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鷓鴣戲

當周姑自見到白靜時,她就已經清楚,崔家的門她無論如何是進不去的。

崔萬山的兩個兒子,和這位叫白靜的大婦都不是好相與之人。他那兩個兒子且不說,這位大婦那雙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讓周姑感覺自己在她麵前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

她羞愧難當。想起自己的身世,還在塞北之地年老的阿爺和年幼的弟弟,她哭了一夜。

百般思量後,咬牙剪了自己的青絲。嗔滅師太看到,也低低念一聲佛,長歎一聲,由她。

後來,她聽說白靜死了,難過到極點,淚水如庵內醴泉水一般,止不住流淌。此事皆因她而起,更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了。

黑夜裏經常睜著眼無法入睡,流淚到天明。唯有麵對青燈古佛,誦讀經書時心才會安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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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崔萬山去過一次鳳棲庵。當他看見周姑已是一身尼姑的裝扮時,微微一怔,眼睛裏現出的是淒涼、沮喪、愧疚、無助。這絕不該是崔萬山這樣男人該有的表情。

崔萬山滿臉的滄桑,頭發蓬亂,一身的酒氣,再不見了風流倜儻。

那個桀驁的人去哪裏了?周姑時刻在念著他,本以為見他麵會大哭一場的。

她沒有流淚。平平淡淡,無喜無悲。她對著崔萬山微頷首,雙手合十。

崔萬山兩眼無神,對著周姑咧嘴,笑比哭難看。眼前一切都是那麽的虛無。他對自己到底愛不愛她也產生了懷疑。江南之行更是一個夢,周姑是活在他夢裏的。

隻是今天,他不知不覺走來了鳳棲庵。

周姑對崔萬山的感情,也沒有過去那麽熾熱如火。對他的思念變成涓涓細流,在心裏默默的流淌,慢慢汲成了一潭碧波。她相信隻要沒有崔萬山這粒石子投入,心裏就再不會再起漣漪。

當崔萬山的高大的身影,孑孓走出鳳棲庵時,那的孤獨和蕭索的樣子,她心痛不已。

她想衝過去,抱住他,安慰他。她想用自己羸弱單薄的身體暖一暖這個可憐人,撫平他受傷的心。她不想讓他難過,不想讓他頹廢。她心痛的滴血。

但在嫋嫋的檀香裏,經文梵唱聲中,她終是跪著。崔萬山的痛苦,她幫不了。因為她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後來的日子裏,周姑每日念經禮佛,為自己的父親和弟弟祈福,保平安。日子就這麽一天天挨下去。

每天她還會摘下古琴,擦拭,偶爾彈奏一曲。吟唱自己在揚州雲間小築時創的曲調,在淒婉的鷓鴣調裏想念父親和弟弟。

她不知道為何,在夢裏,更多的時候是想起崔萬山,想念雲間小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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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棲庵前經常有幾個乞婆討飯之餘,坐在庵門外休息。每每聽到周姑唱的曲調都會安靜下來,豎起耳朵仔細聽。曲調哀婉便常常觸動了自家身世。哀歎道:世間怎會有如此動人的曲調?

遠遠看見拒人千裏冷漠的周姑時,驚為天人,始終不敢上前。

乞婆便問慧能師父:“慧能師父,能不能給問問,這位菩薩唱的是什麽曲調?”

慧能冷笑道:“咿咿呀呀的有什麽好?”

一天,幾個乞婆竟到庵裏捐了香火錢,眾尼大感意外。

乞婆們訕訕的解釋道:“俺們是來感謝那位菩薩的。”

原來乞婆們討飯時是要唱討飯歌的,無意間唱了從周姑這裏新學的曲調,大受歡迎。乞討收獲頗豐,所以就捐點兒香火錢,也是想再在此繼續跟著這位菩薩學習。

“慧能師父,恁問了叫什麽曲調了沒有?若是有人問起來俺們也好回複。”一乞婆道。

“俺們也想借著曲調兒,給這活菩薩在人間揚名。”另一個乞婆說。

慧能麵上快速閃過一絲尷尬。原來她和周姑很少說話。慧能因周姑和崔萬山的關係而不喜周姑;周姑見慧能在崔萬山麵前說話輕挑,便不怎麽喜歡慧能。

慧能聽乞婆所言,心道,周姑唱的曲調竟被幾個花子拿來乞討,著實好笑。繼而又想,如果自己實說沒有問,在這幾個婆子麵前倒是失了顏麵。既然周姑不見她們,不如隨便編個名騙她們就是。

慧能說:“俺問是問來了,這調調也是她從別人那裏學了又瞎改一氣。這個麽……叫做‘周姑調’。周師妹從不喜歡有人打攪。如想學以後也隻管在庵門外聽就是。”

那幾個乞婆連連點頭稱謝。

慧能冷笑道:“謝什麽,不過是些鄉間野調調兒,隻配用來討飯。到今天師父都沒賜她法名,還稱什麽菩薩?”

後來幾個乞婆除去外出乞討,每天就是在庵門外聽“周姑調”。大受鄉裏人歡迎。

鳳棲庵不遠處孫家莊有落地秀才孫某,依曲調填新詞,編了幾個才子佳人故事,受人追捧。有人把“周姑調”搬上戲台演出,取名“周姑戲”。

周姑聽到後,既高興又覺得不妥。高興的是,自己在揚州時為崔萬山創作的曲調被人傳唱。不妥的是唱戲終是賤業,以自己名字命名,不知道崔萬山聽到會作何感想。

她又想,世間眾生平等,哪裏還有貴賤之別?

