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冬日先知

氣流回旋,卷著雪花滿天飛舞,空氣中彌漫著風歎息般的輕咽。

早喻站在石屋對麵,一座雪峰腳下,雙目微合,風雪在她周圍打著轉,上下翩舞,如同春天草地上翩翩的蝴蝶,輕盈靈動,卻沒有一片雪花,一絲風能夠觸到她的身體。她雙手向前伸著,似要觸摸什麽,腕上的貢覺瑪之歌放射著柔和的粉紅色光芒。那光芒籠罩著她的全身,似乎為她擋住了風雪。

邊巴站在她的身後,看著這奇景,震動不已,久久不敢擅動一步。

這時無夏也來到邊巴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由驚呼一聲:“早喻,這是怎麽回事?”

這一聲不大,卻似乎打破了天地間某種平衡。那籠罩在早喻周身的柔和光芒倏然消失,緊接著,盤旋在早喻周圍的風雪為一股強大的氣流挾裹,“呼”的向邊巴無夏襲過來。

無夏隻覺呼吸一窒,忍不住向後退了幾步,卻瞥見邊巴的身體向後直直飛了出去,重重甩在雪地之上。

無夏忙過去扶起邊巴問:“怎麽樣了?怎麽就摔了一跤?”

邊巴雪雪呼痛,也顧不上回答,爬起來就向早喻跑去。

早喻頹然跪坐在雪地上,似乎已用盡身上所有力氣,一動不動,任風吹亂她的發,任雪打濕她的臉,宛如蠻荒時代的神女,處在永恒的蒼茫中。

邊巴奔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問:“早喻,早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早喻垂著頭,沒有回答。卻有一滴溫熱**滴下,融化了周圍的冰雪。

無夏一怔,輕輕蹲在她身邊問道:“早喻,你哭了?”

邊巴無聲回到石屋內,取出一件棉大衣,披在早喻身上。他和無夏對望一眼,一左一右,無聲陪在早喻身邊。

雪漸漸小了,風也逐漸止了。天上彤雲稍霽,露出半輪秋月,將這山穀映的瓊屑玉碎,剔透晶瑩。

終於,早喻抬起頭,道:“他走了。”

“誰?誰走了?”

“就是那個聲音,記得嗎?我第一次做夢走進大雪山,有一個聲音對我說話。就是那個聲音。”

她仰起頭,望著頭上懸著的半輪明月,想起那溫柔如一泓秋水的聲音,心痛的感覺從心底最深處直直撞了出來。

就在風雪撞開石屋的那一刹那,她聽見了一聲熟悉的歎息。

“是誰?為什麽我能聽見你。”她沒有出聲,隻是在心中問。隻是,為什麽這聲音是這樣的熟悉,仿佛不久前才聽過的。早喻努力的想,卻始終抓不住心頭一略而過的一絲印跡。

“跟我來流雲,我會告訴你我是誰。”那聲音道。

早喻又想:“我不是流雲尼瑪。”

“你是,你是我的流雲。貢覺瑪之歌告訴我你是。”

“貢覺瑪之歌?”早喻的手腕感到灼熱,抬起腕來,隻見一絲絲,一縷縷異光浮遊著,竟似從石頭中逐漸滲出,扶搖擴展,迎風而長,很快將她罩住。

“跟我來,流雲。別怕,風雪無法傷到你的。”那聲音又說。

早喻迷惑了,她隻覺著一切如夢如幻,荒謬失真,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

那聲音輕歎著:“還是愛笑嗎?這麽多年都改變不了你嗎?”

早喻忽然發現不知如何,她已來到了一座雪峰腳下,不由驚歎,問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麽你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為什麽你有著神奇的能力,讓我如此沉迷?”

對方靜默了一會兒,反問道:“你還是想不起來嗎?我為你受了這些年的苦,你竟一點記憶也沒有?”那聲音低下去,似是十分失望。

早喻有些著急,衝口道:“你是西亞爾嗎?那紅腰帶,是你送我的嗎?”

輕輕的歎息又起,早喻發現她所麵對的雪峰絕壁平滑如一麵鏡子,那上麵淡淡地,映著一個人的身形,長發,在風中舞著,嘴角噙著微笑,眼睛炯然有神。這人,赫然正是不久前,她在手觸到貢覺瑪之歌時看見的,盤坐在荒野中的神祗。

早喻忽然有說不出的幸酸。那影像是那樣真實,那微笑親厚如春風,那雙眼盛滿了無盡的溫柔。他向她伸出手,手掌寬厚,指尖修長,那麽近,早喻甚至能看見指上的紋路。她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渴望去碰觸他的指尖,去感受他的體溫,哪怕隻一下也好。她的手向前伸著,努力向前伸,卻無論如何也觸不著。她急得想哭,他卻隻是看著她微笑。”

忽然,早喻明白了,“你要走了?”她又急又慌,“別走,別再離開我!”

