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箭雨!疑似銀河落九天

宵禁,使得長安城的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

偶有上街巡邏的京兆府府兵、長安縣不良人、以及小隊神策軍兵士,都被左墨離都的雄武威嚴所懾,尚未照麵便已遠遠遁避。

沿途各坊內的官吏百姓,雖被大軍的鼓噪之聲振醒,卻並無一人敢於出麵探察。

兵者,大凶也,長安城已有數十年沒有見過刀兵了!

杜慎言走在這一千二百名左墨離都將士所組成的軍陣最前列。

強壓著內心被鼙鼓富有節奏的鼓點所帶來亢奮,努力保持冷俊淡然的氣場。

他雙眼淩厲的目光狠狠地投向了前方無盡的黑暗中,似乎要將黑暗中的一切陰謀凶險都鉤到眼前。

急促的馬蹄聲過後,遊奕營的一名輕裝斥候來到了杜慎言身邊,翻身下馬,向杜慎言耳語道:“守衛明德門的神策軍已然全員警戒,但未離開防區!”

杜慎言並不停止向前行軍的腳步,聽完斥候的耳語匯報後隻是簡單的點了下頭。

斥候隨即策馬離開,繼續沿著事先預定好的路線偵查。

整個匯報過程簡短直截,沒有任何禮儀、敬語。

這其實是在執行杜慎言已然傳達的軍令:作戰時,言行從簡,免除一切繁文縟節!

不到一刻鍾,陸續又有二十餘名斥候向杜慎言作了匯報。

憑借著逆天的同期辨物神通,軍情在杜慎言腦海裏匯總,顯現出了長安城的當前的總體態勢。

分駐在城廓十三門、大明宮、太極宮、興慶宮、皇城等機要重地的神策軍已全然戒備。

除了安化門的神策軍出動了一個營步卒,沿著安化門大道向北行軍之外,其他地方的神策軍並未出擊。

到目前為止的戰事發展,一切都還在杜慎言事前的戰術預想之內。

大部分敵人不出所料地沒有出擊。

未摸清敵方的兵力數量、分布、武備等具體情狀,絕不將主力置入危機四伏的戰場。

這既是軍事常識,也是仇士良等一幹北司高層的慣常性格。

幸而他們這次依然保有著這樣的常識和性格!

此時安化門出擊的一個營神策軍,則顯然是仇士良等人派出來先行探路、摸清戰場虛實的。

杜慎言對各路斥候奮蹄來報的軍情迅速思索匯總後,稍一定神,立即命令大軍停止前進。

左墨離都的所有軍士都整齊劃一的停止了腳步,“咚咚”的鼓聲也戛然而止。

大軍停止的地方,距離安化門大道和敦化大道的十字交叉口,尚有二百步的距離。

黑夜籠罩的敦化大道又一次恢複了寧靜。

杜慎言和他的左墨離都,要在這寧靜的黑夜中,等待他們獵物。

一炷香的工夫過後,東南方由遠及近傳來嘈雜的喧鬧聲。

杜慎言清楚,這聲音,是先前斥候所報的那支安化門神策守軍,行軍時發出。

這支神策軍,已臨近安化門大道和敦化大道的十字交叉口。

與左墨離都熄火禁光不同,這支神策軍顯然是明火高舉。

即使隔著四百步的距離,左墨離都將士,都能輕易看到緩緩移動的衝天火光。

“拉弓!”杜慎言的軍令下得總有些出人意外,但所有將士卻是毫不懷疑的立刻遵照執行。

歸義軍向來將令如山。

在這場戰爭中,杜慎言擁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

“拉弓!”……一千二百多名左墨離都將士,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出了軍令,同時將弓弦拉至最滿。