周姑思來想去。還是找了庵門外的幾個乞婆說,這個不好叫“周姑調”,叫做“鷓鴣調”才好。那幾個乞婆連連點頭。搬上戲台後稱為“鷓鴣戲”。

隻是在臨淄方言中“周姑”和“鷓鴣”發言區別不大。更有鄉間粗俗之人,知道這戲是位周姓尼姑所創,以訛傳訛,還是呼作“周姑戲”或“周姑子戲”。

轉眼過了一年,高家人把鷓鴣戲搬到了正月十五高閣莊戲台上。那天崔萬山聽到這熟悉的曲調,知是周姑所創,滿腹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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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對白靜之死的愧疚,他把揚州的生意全給了白家,從此江南的生意與崔家無關。

白靜死後,不到半年,崔長青也死了。

他把家裏所有事都交給了管家崔矮子。他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喝酒。不願想起白靜,也不願想起周姑。

過完正月十五,年算是已經過完。

正月十六日早上,鳳棲庵門外東風拂過,還有些料峭,如果細看,柳枝已經變的柔軟。且上麵泛起鵝黃色嫩芽。在向陽處,地麵上也有些許的綠意。到了中午,突然刮起北風,天空堆積了片片雲彩,氣溫驟然下降。傍晚,一場大雪從天而降。

原本天氣轉暖,周姑咳的症狀漸好,但天氣劇變,又咳嗽的厲害了。她誦完一卷經書,推開門看,地麵上積雪已有半尺,大雪還在紛紛揚揚落下。

天氣寒冷,她一夜也沒怎麽睡好,天交四更時,她才迷迷糊糊睡著。卻夢見爹爹和弟弟穿一身單衣呼天搶地來尋她。她霍地做起,再無睡意,便欲起身去賞雪景。

開門看時,見庵內做工的老尼姑已經掃出一條便道,露出方磚砌成的地麵,潔白中透出肮髒,叫人頓感煞了風景。老尼正欲開庵門,她便走過去,到庵門外麵看看。

老尼突然“咦”了一聲。見門外一個“雪人”臉朝外盤膝坐著,頭上肩上蓋了一層厚厚的雪,一動不動。

那老尼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說道:“阿彌陀佛,這人怕是凍死了吧。”

周姑見了,嚇得縮了縮脖子,直覺得寒氣逼人。

那人卻打了哈欠噴出一團霧氣,抖落身上積雪,慢慢站起來。老尼和周姑都不由後退了一步。

聽那人說道:“昨夜俺大雪中迷路,行到此處,見是尼姑庵,不好打擾師傅清修,便在庵門外睡了一夜。現在天已大亮,俺可否進去討些熱湯,驅驅寒意?”

這時那人才看見周姑,先是一怔,然後問:“是周姑娘嗎,怎麽在這裏?”

那人見周姑神情忐忑,知她心裏害怕,便拱拱手歉然道:“如今俺不再當什麽鳥官差。過去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周姑也已認出來人,忙雙手合十還禮:“原來是勒大俠。如不嫌棄,請到庵裏一坐。”

這人正是勒燕然。他隨著周姑進了廂房。他心想,這周姑和萬山不知怎麽了,隻是自己不便多問。

她吩咐做工尼姑去燒湯,取些齋飯。勒燕然看出周姑些躊躇,便說道:“隻取些熱湯來就是,俺帶了幹糧。”

周姑笑笑,轉身出去,取來熱湯。勒燕然也不多話,掰開兩個餅子泡了,大吃起來。

周姑撥了拔炭盆加上幾塊木炭,移到勒燕然身邊。看他衣衫襤褸,沒有了在蘇州時的風采。

勒燕然道:“俺本打算跟隨顏霸懋重回塞北,驅除韃虜,完成家父遺誌。沒想到,年前他做的那些齷齪事終於東窗事發,被皇帝老兒抄了家。俺見事不妙,便逃了出來。聽說,他的貪墨之財,可以支持北方邊塞駐軍十年開支。隻是這顏霸懋也不過是皇帝養的一隻肥羊罷了。倒讓皇帝老兒過了個肥年。他已在獄中畏罪自殺,家人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你家的仇也算報了吧。”

周姑雙手合十,不禁流淚。

周姑想這勒大俠對邊塞比較熟悉。見他性情豪爽,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便直言道:“不知道勒大俠什麽時候去塞北,可否替俺探聽一下家父和兄弟的下落。”

勒燕然撓了撓頭,說道:“在塞外流放之人,便活人找起來也十分麻煩。若是死了,多是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不棄屍荒野也就不錯。這個實是不好找尋。”

周姑聽了,大瞪著眼睛,顫聲問,“你是說……家父和兄弟……”

“你那阿爺和兄弟都已經死了,難道崔兄沒有告訴你?”勒燕然略顯尷尬。

周姑如當頭一棒,渾身顫抖,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到地上。勒燕然急忙去扶她。

這時門突然被踢開,一穿杏黃道袍的尼姑大喝一聲,狗賊看掌。

勒燕然直覺一股勁風迎麵劈來,不敢托大,也一掌推出。二人身形晃了晃,心中都上大驚。沒有想到來人武功如此了得。

勒燕然暗自點頭,這齊魯之地當真藏龍臥虎。

來人正是嗔滅師太,她聽見有男人在周姑房內說話。聽到周姑一聲喊,她推開門就看見周姑坐在地上,這男人正伸手輕薄於她。急忙相救。

周姑道:“師父休要動手。”

勒燕然掃一眼嗔滅師太,又看看周姑說道,“俺前些時候收到大師兄一封書信,正要去嶗山投他,學他出家做道士去。從此絕不再去塞外,請姑娘勿怪。”

他看周姑失魂落魄的樣子,搖搖頭,背起包裹,自言自語說:“這穿萬山終是胸襟氣度小了些,不是爽利人。”

踏步出門。

聽他唱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李白詩)

瞬間人已經到了鳳棲庵之外,聲音漸漸遠去。