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葉勳的傷沒有完全好,就跑來和秋桐見麵。看著他心愛的人由遠及近,他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還是那麽癡迷地望著她笑。

秋桐今天比平時清冷了一些,臉上了少了些嬌柔。她清亮的眸子望著葉勳,“天宇,之前我跟你講過我的家人,今天我還想跟你更詳細的講講。我之前有一個很幸福的家,父親、母親、兄長還有我,我們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我母親是一個特別聰明能幹的女人,不但能把家裏家外操持的井井有條,還能幫助父親出謀劃策。父親就是一個書呆子,有時候一根筋,如果沒有母親在旁邊提點,還不知道會怎樣?但是我母親在我們十幾歲時突然就離世了。她臨走的時候,特別不放心我父親和哥哥,她把他們交給了我。她拉著我的手對我囑咐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說著,秋桐眼裏淚光閃動,她定了定情緒,繼續說,“我母親不在了,我就代替她看護著這個家。我兄長從小身體就弱,還好他讀書還算長進。終於考取了功名,後來娶親生子。兄長有了家,有嫂子照顧,我便一直跟著父親在仕途上顛簸。前些日子,我發現他頭上多了很多白頭發,他真的老了。但我不知道像父親這樣一個全心為百姓謀福又無私的好官為什麽就不能安度晚年?”秋桐突然目光銳利的逼視著葉勳。

“秋桐,我知道你很愛你的家,你的父親。”

“對,和你一樣,我的家人由我來守護!”秋桐眼裏有淚,卻閃著堅毅的光。

葉勳怔怔地望著她,然後自欺欺人的喃喃道,“我們今天聊點別的吧。”

“你不要再回避了!你看!”秋桐舉起了她的手臂,她的手腕上赫然有一塊淤青。

葉勳閉上眼睛,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你不會不知道這是誰弄的吧?為什麽你會出現?你從來都沒有信任過我是嗎?我父親這麽做隻是為了一方的安定和諧,你為什麽一直揪著不放?”

葉勳隻是搖頭,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秋桐冷笑了一聲,“我父親的一世英名就要毀到你手裏了?你說我怎麽可能原諒你?”

“秋桐,我會給皇上上表為吳大人求情,讓皇上從輕處理。”

“求情?我父親本來想再幹兩年就要辭官,風風光光地回鄉養老了,就算判得再輕,他依然要背負罪臣之名,這些都是拜你所賜。”秋桐收起淩厲的目光,望向葉勳的眼神又柔和些,“我以為找到了今生可以托付終身的人,本來我們可以有一個好姻緣的,但是……”秋桐的眼神有些淒楚,她用自己細長的手指在葉勳手背上輕輕滑過,“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了。”

“不!”葉勳痛苦地嘶吼,“我不能失去你!”葉勳眼淚噴湧而出。

秋桐也默默地流著淚。兩個人淚目相望……

葉勳難受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好久他才去輕拉秋桐的手,“秋桐,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什麽事都願意為你做,隻要你不離開我。”

秋桐愣了一下,抬起淚眼婆娑的眼睛望著他,“三天內把賬本交給我!你能做到嗎?”

葉勳也怔了一下,接著心裏經過痛苦地掙紮,終於咬著牙點點頭,“我能!”

“好,我等你。”秋桐沒想到葉勳會答應,她其實心裏是不相信他會這樣做的。

“你的劍法不錯。”葉勳故作輕鬆地說。

“沒想到吧?”秋桐苦笑一下,“要保衛家人,身上沒有點功夫怎麽行?”

“不是,我是想說我這裏有一套特別適合女孩練的劍法,優美又流暢。有時間教你。”

秋桐低下頭眼淚又掉下來了,她想到他們也許再也沒有以後了。她突然又抬起頭問他,“你不是說過你從來不去風月之地嗎?‘望春閣’那麽多房間,你那天怎麽一下子就摸到了冉春雪的屋子?”

“說了你有可能不信,都是因為你。”葉勳誠懇又深情地說。

“你想說你跟我有心靈感應?你個騙子!”秋桐眼裏還有淚卻嗔怒地笑道。

葉勳也笑了,心裏卻都是酸楚。

“我走了,記住三天之約。”

一回府,葉勳就心急火燎地去找文度,“文度,賬本呢?”