所有將士都用力的盯著正前方,屏息等待著杜慎言的下一個指令。

大部分左墨離都將士此番都是第一次上戰場。

激動和怯怕相互交雜,使他們的脈搏跳動都比平日快了好多倍,帶動著手中拉滿的弓矢上下無規律的小幅亂顫著。

很多兵士在這靜謐的寒夜裏,甚至聽到了同袍的心跳聲。

三個彈指後,一點點火光終於在二百步外的安化門大道和敦化大道的十字交叉口亮起,火點越聚越多。

左墨離都的將士們都清楚,那是神策軍正在集結列陣。

暗夜中滿弓以待的大軍,緊張而又焦急的等待著,給予這幫尚不知危險的世家富戶子弟們,以雷霆一擊。

但是杜慎言卻沒有立刻下出放箭的指令,他需要等待最佳時機,一個可以給予敵人最多殺傷的時機。

箭雨,前三輪齊射最具有突然性。

而箭雨的殺傷效果,與這種突然性成正比。

三輪齊射過後,對方開展閃避防禦手段,箭雨效果就會大打折扣,甚至直接喪失!

所以,杜慎言要牢牢抓住這三輪齊射的機會。

他要在敵人最沒有防備的時刻,一次性殺爽殺到爆!

杜慎言知道,眼前這股神策軍,至今還不清楚,他們已經進入了左墨離都設下的致命箭雨殺陣中!

當這支神策軍終於集結列陣完畢,他們的死神也隨之而來。

杜慎言第一時間下達了放箭命令。

身後的一千二百多左墨離都將士,在足足彎弓以待七個彈指後,終於將已在弦上的箭矢,連帶著自己壓抑已久的興奮和激動,朝著二百步外的神策軍全力施放。

一千二百多支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響,在敦化大道上空形成了巨大的尖銳呼嘯!

對壘雙方的將士,連帶著戰場附近的敦義、大通、豐安、昌明等各坊官民,

在聽到這巨大的、完全脫離於想象之外的呼嘯聲的一刹那,

都被戰爭通過這呼嘯聲所嶄露的那一小部分獰猙,深深地震撼著,

甚至神魂都遊離出了時空之外。

“拉弓!”……“放!”……

隻有一臉堅毅冷酷的杜慎言,沒有被眼前的魔幻場景所幹擾,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齊射的軍令。

左墨離都的將士稍作遊離的神魂,也被杜慎言冰冷的軍令聲狠狠地拽了回來,

繼續瘋狂的施放出一輪又一輪的齊射……

對於雷厭水來說,這兩天真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由於在昨日甘露之變的後續追捕行動中表現遲緩癡呆,差點放走了南衙肱骨、兵部侍郎舒元輿,險些釀成大禍,

故而閹首仇士良對其相當不滿,直接下令要將其斬首示眾。

幸而其兄雷無水乃左是仇士良的左膀右臂。

念在雷無水苦苦求饒的份上,仇士良才沒有殺雷厭水,

而是將其平調到了神策軍左長劍都前營,任了該營都尉,負責守衛安化門。

甘露之變後,原本負責守衛長安廓城十三城門的左右金吾衛,已被徹底奪權。

神策軍的長劍都和神劍都,接管了職守十三門的權柄。

被踢出執戟司後,雷厭水初始也是鬱悶不已。

不過癡呆也有癡呆的好處。

沒過多久,他就把仇士良的訓罵、兄長雷無水趴在地上小雞啄米似磕頭哀求的屈辱、以及自己在追捕中表現出的不如三歲孩童的弱智,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甚至還因為值守安化門,是一份清閑差事,而有些洋洋得意。

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今日淩晨卯正時分,雷厭水尚醉臥在城樓內的木榻上,卻被西北方傳來的鼓噪聲生生攪醒。

待聽到副尉稟報,歸義坊突然冒出一支來曆不明的大軍,頓時就慌得六神無主。

下屬尉官們,花了好多口舌,才將這個弱智上官哄騙安靜。

不久,左神策行營的帖子經飛騎通傳送達。

“令左長劍都前營速速前往歸義坊探查,此帖!觀軍容使兼統左右軍、左神策軍中尉、驃騎大將軍仇士良,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雷厭水看完符貼,便要下令前營整隊,火速開拔歸義坊。

“仇公隻是下令右營前往歸義坊探查,並無要右營全軍前往。”

“此時尚不知敵軍虛實,宜先行排除斥候探查再做下一步打算。”

“如若非要發兵不可,行軍時也需多派斥候打探去路。”

副尉倒是頭腦清醒之人,向雷厭水循循建議。

雷厭水智商捉急,偏又甚是剛愎自用,喜歡耍官威,把副尉的建議一一否決。

“偏你膽小,我帶兵給你瞧瞧!”

