幾個大子,一高興在‘翠雲樓’叫了兩個娘們兒陪著喝酒。喝蒙了,一覺起來都半夜了,老子尋思著回家吧,要不跟家裏的婆娘不好交代,剛走到半路,就讓幾個衙役給綁了,楞說老子是山賊。”

瘦道士說到興起,呸的狠狠吐了口濃痰。

“現在這幫當官的,忒他媽不辦人事。抓不著山賊,就拿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回來充數。”

蘇三虎聽著,也不吭聲,當下他自己都成了俎上肉,哪裏還管的了別人死活。

那瘦道士見三虎也不理他,自己倒上趕著湊了過去,見蘇三虎一身銅鉤子,不禁詫異道:“小兄弟,你這是犯的大案子吧。那幫狗腿子對付你還真下功夫。”

蘇三虎此時疼的豆大的汗珠在臉上滾,哪有心思和人寒暄,索性扭過頭去不做聲。

“哎呀呀!”那道士看了看三虎的傷勢,上趕子道:“傷口都化膿了。這鉤子要不取下來,你今後可就是個廢人了。”

“是不是廢人又怎樣,早晚不也是一死。”蘇三虎有氣無力的支應著,渾身早已疼的沒了精氣。

那道士聞言,轉身又看了看蘇三虎的麵相。不禁連連讚歎:“好小子,瞧你這方臉大腦門的,典型的福祿像呀!”

“你這道士亂唬人。”蘇三虎斜眼看了看窗外,天灰蒙蒙的仍不見亮。

“我唬人?”那道士一弗袖子。“我的本事你又不是沒見過。我給你的朱砂定身符難不成沒降住那馿精!”

“你若有通天的本事,那幫狗腿子能抓得住你?”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呐!”那道士長噓一口氣又道:“小兄弟,你若肯幫我一個忙,我便治好你,還保證你能出去。”

三虎知那道士當真有些本事,便試問道:“你先且說是什麽事?作奸犯科的勾當我做不來。”

“不過是些體力活兒。”那道士回複:“我有一兄弟,死不得好死,埋不得好埋。犯了小人,屍骨被扔在‘姑子廟’後麵的一個臭糞坑裏去了。等你出去的時候,你得把我兄弟的屍骨撈出來,用無根水洗淨嘍,一點點拚好,連點骨頭渣子都不能少。然後裝在金絲楠木的棺材裏,在下月十日戌時三刻把我兄弟葬在西山半腰那個水溝子旁。”

“你怎麽不自己去?”

“世間萬物,自有定數。有些事兒我做不得,隻有你能做得。”

眼看天要大亮,那道士又不知從哪摸出了一個小瓷瓶,說是祖傳秘方,給三虎傷口處敷上些。又告訴三虎咬緊牙,忍著點疼。那道士左手按著三虎的肩膀和小腿,右手活生生的把那四個帶倒刺的鉤子扯了下來。隻一瞬間,蘇三虎就又疼的昏死了過去。

轉眼天已放亮,三虎迷迷糊糊的醒來。身上的四個銅鉤子已經被取下扔在了一角。三虎試著動了動肩膀,除了傷口還在流血,竟然一絲痛感都沒有了,力氣更勝從前。

“哎!道士,您那祖傳秘方真靈嘿!”三虎樂道,四下一看,卻不見了那道士的蹤影。

轉眼到了晌午,自有獄卒挨間牢房送飯。一碗雜燴粥,著實不管飽。

“大哥,問一下。昨晚我這間裏麵那個道士呢!”三虎向那獄卒打聽。

“什麽道士?”那獄卒朝三虎翻了個白眼。“傻掉了吧,這間房就關了你一個人,特殊照顧你的,怎的還想要個伴。”

“就是一個穿了一身黃色道袍的,是個擺攤算卦的那個。”蘇三虎又怕自己說不明白,還嘬了嘬腮幫子,兩手指著自己的臉道:“幹巴瘦,尖嘴猴腮的。”

那獄卒聽了三虎的話,忽的愣住了。壓低了喉嚨偷偷摸摸地問三虎:“你當真看見那個道士了?”