文度感覺他情形有些不對,也知道他下午剛與吳秋桐見了麵,不由警惕起來,“你要幹什麽?”

“我問你話呢?”

“賬本我已經放到一個妥帖的地方。”

“去拿過來給我!”

“你先說你要幹什麽?”

“這個案子就到處為止了。你也說過他們的行為不但不傷國本,還有利好的一麵。我要把賬本還給秋桐,讓他們高枕無憂。”

文度不可思議地望著他,“葉天宇你是不是瘋了!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我知道!”葉勳急得快哭出來了,“如果沒有這個賬本我就要失去她了!我不能失去她!”

“已經來不及了!”文度盯著他正色道,“昨晚我就替您給皇上上了奏本。”

“什麽?”葉勳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他喘著粗氣半天才說出話來,“還能追回來嗎?”

文度望著他,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心裏的傷痛可想而知。他拍拍他的肩膀勸道,“你冷靜一點。我們再想別的辦法,也許……”

葉勳閉上眼睛,一大滴眼淚淌下來,“我真的要失去她了!”

文度一旁不知道怎麽安慰他,突然他想到一個主意,“你看這樣行嗎?你跟皇上請求,讓皇上給你們倆賜婚?”

葉勳搖搖頭,“她那麽驕傲,即使皇上賜了婚,我也得不到她。我想要她的人,但我更想要她的心。因為我愛她,所以我不會勉強她。”葉勳怔了一會突然說,“文度,你快去起草一個給吳大人的求情信,我一會抄了上呈皇上。”

“是!”

半月後,皇上傳旨對葉勳所奏的浙江官員集體提高俸祿一案,進行了批示。由於涉及官員過多,怕影響整個浙江一省的正常運轉,皇上聽從了葉勳的建議,大部分官員都還留在自己原有的職位上戴罪立功。巡撫吳大人準許其告老還鄉,布政司鄭源禮和按察使王明做降職處理,以觀後效。皇上另指派了三位官員接任浙江巡撫、布政司和按察使……

吳忠合父女走的那天,誰也沒告訴,就兩個人孤零零地啟程了。秋桐騎著馬,吳忠合架著一輛馬車,兩個人出了杭州城,四下漸漸荒蕪起來。父女倆誰都不敢回頭看,身後這座城市承載了他們太多歡樂、希望和心碎……

一匹白馬從遠處疾馳而來,很快追上了他們。馬上的人正是葉勳。

葉勳盯著秋桐,幾次欲言又止。

秋桐則始終凜著臉,倔強地緊閉著嘴……

他們兩人的馬互相交頸摩擦,很是親熱。

葉勳心裏一遍遍呐喊:秋桐,你能為我留下來嗎?再給我一次機會。嘴巴動了動沒發出聲音,眼淚卻陡然滾落下來。半天他才哽咽地說,“秋桐,你們……保重!”

秋桐沒看他,輕輕點了一下頭,便一扯韁繩,繼續趕路。轉身那一刻,秋桐的眼淚也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葉勳一直默默地、不遠不近的跟著他們,一直跟了幾十裏地。日頭偏西了,葉勳再跟下去,回去時城門就要關閉了。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讓他愛入骨髓的人向著碩大的夕陽奔去,然後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葉勳突然間什麽味道也聞不到了!泥土的味道,花草的味道,空氣裏的其他味道……他什麽味道也聞不到了!他知道他要失去他心愛的人了!淚水模糊了整個世界,他的胸口透不過氣,心像有一把刀一直在戳。他捂著胸口跌下了馬,任憑馬自己去吃草。他一下子跪在地上,這些年所有委屈一下子湧上來,他的悲傷、痛苦在整個身體裏撞擊,感覺身體要爆炸了!他歇斯底裏地痛哭起來。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像一個孩子一樣……

回府時,天已擦黑,葉勳一進內院便撞見了文度。文度上下打量了一下失魂落魄的葉勳,有些緊張地問,“回來了?我一直等著你,急得什麽似的。沒事吧?”