他的嘴未動,早喻卻聽見他說:“去找貢覺瑪,她會指引你我的所在。”話音未落,影已消逝。

講到那聲音的離去,早喻隻覺心痛如絞,眼眶發熱。過了好久,情緒才稍稍平複。

無夏聽得心向往之,道:“他果然是西亞爾?早喻,真羨慕你!你終於見到傳說中的西亞爾了。可是這又是怎麽回事?你看見的,顯然不是真實的他,那隻是個影像。”

邊巴道:“看來,西亞爾在向你們傳達信息,要指引你們去找他。”

“我們?”無夏笑道:“不該隻是早喻嗎?西亞爾說,她才是流雲尼瑪。”

“不,西亞爾隻是說貢覺瑪之歌告訴他那是流雲尼瑪,是貢覺瑪告訴他的,他並沒有親眼見過你們。而貢覺瑪之歌,卻對你們兩個人都有感應。”

早喻與無夏忍不住緊握住對方的手,貢覺瑪之歌尋找流雲尼瑪,卻找到她們兩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無夏忽然打趣早喻:“早喻,你在戀愛呢。”她生性活潑,最近總覺得事情太沉重,找到機會,想要轉一下氣氛。

早喻一怔,隨即苦笑。

無夏兀自說下去:“你那神情,分明就是情人之間的傷別離嘛。”

早喻無限惆悵道:“我情願從相識,送花,約會,跳舞開始。這樣沒頭沒尾,沒有甜蜜,隻有苦澀,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就傷心欲絕,誰要這樣的戀愛。”

邊巴不住向無夏使眼色,她卻不理,接口道:“隻可惜……”

“隻可惜欲罷卻是不能。”早喻歎。

邊巴忽然站起來道:“既然雪停了,我們最好趕緊上路。真正的大風雪還在後麵呢。”

早喻無夏聞言不敢怠慢,忙收拾好行裝跟他上路。

所幸,那一場雪來時雖猛,卻未持久。路麵雖然泥濘,卻不打滑。邊巴施展車技,一路風馳電掣,直奔那曲而去。

說來也怪,自從踏上西藏,早喻一直受擾於強烈的高原反應,整個人昏昏沉沉,神思惘惘。經過那場大風雪的擾攘之後,卻是所有狀況盡去,神智清明,恢複了從前的明智冷靜。

她見無夏頭靠在玻璃上,已經睡熟,不由微憐,道:“這些日子,也可憐無夏東奔西跑替我擔足了心。她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邊巴卻說:“她曾經靈魂出體。”

早喻愕然:“你不是不相信她嗎?”

“我信,可我不願她相信。我相信,她以後還會有許多苦要受的。我說不信,隻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而已。”

早喻笑了:“你倒是很體貼她嘛。”

邊巴卻十分嚴肅:“如果可以,我情願勸說無夏退出。這樣下去,她必將受到傷害。”

早喻無言,她知道邊巴說的是真的,她也有同樣的感覺。無夏投入得太多,卻收不到等量的回報,她似乎無法在這場追尋中找到想要的答案。

這時邊巴已換了話題:“我還以為你當時昏迷呢,好像車裏發生的事你全知道。”

早喻點頭:“可以這麽說。連你與無夏說的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我還看見了無夏的靈魂離體。當時,我一點驚懼慌亂也沒有,反而覺得那是理所應當的。”

“那我說的關於冬日先知的事,你怎麽看?”

早喻揉了揉眉心:“邊巴,我知道這些日子來大家經曆了太多怪誕荒謬的事情,可這不是說我們可把所有的傳說都往身上扯,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太過牽強了。”

靜了一會兒,邊巴才說:“文部的人都知道,當惹雍湖畔的喇爾紮措族人,每隔五十年,就派出族中的一位智者,遊曆高原,為的是尋找傳說中的冬日先知。這習俗已經流傳了千餘年,一代又一代,無論外麵是戰亂還是和平,無論族人是興旺還是凋零,從不間斷。派出去的智者,全部都老死他鄉,因為找不到冬日先知,他們就沒有麵目回去見神山與聖湖。從外麵去的人,開始都不理解,有一段時間,因為這件事,喇爾紮措族都成了整個文部的笑柄。可是數千族人不為所動,眾誌成城,一代又一代,不斷地尋找著冬日先知。後來,大家都感動了,文部所有的牧人,對於出來尋找冬日先知的智者都非常崇敬。智者若光臨誰家,那是無上的光榮,整個家族都會歡騰。”