副尉心中苦笑一聲,內心腹誹:“怕是我們二百多號同袍的性命,今日都要葬送在你這癡呆的忘八身上了!”

一念成戳!

一刻鍾後,雷厭水站在安化門大道與敦化大道的交叉口。

瞧熱鬧般看著副尉隊正們,手忙腳亂地重新把手下二百五十餘名將士的行軍陣列排列停當。

西麵上空巨大而尖銳的呼嘯聲傳來時,雷厭水本能地抬頭向西瞧去。

但是除了黑洞洞的天空,以及點綴其中的微弱星光,卻是什麽也沒有看見。

隻這一瞧的功夫,巨大的呼嘯就已壓至眼前!

箭矢劃破空氣所產生的尖銳聲波震得他耳膜發痛。

激發的氣流化成寒風割過無數神策軍將卒的臉龐。

火光映照下密密麻麻落下的鐵製箭頭,拖曳出無數條長長的尾跡,有如萬千道雷電當空霹下。

疑似銀河落九天!

這就是箭雨!

是唯有戰爭才能創造的箭雨!

是穿梭在冰冷鋼鐵和燠熱血肉中的箭雨!

是帶來無盡死亡的箭雨!

箭頭與鐵甲高速碰撞所產生的火花,受創士卒的哀嚎,中箭的劇痛刺激下被高高拋起的火把,四處亂穿的鮮血、一張張扭曲的麵孔……

所有的一切,交織出一幅生活在太平年歲的人們絕難想象的魔幻畫麵。

以至於此戰過後幾十年,那幾個幸存的神策士卒,還會不自覺地回憶起這奪人心魄的一幕。

還會用劇烈顫抖的右手死死地捂住胸口,生怕體內那顆狂跳的心會隨時破胸而出!

雷厭水的大腦已被眼前的魔幻畫麵徹底撕裂。

無論身旁的副尉如何在耳旁聲嘶力竭地吼叫詢問,竟是半個字的軍令也沒有發出。

不過此時倒也真的不用埋怨他的弱智。

因為無論發出何軍令,都已為時過晚!

僅僅一個彈指的功夫,杜慎言指揮著一千二百多左墨離都將士,以極快的爆發射速射出四輪箭矢。

此次左墨離都將士所用角弓,乃是弓力冠絕大唐製式軍弓的伏遠弓。

滿弦弓力二百斤,射程三百二十步!

以伏遠弓的力道,無論箭頭用什麽角度著甲,神策軍將士所穿戴的山文鐵甲,都會被洞穿。

恐怖的殺傷力簡直逆天爆炸!

雷厭水的左長劍都前營,在經曆了一千二百多張伏遠弓的四輪齊射後,被生生射殺二百多人!

而這四輪箭矢的施放,僅僅用了一個彈指的時間!

簡直就是瞬滅!

世上沒有任何戰術陣法,可以挽回這支神策軍的被瞬滅的命運。

戰爭的絕望,在此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退!前營快退!”

左墨離都的第五輪齊射到來之前,雷厭水終於想到了逃跑。

不過終究還是徒勞。

還能動的數十個神策軍將士,剛剛要邁開步伐,便被淹沒在了第五輪箭雨裏……

十字交叉口,已經沒有站著的人了。

長安,又恢複了夜晚應有的寧靜。

雷厭水此時也靜靜地趴在了街道上,仿佛安靜的睡著一般。

隻是如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的背部密密麻麻地插滿了箭矢!

宛若一片樹林。

唯有街道的兩側的排水溝,不知何時起,不甘寂寞地淌起了暗紅色的血水。

在幽幽月色地照映下,散發著一如這冬天的刺骨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