葉勳沒有看他,隻是幽幽地說,“我想回房安靜呆會兒,你跟夫人說我不吃晚飯了。”

文度還想說什麽安慰他一下,但看他的樣子,這得作罷。

葉勳躺著**,眼睛失神地望著一處,眼角不時有淚水順著臉龐淌下……沒一會兒,就響起敲門聲,“少爺,我是小虎。夫人叫您去吃飯。”

“我不是說不吃了嗎?別來煩我!”

“林公子也來了,夫人想讓您出來陪他。說還要商量明天過中秋節的事項。”

“他一天來八趟,還用我陪?過節的事他們自己商量,我不管!你趕緊滾!”

“好的,少爺。我走了,您好好休息。”

沒過一會兒,門又被敲響了,是瀟瀟。“怎麽回事?我來了,你在屋裏裝死?給我開門!”

“滾!讓我安靜呆會兒!”

瀟瀟不說話一直敲門,葉勳隻得服軟了,“瀟瀟,我今天不太舒服。有可能生病了,頭疼得快炸了。你讓我休息一會好嗎?有時間我再陪你玩?”

敲門聲響了一會兒斷了,一會兒又響了起來。葉勳怒了,這都是些什麽人呢?自己命怎麽這麽苦?想安靜呆會都不行!他坐起身來對外麵吼道,“有完沒完!滾!滾得遠遠地!別來煩我!”

敲門聲停了,一個聲音傳過來,“這是跟誰呢?這麽大火氣!這家人都欠你的呀?吃個飯還得三催四請的!”是若蓮的聲音。

“夫人?我不知道是您。我以為是瀟瀟呢。我都跟他們說了今天我不吃晚飯了。”

若蓮語氣緩和了些,“我是聽瀟瀟說你生病了?哪裏不舒服?用不用找郎中看看?”

“哦,有可能有點招風了,頭有點疼。睡一覺就好了。”

“真不用找大夫看看?最近總覺得你有些不對勁。自從上次被石頭和大牛打暈過去那一次,你整個人都沒了精神。是不是打壞哪裏了?”

“謝謝夫人關心,我真的沒事。”他心裏湧起一陣陣委屈,有氣無力地說,“我就是想休息一會,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早上醒來就好了。求求你們別來了!”

“好好!你休息,我走了。”若蓮難得的好脾氣。

第二日便是傳統節日中秋節,衙門下午休息。前一日,瀟瀟便來跟若蓮商量好,節日的籌備、采辦由若蓮負責,一切開銷由瀟瀟出。他們還請了來自京城的戲班子,晚上還要一大家子吃頓豐盛的團圓飯,接著還有賞月環節……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當當,不用葉勳操什麽心。一整天,葉勳都如行屍走肉般,失魂落魄。為了不掃大家的興,他每個環節都和大家一起參加,但也隻有一副軀殼在。看著台上的一身粉紅的花旦,葉勳就看成了‘上巳節’穿著粉紅紗裙的秋桐,她羞答答地送給自己一串彩色寶石……葉勳眼睛一次次模糊了,又一次次讓自己將即將流下的眼淚咽下……

若蓮發現了葉勳的反常,便偷偷走到專心看戲的文度旁,用眼神瞟了一下不遠處的葉勳悄聲問道,“文度,他怎麽了?”

文度看了看似乎靈魂已經出竅的葉勳,欲言又止,還是搖搖頭。

若蓮有些擔憂地說,“你們倆天天在一起,無話不說的,你都不知道?你說是不是前兩天被石頭他們打壞了?用不用找個大夫看看。”

“應該不會,他傷在身上又沒打到腦袋。”文度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跟她說實情,“大人是……失戀了。”

“什麽是失戀?”