早喻聽得聳然動容:“這冬日先知到底是什麽人?竟會得喇爾紮措族人這樣愚公移山似的矢誌不渝。”

邊巴苦笑地搖搖頭:“沒人知道。喇爾紮措族在文部的名聲並不好。他們的脾氣太執拗,認準一件事,就絕不回頭。西亞爾在全西藏都是臭名昭章的惡魔,唯獨是喇爾紮措人的英雄;藏傳佛教甚至傳到了東南亞,可他們仍獨尊本教;還有流雲尼瑪,別人口中的妖人,他們卻深以為榮。一個人,性格如此乖張,也不會討人喜歡了。可也就是這股強勁,卻也讓我們深深敬佩。”

早喻聽他如此說,禁不住悠然神往。

東方漸白,月影淡去。天色由穹頂的藏青向四圍鋪展,漸次褪成天青,直至天邊的蛋青色。太陽還沒出來,空中看不見以往朵朵耀眼的白雲,隻有一絲絲,一線線的流雲浮遊在天地相交的邊緣。昨夜的風雪染白了大地,放眼望去,有星星點點,一叢叢的黑色散布在曠野中,那是野犛牛。

日月就這樣交替,四季就這樣更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切的生靈在歲月麵前都顯得那樣渺小,是什麽力量,支持著喇爾紮措人窮千載時光去尋找傳說中的先知?早喻沉思,找不出答案。這冬日先知會不會和流雲尼瑪有關呢?她望著窗外,有個念頭盤旋不去:無夏,早喻會不會就是冬日先知呢?

“邊巴,你為什麽會把冬日先知與無夏還有我聯係起來?”

邊巴想了一下,嚴肅說道:“原因我不能說,但我可以告訴你,這與你師傅也有關。”

早喻點點頭,明白邊巴要找師傅,恐怕也與喇爾紮措人找冬日先知有關。此刻,她心中的拚圖,又多了一塊,神秘的喇爾紮措,流雲尼瑪的故鄉,似乎是整件事的關鍵。

“那連你也不知道喇爾紮措人尋找冬日先知的原因?”

邊巴說:“這個問題,曆來是他們最大的秘密。喇爾紮措人要保守一件秘密,便是格薩爾王複生,隻怕也問不出來。”

早喻沒好氣:“我看你也不差嘛,你要守一件秘密,我們這些當事人都沒法知情。”

邊巴倒是好脾氣,“沒辦法,我是受人之托,向至高無上的念青唐古拉山起過誓的。”

早喻對念青唐古拉並沒有好感,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一直在熟睡的無夏這時忽然大喊了一聲:“我不信!不信!”

早喻忙探頭去看,指尖無夏雙目合著,兩隻手握得緊緊的,出了一額的汗,顯然是正在做一個極不愉快的夢。早喻有些猶豫,邊巴卻十分果決,“叫醒她。”

早喻推推她,“無夏,坐噩夢了嗎?”

無夏倏地睜開眼,無神失措地注視著前方。一張俏臉煞白,神情委屈,似有說不出得憤恨遺憾。

早喻不得不在她耳邊大聲叫道:“無夏,醒來無夏。”

終於,無夏聽見她的聲音,逐漸平靜下來。

“夢見什麽了?”

無夏閉上眼,努力回想夢境,過了一會兒,驚訝道:“我記不清了。”

早喻大奇:“這麽快?”

無夏道:“似乎是和流雲尼瑪有關的,又似乎我就是流雲尼瑪。在夢中,我本就十分彷徨無助,後來終於有人來關心我了,卻帶給我更多的傷害。”

早喻與邊巴迅速對望了一眼,想起剛才兩人的對話,他們都談及無夏將會受到傷害。

“所以,你不信那是真的?”

“我不記得了。”無夏衝她苦笑:“你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嗎?就像寫滿了字的黑板,頃刻間,所有的字被擦去,一個也不剩。隻有粉筆的灰告訴你那些字曾被寫上去過,卻一個不留的消失了。我就像一塊黑板,”她指指自己的頭,“許多事情出現在這裏,然後又生生被人抹去了。我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早喻點頭,“我明白。這也是我早前出現過的情形。明明那種乍喜還悲的感情還在,卻怎麽也抓不住事由。”

邊巴問:“你說有人關心你卻帶給你更大的痛苦,那是什麽意思?”