“嗯呢。”三虎點點頭。“他還給我治傷嘞!”

“哎呦!”那獄卒聞言,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疼的他直叫喚。

“真他娘的見了鬼啦!”獄卒神神叨叨地,起身拍拍屁股,一溜煙跑沒了影。

後來蘇三虎掏了幾個大子,才從那個獄卒的口中一點一點得知,那黃衣道士早一年前就被抓了進來。因為會測字看麵相,在牢裏也是風生水起,吃穿無憂。

三個月前,縣太爺聽說牢房裏關了個半仙,一時興起,便叫這道士給自己也算算。誰知這道士端詳了縣太爺半天,又問了生成八字,掐指一算,竟算出個縣太爺死無全屍來。縣太爺發了火,賞了那道士二十大板,就關在這間牢房裏,活活給餓死了。

“那屍首呢?”三虎好奇道。

“小兄弟,你真可是問對人了。”那獄卒捂著嘴偷摸告訴三虎。

“一般這牢裏要是死了人,家裏有人的,給咱們塞些銀子,我們也就把屍體打發回去。沒家沒口的,大抵不過往亂葬崗上一扔,也算個全乎屍體。這道士得罪咱們知縣,活活餓死了,也就該結了。誰知他倒黴,現在的牢頭兒,是咱們知縣大人的小舅子。那龜孫子,平日裏不著四六兒的,為了奉承他姐夫,楞是叫人把那道士的屍體給扔糞坑裏去了。”

蘇三虎知道自己撞了鬼,倒也不怕,那道士兩次相助自己,也算得上是有情有義意的鬼魂。隻是可惜英雄命短,小人壽長。

一連過了半月,牢裏每日按時送飯,雖說都是一碗雜燴粥,左右也是口吃食。可是除了送飯的獄卒,三虎竟連個提審的小官都沒見到,原本以為進了牢房不得天天鞭抽火燎的受折磨,如今倒成了混日子。

“哎!小子,你死不了了。”那送飯的獄卒敲了敲三虎的柵欄,偷著給他扔進去個半個窩頭。

“咋了?”三虎拿起窩頭,吭哧啃了一大口,還是熱乎的,真他娘的香

“聽說皇上和老佛爺都逃西安去了,要變天啦。”獄卒拿了個巴掌大的小茶壺,自己嘬了一口茶,感歎道:“北京被占了,咱滄州府馬上也保不住了,我這鐵飯碗呦,也砸了。”

轉眼又過了兩個月,倒真的變了天,滄州府被一群什麽黨派的給占了。縣太爺自縊在城門樓子上,屍體被放下後,百姓一擁而上,一塊一塊的用刀割著分了。那縣太爺,多行不義,倒真是落的個死無全屍。

牢房裏也張羅著整改,獄卒都撤了,換成了一批穿軍裝戴大高帽的。罪犯一律大赦,所犯事小和年過五旬的重犯一律放還回家。其餘年輕力壯的重犯,也都免了死罪,許其充軍,為國效力。

滄州府死了的那位縣太爺素來是‘醇酒錦食妾相伴,不知百姓煩惱多。’除了上頭文書布置的任務,及一些使銀子的鄉紳胡亂的官司,哪還正經抓過什麽人。

牢裏本就人不多。三虎這麽一算,整個滄州府大牢裏去充軍效力的竟就兩個人,除了自己隻剩下一個叫吳桂元的。

那吳桂元也就十六七歲,比三虎大不了多少。細長臉,綠豆眼。個子不矮,卻是個羅鍋子。整天撇個八字步,滑稽及了。

據說那吳桂元家裏幾代都是偷兒,手上功夫了得,但凡要是他盯上的東西,沒有弄不到的。後來也是點子背,去人家大姑娘的閨房裏摸東西,正好撞見人大姑娘洗澡,一時興奮,露了蹤跡,讓人家當采花賊逮起來的。官兵再去家裏一直搜,值錢物件忒多,光古董字畫就裝了幾車,這才給定了重罪。