“就是他和吳小姐緣分盡了,分手了。”

“徹底分開了。”若蓮眼神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驚喜。

“嗯,挺可惜的。大人那麽喜歡她,一定很心痛。”

“我還以為什麽呢?過兩天就好了。哪個年輕人不得經曆這個呀?”若蓮心裏一下子輕鬆了很多。“我還以為他這兩天怎麽了呢?不是身體有問題就好。”

文度卻沒有若蓮那麽樂觀,“我倒覺得也許沒那麽容易。身體有病,可以看大夫,心上的病怎麽醫呢?大人這麽重情義,要過了這個坎還是挺難的。”

晚上吃飯時,瀟瀟舉著杯子走到葉勳身邊,“天宇,今天一天沒怎麽聽你說話,大過節的,陪我喝一杯吧。”

葉勳半天才知道他跟自己說話,他擠出一點笑搖搖頭。隨即又陷入自己的世界。

瀟瀟一怔,似乎被嚇了一跳,他問向旁人,“他怎麽還衝我笑呢?他今天是不是怪怪的?一天沒聽見他罵我,感覺跟缺了點什麽似的。”

若蓮上前拉他,“瀟瀟!你別過去煩他了。還怕喝酒沒人陪你呀?讓若霞、文度陪你!”

瀟瀟一邊被若蓮推著往前走,一邊看著葉勳,不無擔心地問若蓮,“他怎麽了?病還沒好?”

“嗯嗯。”若蓮敷衍道,“你今晚多喝點。”

晚飯後,大家在花園裏擺上茶點、水果等,一邊吃著,一邊聊天賞月。由於晚飯酒喝得比較多,加上葉勳情緒不高,不到亥時大家就各自回房睡了。一家人散去了,葉勳沒有走,一個人坐在花園的石凳上,望著天上那輪滿月,過去的一幕幕在腦海裏翻轉,讓他心裏百感交集,憋了一天的眼淚終於忍不住簌簌落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葉勳突然聽到身後有響動,他回頭一看,是若蓮。若蓮原來一直在暗處默默地關注著他,眼看天都快亮了,才現身。

“夫人,怎麽是您?還沒睡覺?”

“天都快亮了,還睡?該起了!你不至於吧,一個大男人在外麵坐著抹了一宿眼淚?”

“我沒有。就是悶,想在外麵多坐會兒。”葉勳紅著眼極力掩飾道。

“哼!”若蓮輕笑一聲,表示不信,“怎麽了?最近感覺你整個人大不一樣了?是不是還在記恨著我?

“怎麽會?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我就說嗎,我在氣頭上時,恨不得剮了你,可是氣一消,就什麽都忘了。那既然不是因為這個,你又為什麽呀?”

葉勳想了一會才說道,“我……就是覺得有點累,心累。”

“心累?以前不是也都這樣嗎?你不是一直這樣過來的嗎?”

葉勳苦笑一下,“是呀,一直都很累。”說著,一陣陣委屈又湧上來。

“唉,人活著就是為受苦來的。難道因為累,還能不活了?不是還得每天起早貪黑的掙命嗎?”

“哼,有時覺得活著……還真不如死了。”葉勳強忍著要掉下的眼淚,心灰意冷道。

若蓮真著急了,“呸呸呸!說什麽呢!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呢!你才多大?好日子才剛開始呢!”

“剛開始?我怎麽感覺已經窮途末路,心如死灰了呢。”葉勳眼望著一個方向,幽幽地說。

“瞎說什麽?”若蓮推了他一下,“你是不是因為那個吳小姐?那你也太沒出息了?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若蓮的話觸到了葉勳的傷心處,他喉結動了動,壓製著又要湧上來的情緒,好久才說,“我不但沒出息!根本就不配有人愛!我就活該一個人!”

若蓮見他這樣,便勸道,“你也不用那麽自暴自棄,你哪裏有那麽差?以你的條件,在京城要辦個選秀活動,那些應征的姑娘得從街頭一直排到街尾。你現在為了一個姑娘就要死要活的,多不值呀!”

葉勳抬頭看看她,有些無奈。

若蓮見形勢轉好,接著說道,“緣分這個東西是可遇不可求的,是你的終究會是你的。現在沒來,是緣分還不到。再說,成家立室固然重要,可比這個重要的事情多了去了!咱這一大家子人都指望著你呢,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把你父親交給我你放心?”

葉勳終於笑了,“謝謝夫人,我就是這麽一說,也不至於真的就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