無夏慘然一笑,咬著牙,堅定地吐出兩個字:“背叛。”

邊巴似乎震動了一下,臉色微變。

早喻凝起眉,細細思量。

“背叛”,誰被背叛?無夏?還是流雲尼瑪?無夏說她感覺在夢中自己是流雲尼瑪,如果是流雲尼瑪被背叛,是誰背叛了流雲尼瑪?那背叛帶來什麽樣的後果?這一重重的迷霧,如同層層迷幛,遮住了千年前的真相。如今,不知由於什麽樣的機緣,他們幾個人不遠萬裏,來到這裏,追尋“背後的故事”。這一切緣起於貢覺瑪之歌,早喻看看手腕,一縷暗紅的光流過,她又一次的在心中發問:“貢覺瑪之歌,你究竟要引領我們到哪裏去?”

這時邊巴停了車,舒一口氣道:“佛祖保佑,我們居然趕到了。”

無夏早喻抬起頭,看見一座莊嚴古寺就立在眼前。金黃色的房頂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金光,浮雲遊動在寶藍的天空下,隨著微風,扭動著形體,伸展翻揚,幽怨著,徘徊不去。他們下車,迎麵撲過來的寒風,讓每一個人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空氣裏彌漫著冰雪的味道,無夏深深吸進一口,冰涼沁入心扉,似乎連肚腸也變得水晶般剔透起來。

邊巴道:“這就是達宗貢桑寺了。”

“達宗貢桑寺?並不大嘛。”無夏有些失望。

“幸虧不大,不然上千年的戰亂,這裏早就毀了。這那曲城,可是世界上最高的城市呢。”

隻是一個小城,卻繁華的很,人群熙熙攘攘,人聲,叫賣聲,念經聲,交織著,有了世間一切城市的嘈雜。

邊巴又道:“這是藏北最後的繁華之地了。藏北,包括阿裏的一切物資來自這裏。如果我們繼續向文部去,就再也見不到這許多的人了。”

達宗貢桑寺雖然不大,來上香的人卻多,在門口就已聞到香火嗆人的味道。還有不少藏民,聚在門前小小的廣場上,交流著自己一路所來的所得。

邊巴感慨,“這裏雖繁華,卻恒久不變,你們看見那位老媽媽了嗎?”他指指一位坐在門口石階上的老婦:“三年前我來,她就坐在那裏,據說已經坐在那好些年了,別人問話也不答,也沒有人認識她。這些年了,還在這裏坐著。”

高原,這是離太陽最近的地方,雖然現在是秋季,太陽的火舌仍然伸到了頭頂,曬得人頭皮發燙。可眼前這位坐在石階上的老婦,卻好像十分享受這暴烈的陽光。她的臉上紋路深刻的似乎是有裏向外裂開的,黝黑的皮膚,迷茫的雙眼。幹裂的嘴唇輕輕動著,不知在喃喃說些什麽。她手裏拿這一支轉經桶,銀製的柄被磨得發亮,吱吱轉著,不知把她的思想帶到什麽地方去了。

邊巴上去大聲同她打招呼,她似乎沒有聽見,雙眼一瞬不瞬望著前方,口中徑自喃喃說個不停。

無夏拉拉早喻的衣袖:“早喻,為什麽我覺得這老婦有些麵善?”

“嗯?”早喻奇怪,細細打量起她,看了半天,點點頭:“是好像在哪裏見過,”可是,“在哪裏見過呢?無夏你見過的人多,可我守著我的店,哪裏有機會見到這藏族老婦呢?”

邊巴在那邊打過招呼,就道:“進去吧,流雲尼瑪就在裏邊。”

邊巴帶她們走過正殿,穿過深深的天井,來到一條回廊上。

一路上早喻留心觀察,隻見但凡有牆壁的地方,便繪有各式各樣的壁畫,有些在佛殿內的,已被煙火薰得模糊不清,有些露天的,又被風吹雨打褪了色,也有一些保存的尚完好的,顏色鮮亮,線條清晰,與早喻在青海看見的孫老的作品風格類似,無夏也笑道:“這是孫老的手筆吧?”

早喻存疑:“這還是壁畫的原貌嗎?”

邊巴聽早喻說過孫老的經曆,道:“幸好,孫老的工作十分嚴謹,一會你就知道了。”

他們拐過一個彎,邊巴說:“就是這了。”

早喻無夏一看之下,齊齊驚呼了一聲。

當時孫老曾向早喻詳細描述了壁畫的情形,卻沒有涉及流雲尼瑪的麵貌。在來這裏的路上,她曾無數次設想,流雲尼瑪的模樣與無夏必然十分相像,否則邊巴不會如此斷言無夏就是流雲尼瑪的轉世。而此時,她親眼看見了傳說中的流雲尼瑪,開始明白為什麽邊巴對此事確信不疑了。