上頭給放了不多不少整十天假,三虎出獄那天正好是初十。三虎答應過那道士在初十的時候去把他的屍骨撈出來,買個棺材安葬好。

那吳桂元親戚都死絕了,家裏被官兵抄的連房頂的瓦片兒都不剩。三虎見他也沒有落腳的地方,就讓他跟自己一路。

三虎和吳桂元兩人先是買了口棺材,又去了‘姑子廟’把那道士的屍骨撈出,可巧天上就下起了大雨。三虎又用雨水把那些骨頭棒子衝洗幹淨,一根一根的拚好。眼看臨近戌時,兩人緊趕著去西山要把那道士埋了。

兩人剛到西山,竟有一大姑娘在那兒跪著燒紙上墳呢!

那姑娘見蘇,吳二人抬著頂棺材來,便起身上前問道:“兩個小兄弟,這棺材裏裝著的可是個道士的屍骨?”

原來這姑娘便是道士的女兒,姓塗,叫素蘭。

這塗素蘭早年喪母,一直跟父親和祖母在一起過活。自半年前父親失蹤後,一直找尋不到。祖母又病重臥床,需要人端飯遞藥。

一個月前,祖母也去了。父親離家時並未留下幾個銀錢,這幾個月,祖母吃藥,連帶兩人的吃喝,錢一並用盡了。因沒錢給祖母下葬,屍體就放在家裏一連停了小十天。

後來家附近有一個叫胡大為的鄰居,胡大為有個表弟叫胡春,家境頗好。隻不過那胡春自幼患有癔症,一張嘴就流口水。

胡春早就瞧上了塗素蘭模樣漂亮,前兩年就幾次請媒人去塗家說親,不過都讓道士給擋了回去。

這次塗家死了人,又沒錢下葬。胡春便掐算好了時機,叫人拿著銀錢抬著棺材去提親。

塗素蘭也沒了主意,再不下葬,人就該臭了。沒得法子,隻好應下了這門親事。可是事後素雲便後悔了,她不願意跟那樣的男人過一輩子。素蘭尋思著,等自己的祖母下葬後,她就一頭撞死在祖母的墳前。

當天晚上她便做了一個夢,夢裏父親告訴她,自己已經遭難。讓她初十這日,拿著香燭燒紙,等著迎自己的屍骨。那道士還讓她萬不可輕生,說她在初十這日會遇到自己的命中夫婿,讓素蘭跟著那個男人走,從此可保衣食無憂。

‘命中夫婿’,聽到塗素蘭如此說來,三虎心中倒有些雀躍。那塗素蘭年芳十六,比三虎大兩歲,身材相貌也是沒的說。纖腰圓臉,粉麵紅唇,胸脯子高高的,難得的俊俏。

三虎自打知曉人事以來,夜裏睡不著時,也曾反來複去的想婆娘。塗素蘭這個模樣的婆娘,三虎更是求之不得。

“你父親救過我性命,我這還有些大洋,你且拿去還給那胡家,把親事退了。你父親待我有恩,我今後自當要照顧你。”三虎言下之意,便是要素蘭跟了自己。

“有勞了。”

塗素蘭頷首低眉的回應著,臉頰兩側不由自主的飛上一起害臊的紅暈。

蘇三虎身子壯實,相貌雖然不算俊秀至少也硬氣踏實,比起那癔症鬼胡春不知強了多少倍。既然父親托夢相告,也算的上是父母之命,塗素蘭便在心裏默認了三虎。

不時,幾人挑了個依山傍水的好位置,三虎和吳桂元挖好坑把道士屍骨一埋,再立上個木頭牌位。塗素蘭燒了紙,又哭了幾場,三虎跪在道士墳前,說了好些感激的話,跟著連嶽父都叫出了口。

近晚,吳桂元張羅著吃飯。蘇三虎便帶著吳,塗二人找了家還算幹淨的小客棧,點了一壺燒酒,三份大餅卷肉。酒足飯飽,三虎當晚就和塗素蘭在客棧圓了房。

新婚燕爾,兩人整整折騰一夜。第二日一早,三虎摟著懷裏的新媳婦仍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