壁畫中的流雲尼瑪,有一雙細長微向上挑的鳳眼,眼波流轉之際,有說不出的婉約嫵媚。隻是在眉宇之間,微有些悵惘憂愁,活脫脫正是無夏的模樣。

邊巴說:“你們看,連眼角下一顆小小的痣也一模一樣。”

無夏顯然受了極大的震動。她伸出手去,微有些發顫,撫上畫中人的額頭,那是無夏的額頭;手指劃過臉龐,那是無夏的臉龐;指尖觸上她的指尖,連指甲也是一樣的清秀水靈。她注視著流雲尼瑪的眼睛,那雙眼睛好像也在注視著她,她們之間,竟似乎在無聲的交流著什麽。

良久,無夏抬起頭,顫悠悠的笑了一下,柔聲道:“我從小父母早亡,也沒有兄弟姐妹,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根在哪裏。現在,我知道了,這就是我的根。”她貼牆而站,恰恰與流雲尼瑪一般身高,她的額頭正好可以抵上流雲尼瑪的額頭。兩個人,一個在畫中,一個在畫外,相互依偎著,如同雙生子一般。無夏閉上眼:“原來,我是從這裏出去的,原來,我的根真是在千多年前。”

早喻望著她,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從心底升出。這情形,竟像是一個人看著鏡子,裏裏外外共有兩個她。這真是一千多年前的壁畫嗎?還是經過人的修改,演繹?到底,這樣的巧合,中間時間間隔若是短點,就不會顯得那樣令人難以置信。

邊巴似看出她心中疑惑:“孫老並沒有動過這幅壁畫,你看,這些斑駁的地方還在,顏料也與那些修複過的不同,這是原品。”

早喻點點頭,再看無夏,她仍靠在壁畫前,眼睛閉著,一顆顆的淚珠相繼跌下。而畫中的流雲尼瑪,卻睜著一雙妙目,注視著遠方。

早喻歎口氣,走過去,對無夏說道:“不錯,你的確是流雲尼瑪的轉世。隻有這樣,才能解釋所發生的一切。”她吸了一口氣,道:“現在,我開始徹底相信關於流雲尼瑪的一切了。貢覺瑪之歌帶我們來,就是為了找回你留在這裏的記憶。我想我們不應該放棄,我們應該繼續,找出這一切的前因後果。”

她指著畫中的流雲尼瑪說,“你看,她穿的是唐式的雲裳,卻梳著藏族姑娘的細辮,而金城公主其他的侍女,卻沒有這樣奇特裝束的。她果然是有特殊背景的。就如傳說中所說,她有漢人的血統,卻又是個道地的藏族姑娘。”

無夏睜開眼,這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畫中的流雲尼瑪,慢慢地,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從她的嘴角漾開。“多奇怪,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如果不是這服裝發式不同,我還以為是在照鏡子呢。這是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我呢,那麽久之前,我真的曾經生活在這裏?真的曾經是流雲尼瑪嗎?看,這是金城公主,這是尺帶珠丹讚普,可是為什麽我一點關於他們的記憶也沒有呢?”

早喻道:“一千多年呢,誰有那麽好的記性?上個月發生的事,我都差不多忘了。”

無夏點點頭,戀戀不舍,流連良久,才道:“我想去喇爾紮措,我想回家看看。”

邊巴看看天色,道:“那我們要趕快,這一次在路上,不知又要發生什麽事。”

早喻也同意。

三個人出了寺門,默默不語。

經過石階上那老婦的時候,無夏忽然停住。她凝神看著那位老婦,全神貫注,目不轉瞬。

邊巴不知就理,正要上前去催,卻被早喻一把拉住,“邊巴,你再看清楚些,不覺這位老媽媽麵熟嗎?”

邊巴茫然:“我早就見過她,並沒有覺得認識她呀。”

突然,早喻心中一道靈光閃過。她走到老婦身邊,試探性的,輕輕喚了一聲:“吉瑪?”

無夏驀地抬起頭,她也想起來了,這位老婦看起來麵善,是因為她的神情看起來,像極了孫老畫中的藏族少女吉瑪。

老婦人聽見早喻那一聲呼喚,正在搖轉經桶的右手忽然頓了頓,她抬起眼,看了看早喻,不動聲色,又將目光調到遠方未知的所在。

早喻剛覺失望,卻聽邊巴輕聲道:“你是數年來,她第一個睜眼看的人。”

早喻聞言不由精神一振。她向無夏招招手,示意無夏過去試試。

無夏輕輕走過去,立在老婦的身旁,不說,也不動。忽然一陣風起,將無夏的大衣的衣角撩起,從老婦的眼前拂過。老婦的手又停下來,她的眼順著衣角向上,最後定在了無夏的臉上。

那是一雙混濁暗淡的眸子,就在接觸到無夏眼睛的一刹那,突然變得有神起來。早喻他們三個都發現,老婦臉上重重疊疊的皺紋,似乎漸漸舒展開來,臉上也有了光彩。

早喻心中一喜,蹲下來,握住老婦的手,問道:“你是吉瑪嗎?”她褪下手腕上的貢覺瑪之歌,攤開在老婦的眼前。

“嗆啷”一聲,老婦手中銀質的轉經桶跌在地上。她伸出手,顫抖著,想去接過貢覺瑪之歌。早喻眼明手快,迅速收回,又問:“你是吉瑪嗎?”

老婦還是不回答,卻驀然抬頭與早喻對視,眼中充滿了悲愴無奈的哀求,兩隻手直直伸出來,從喉嚨中發出含糊的“嗚嗚”聲。

早喻看著,心中不忍,道:“我知道你就是吉瑪,為什麽你不承認呢?是這貢覺瑪之歌讓你變成這個樣子嗎?你為什麽還想要它呢?”

邊巴走到早喻身邊:“早喻,她真的是吉瑪?”

早喻點頭:“你看,她看見無夏的神情,還有看見貢覺瑪之歌的神情。沒錯,她就是孫老所說的吉瑪。”

無夏問:“她不是瘋了嗎?還失蹤了,怎麽又在這裏出現了?”

早喻道:“據孫老說,她是因為貢覺瑪之歌才瘋的,又離奇失蹤。我猜想,她出現在這裏,必然與貢覺瑪之歌又很大關聯,而且,說不定,她這些年一直就在這裏,卻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家人和孫老都找不到她。”

說完,早喻又去問:“老媽媽,我知道您就是吉瑪,這些年你都在哪裏?您知道嗎?那位孫畫家,他找了你好些年呀。”

吉瑪仍“嗚嗚”地發著沒有意義的聲音,眼淚卻止不住地宣泄而出。

無夏有些焦急:“她這是什麽意思?隻是哭,樣子很著急,卻什麽也不肯說。”

邊巴一直沒有想到這個多年來坐在達宗貢桑寺門口的老婦,竟與神秘的喇爾紮措族的傳說又那麽深的淵源,到此時才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他說:“看來,她不是不肯說,而是說不出來。”

“這又是為什麽”無夏也看出些蹊蹺。

“我想,”早喻緩緩道:“這大概還是與貢覺瑪之歌有關。”

“把貢覺瑪之歌借她用用吧,”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一個身形佝僂,麵容清瘦的老者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邊。

邊巴“啊”了一聲,顯出又驚又喜的神色來。無夏卻是又驚又疑,她不知這老者是誰,卻聽見他說出貢覺瑪之歌來,顯然對於貢覺瑪之歌知之甚詳。

早喻挑起眉毛,看向那老者,那位老者也正在注視著她。早喻沉住氣問:“您是說,我應該把貢覺瑪之歌給吉瑪嗎?”

那老人尚未回答,就見吉瑪撲過來,抱住老人的腿哀哀痛哭。老人歎了口氣,輕輕撫著吉瑪的頭發,仿佛她仍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老人說:“就因為吉瑪當年說錯了一句話,結果很受了些苦,你們就幫幫她吧。”

無夏狐疑:“您又是誰呢?”

老人不答,反倒笑眯眯地望向邊巴。邊巴忙道:“這位就是喇爾紮措族的大先知索傑次仁大師。”

早喻也“啊”了一聲,道:“這些年來,吉瑪都在喇爾紮措?”

索傑大師讚賞地衝她笑笑,“這位姑娘,真是聰明。”

他有著藏人典型的細縫眼,卻炯炯有神,看著早喻,洞若觀燭。早喻突然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調開目光。

索傑大師道:“四十年前,那是一個月亮升過達爾果山頂的夜晚,有人發現了她,倒在當惹雍湖畔。我們救醒了她,她卻不說不動,就像被魔鬼奪取了魂魄。後來我請示貢覺瑪,女神說隻有貢覺瑪之歌才能讓她從新開口說話。貢覺瑪之歌已經失落了很多很多年,女神說,吉瑪會找到貢覺瑪之歌的。”

他看了看早喻,又看了看無夏,道:“五年前,吉瑪忽然要走,我們留不住,就派人跟著。她到達宗貢桑寺門口坐著,一坐就是五年。我們猜,她一定是來找貢覺瑪之歌的,果然,她等來了你們。”

無夏此刻心中好奇的要死,一連串問道:“請示貢覺瑪?您真的可以和貢覺瑪交流嗎?吉瑪阿媽又怎麽知道貢覺瑪之歌在哪裏?這些年她一直在這裏坐著,是你們照顧她的生活嗎?您說她因為說錯了話,受了很多苦,您又怎麽知道的?”她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也不理邊巴不停向她使眼色,向前跨了一步。

之前無夏一直背光而站,索傑大師這時才正眼看清無夏。

他一愣,不由吸了一口氣,向前一步,湊到跟前仔仔細細打量無夏。

無夏任他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看了好一會,半天才說:“您是看著我很像一個人嗎?”

索傑大師歎了一口氣,眼眶居然有些紅了,“很像,看上去簡直就是那個人。你就是我們歸來的流雲尼瑪。我們喇爾紮措族千年來的使命,看來將在我手中完成了。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既然你是歸來的流雲尼瑪,為什麽貢覺瑪之歌卻帶在別人的手腕上?”

早喻無夏聽出她畫中的蹊蹺,齊聲問道:“貢覺瑪之歌不可以帶在別人的手上嗎?”

索傑大師點點頭:“不可以。人人都知道,這貢覺瑪之歌是受過西亞爾詛咒的,除了流雲尼瑪,誰戴上她,都會大禍臨頭的。你們看吉瑪,她就受到了西亞爾的懲罰。”

早喻無夏麵麵相噓,她們隻知道貢覺瑪之歌是流雲尼瑪從西亞爾處得來的,卻從未聽邊巴提過西亞爾的詛咒。兩個人齊齊向邊巴瞪過去。

邊巴也是一片茫然,道:“別看我,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索傑大師道:“你們也別怪他,這本是喇爾紮措族的秘密,邊巴不是喇爾紮措族人,所以不知道。隻是在我們族人中,卻人人都知道。”

早喻問:“大師,您說貢覺瑪之歌能幫助吉瑪,我們應該怎樣做?”

索傑大師道:“很簡單,請這位姑娘將貢覺瑪之歌套在吉瑪的手腕上。”

早喻遵言照做。幾個人一起觀察,貢覺瑪之歌並沒有任何異狀,卻見原先一直不安惶恐的吉瑪神色漸漸平和,也不再低聲嗚咽,終於,手一鬆,整個人撲倒在地上了,睡著了。

索傑大師看著她,無限憐憫,說道:“在喇爾紮措三十餘年,她沒睡過一個整覺,常常整夜哭泣,到早霞出來才睡。”

無夏不以為然:“這西亞爾的詛咒怎麽這麽狠毒?聽早喻的描述,他應該是個溫柔和善的人才對。”

索傑大師聞言吃了一驚,道:“你是我們歸來的流雲尼瑪,是西亞爾忠實的使者與奴仆,怎麽可以這樣說他?”

無夏道:“人家說他是惡魔西亞爾,這難道是真的嗎?吉瑪做錯了什麽事?要受這樣的懲罰?不是流雲尼瑪就不能戴貢覺瑪之歌,這千百年來,不知還有多少人為了貢覺瑪之歌而受苦。也難怪人家說貢覺瑪之歌是不祥之物。”

“無夏!”早喻就是無法忍受有人說西亞爾是惡魔,沒想到連無夏也這樣說,大是出乎意料。

無夏靜了一下,也覺過分,不再言語,卻看向一直沉默的邊巴。

邊巴卻避開她的眼神,向索傑大師行了一禮,道:“尊敬的大師,您交給我的任務,我沒有完成。方子昆老先生已經去世了,但我找到了他的徒弟。”

索傑大師似乎對於方子昆去世的消息並不意外,點點頭轉向無夏:“你師傅方子昆和我有很深的淵源,他最終不辱使命,把你送回高原了。”

無夏早喻邊巴三個人一起愣住。早喻隨即明白索傑大師是誤會了,道:“大師,我才是方子昆的徒弟。”

這回輪到索傑大師意外,“你?”他看看無夏,又看看邊巴,再看看早喻,問道:“方子昆是你的師傅?”

早喻肯定地點點頭:“是。”

索傑大師又問無夏:“那你呢?”

無夏搖頭:“我隻在很久之前見過方子昆老先生一麵,那時我並不知道他是誰,我是早喻的朋友。”

邊巴也道:“沒錯,這位連早喻才是方子昆老先生的後人。”

索傑大師徹底迷惑了,獨自喃喃道:“這是怎麽回事?他並沒有找到歸來的流雲尼瑪?那這個姑娘是誰呢?為什麽她可以承受貢覺瑪之歌而不受到詛咒呢?”

早喻聽了,有些大概明白,邊巴就是受了索傑大師的托付去找師傅,而師傅隻怕應承了幫索傑大師尋找流雲尼瑪的轉世。隻是看來師傅找錯人了,流雲尼瑪的轉世不是自己而是無夏。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讓她與無夏相識,帶無夏回到高原,這也算是替師傅完成了遺願吧。早喻想到這有些寬慰。

索傑大師這邊對邊巴說:“這其中有些關節我想不明白,需要請示貢覺瑪,這兩位姑娘能不能與我們一起會喇爾紮措?”

早喻他們幾個從拉薩一路闖關似的來到那曲,已是疲憊之極。尤其是邊巴,幾天來為了照顧早喻和無夏,費盡心力,熬得雙目通紅,聲音沙啞,嘴上起了好幾個大大的火泡。

當下幾個人與索傑大師商量後,決定先在那曲休息一夜,第二日再出發去文部。邊巴有些放心不下,道:“這樣的天氣,隻怕拖不得。”

索傑大師擺擺手道:“貢覺瑪會保佑我們的。”

邊巴見他說得肯定,便不再多言。他已是累到極點,一進旅館房間,倒在**便鼾聲大作,睡的不省人事。

早喻抽出空來,給駱梅打了個電話。

那一頭駱梅乍聽見早喻的聲音,又驚又喜,笑道:“你總算是露頭了,真不容易。怎麽樣,尋根之旅一切可還順利?”

早喻張了張嘴,卻怔住。這些日發生太多事情,峰回路轉,出乎意料,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好了。

駱梅竟也象是了解早喻的心情,隻笑問:“一言難盡是嗎?那就先放一放。我這邊,你頭我的事,倒是有了些眉目。”

早喻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問道:“我托你的什麽事?”

“什麽事?!”駱梅氣苦,“我在這裏替你查資料,找線索,差點跑斷腿,你竟然忘了托我什麽事?”

早喻隻得低聲下氣:“實在是對不起,隻是這些天發生太多的事,我的腦袋亂成一團,真的不太記得了。”

早喻不由“哎呀”,拍著腦袋道:“我真是忘的一幹二淨。怎麽樣,你找到什麽線索了?”

“是。你還記得那些四足頭上有角,有些象麒麟的動物吧?那是傳說中,念青唐古拉山的吉祥寶物。而足下有三簇火焰的圖案,則是念青唐古拉山神的圖騰。”

“什麽?”早喻握緊話筒,腦中一片混亂。她一直以為,那圖案是某個家族的標誌,沒想到卻是代表著念青唐古拉山神。可是為什麽會這樣驚訝?早喻自己也不明白,總覺得自己的記憶好像在那裏出了差錯,漏掉了些什麽。那是一些及其關鍵的東西,不止關係到流雲尼瑪的故事,甚至於她和無夏息息相關,那是什麽呢?早喻百思不得其解。

躺在**,早喻卻是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每次一合眼,就似乎看見那雙深沉明亮的眸子和噙在嘴角冷冷的笑。每次在半睡半醒之間,都會聽見寂寞的歎息。還有那神秘的圖騰,不停地在眼畔跳躍晃動。

正無奈間,無夏推門進來。她說:“早喻,我睡不著。”

早喻苦笑:“我也是,明明十分累了,可就是睡不著。”

無夏擠到早喻**,幽幽道:“這一路上,我都沒懷疑我就是流雲尼瑪得轉世,直到今天,見到了流雲尼瑪,卻突然不確定了。”

早喻大奇:“這怎麽會?”

無夏偏頭想了半天,道:“我也不知道。當我看見壁畫中的流雲尼瑪時,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如夢如幻,卻並沒有那種熟悉的親切。總象是,中間有一種虛空的隔膜,雖然我們有某種聯係,可好像並不親密。我們並非一體,而是完全不同的人。”

早喻聽著,不由又去揉眉心,“無夏,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知道自己前世是什麽人的。我也沒有,我沒有經驗。可你在達宗貢桑寺的時候,分明激動難抑呀。”

“是,到現在我仍然激動,那是找到家的感覺。可是,家找到了,家裏住的卻都是陌生人。”

早喻不語,無夏又道:“索傑大師說貢覺瑪之歌隻有流雲尼瑪的轉世才能承受,可是我們兩人都可以佩帶而不受傷害,這是為什麽?還有你說過,西亞爾對你說,是貢覺瑪之歌告訴他你就是流雲尼瑪,因為你手上帶著貢覺瑪之歌;還有,蘇傑大師誤會我是你師傅的弟子,因為我長得像流雲尼瑪,那說明什麽?”

早喻聳然動容:“難道我師傅的弟子就應該是流雲尼瑪的轉世?”

無夏點點頭,道:“我開始懷疑,你才是流雲尼瑪的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